北纬35度,地中海,马耳他共和国。
这是一个由五座岛屿组成的岛国,在“世界最小国家”的列表中能排进前十位,却拥有长达3000年的历史。公元前十世纪,腓尼基人就在马耳他定居了,发展出人类最早的航海文明。
五座岛屿分明名为马耳他、戈佐、科米诺、科米诺托和菲尔夫拉,根据官方公布的资料,只有前三座岛上有人居住,科密诺托岛和菲尔夫拉岛都为了保护生态而关闭,甚至不允许船只近岸航行。
但在那些自驾帆船的游客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菲尔夫拉岛上其实是有人居住的,如果沿着生态保护区的边缘巡弋,在岛屿凹进去的某处,你会看到一座白色建筑,它的外面就是一座小型的天然港,里面停泊着长达200英尺的豪华游艇和悬挂白帆的轻型帆船。
好事者当然想知道是哪位富豪隐居在菲尔夫拉岛上,但马耳他政府对此讳莫如深,只说即使菲尔夫拉岛上有人工建筑,也只是为了生态研究而搭建的临时基地,豪华私宅这种东西是绝不会有的。
好事者们就只能把船停在远处,借助望远镜窥望,可那座建筑被繁茂的灌木丛包围着,阻挡了他们的视线。
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看到建筑里的人露面,那是在阳光最温和的春夏两季,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孩们会成群结队地走过木质栈桥,一个个都像是骄傲的天鹅。她们登上栈桥尽头的游艇,脱下纱裙后,里面已经穿好了白色的比基尼泳衣。大海和天空一色的蓝,海天之间浮着白色的游艇,女孩们在甲板上磨指甲或者互相抹防晒油,用几天的时间把自己晒成漂亮的淡黑色。
有幸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也跟脚下的大海一样起伏,感觉这是《辛巴达纵横七海》那类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世界之外的天堂。
因为无从知道这些女孩的身份,大家就叫她们“鸢尾花女孩”,因为菲尔夫拉在古腓尼基语中就是“金色鸢尾花”的意思,那座岛也可以称作金色鸢尾花岛。
早晨5点45分,海天还是混混沌沌的一片,蒙蒙眬眬有些光浮起在东方的海平面上,纱帘在风中起落。
纱帘后是一间白色的卧室,画着金色鸢尾花的屋顶下,女孩裹着白色的羽绒被酣睡。被子被她蹬乱了,胳膊、腿和半边肩膀都暴露在外,还有那头深红色的长发。
若是不考虑那糟糕的睡姿,这场面绝对让人怦然心动,女孩睡得那么沉,睫毛长而浓密,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她的皮肤有种玉石般的质感,仿佛触手生凉。
一双眼睛自黑暗中睁开,射出绿色的激光束,缓缓地扫过女孩的身体。
那是一个放在书桌上的黑色球形物体,比棒球略大一些,睁眼的同时它还探出了两只耳朵。它无声地移动起来,用肚子上的转向轮,绕过满桌的零食和闲书,来到书桌的边缘,一头栽了下去。
“小强!小强!你怎么了?小强!
小强!你不能死啊!啊啊啊!
小强!小强!你怎么了?小强!
小强!你不能死啊!啊啊啊!”
落地的那一刻这球形的家伙就尖叫起来,准确地说,是用很大的音量播放一首没品的歌。歌没品也就算了,伴奏还是闹腾的胡琴小鼓锣,像是某家出殡,又像是开封府要升堂。
女孩一个虎跳,从被窝里窜了出来,大吼:“哪里跑!”
球形的家伙满屋乱跑,一边跑一边播放没品歌,一边哔哔叫还一边大喊“有种你来抓我啊!”
那是台闹钟,人类有史以来最贱的闹钟就是这一款了,你别想一巴掌拍在它脑袋顶上把它摁灭。它没有“小睡片刻”这个键,一旦到了你设定的时间,它就会满屋子乱滚并以农业重金属般的惨烈音质放歌,你如果不想办法抓到它,它会一直这么折腾到没电为止。
女孩非常矫健,一双长腿,一步能够跨过一张单人床。但她实在不是一个懂收拾的女孩,满地都是书和单只的鞋子,每一步都会踩上。闹钟那对小眼睛里射出的绿色激光束是探路用的,它敏捷地绕开各种障碍物,从桌肚钻进床肚,时而跑八字线路,时而跑圆形线路。女孩追得气急败坏,膝盖几次磕在桌子角上。她倒是很硬气,抱着腿龇牙咧嘴地跳上几下,又带着满腿的青肿接着追。
这场追逐最后以女孩滑进床底,一把攥住闹钟君,熟极而流地抠下它肚子里的电池告终。
女孩恼火地把闹钟君扔在床脚,想要再钻进温暖的被窝睡个回笼觉,这时太阳已经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钟声响彻四周,金色鸢尾花岛的新一天开始了。
这是极其美好的一幕,每个阳台后都是一间白色卧室,身穿白色丝绸睡裙的女孩们集体从梦中醒来,摁灭闹钟,起床、刷牙、沐浴,坐在梳妆台前涂抹乳液,描画眉梢和眼角,熟练地盘好头发……
清淡的早餐妆画好之后,她们蹬上一双考究的中跟鞋,换上颜色素淡的礼服裙,踏着阳光出门,沿着可以看海的长廊前往餐厅,一路上恬静地微笑,相互行注目礼。
这种场面像是中世纪的欧洲宫廷里贵妇们所过的生活,但她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孩,青春逼人。
刚跟闹钟君战斗完的女孩却没走这个流程,而是放任自己像半片猪肉那样摔回床上,又睡了二十分钟后才再一次虎跳式起床,光着脚冲向洗手间,抓着各种洗面奶和洗发膏在自己头脸上乱抹。
梳妆镜上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今天的繁忙安排,先是早餐,然后形体训练,午餐时间考烹饪,下午是日式茶道课和英国古典文学课,晚餐之后还有声乐欣赏。
这是一份绝对紧凑的课程表,比卡塞尔学院还要紧张。
这是金色鸢尾花淑媛学院的风格,您既然来到这里,就是立志要过贵族的生活,生活对您而言就是一场战斗。您要时时刻刻保持状态,上可跟政界领袖商界精英讨论今天的头条新闻,下可去厨房做一款法式甜点让客人们吃了赞不绝口。您风姿绰约,您性感迷人,就算是路上偶遇贝克汉姆,他还带着维多利亚,都得回头多看您两眼。
除了那种立志当圣女贞德拯救祖国和世界的奇女子,做女人做到这分上也就是极致了,而金色鸢尾花淑媛学院,恰恰是通往这种生活的一扇门。
一家深藏不露的基金会跟马耳他政府合作,在岛上设立了这所学院。至于这座城堡式的白色建筑,则是1798年拿破仑皇帝驱逐了马耳他骑士团之后建造的,作为他跟约瑟芬皇后的安乐窝,但还未完工皇帝就被迫退位并给流放到厄尔巴岛去了。基金会以重金买下了这座湮没在灌木丛中的建筑,整修完毕,港口、游艇和帆船都是学院的附属设施。
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查到这间学院的招生通知,也不设考试,想入学只能通过某位校董介绍。那些女孩来到这里,在一年里学习贵族化的生活方式,从社交礼仪到莎士比亚舞台艺术。数据显示,这里毕业的女孩80%以上都跟政治商业领域的精英结合,还有少数幸运儿获得了“王妃”之类的头衔。
外人可能误以为它是一间“丑小鸭学院”——把丑小鸭培养成白天鹅再嫁入豪门的礼仪学院——这其实是一种误解,能够来这里进修的根本就没有丑小鸭。这些女孩自己的家世就非常好,并不需要金色鸢尾花学院的毕业证作为她们的“品质保证”。她们来这里学习,只是提升自我修养,金色鸢尾花学院聘请白金汉宫的服务人员给大家讲解用餐礼仪,请出西班牙皇室的资深管家担任教务总长,梵蒂冈的老修女传授宗教礼仪……全欧洲的遗老遗少在这里汇齐,愣生生地在岛上打造出一个19世纪宫廷风的超微国度。
最后一刻,红发女孩冲进了临海而建的悬空餐厅。
其他女孩都已经温文尔雅地在餐桌边坐好了,优雅地用餐刀分割面包涂抹黄油。乐师在晨光里弹奏着竖琴,地中海的风掀起女孩们白色的裙角。
“早上好,陈小姐,昨晚睡得好么?”老嬷嬷面无表情地说。
红发女孩根本不答,闪电般地在自己的餐位上坐下,一本正经地切着面包,好像她一直都在那里坐着,差一秒种就迟到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女孩们相互递着眼色,有的得意洋洋,有的摊摊手。这得在老嬷嬷的视野之外,在金色鸢尾花学院,早餐也是课业的一部分,老嬷嬷会给她们打分。
用餐也是贵族生活中的一门技艺,想你将来被英国女皇邀请参加国宴,无论端上来的是烤鸡还是大石蟹,你都得笑盈盈地、举重若轻地对付了,绝不能招呼侍者过来说这石蟹的壳太硬,拜托你给我拿一把榔头来。
“她们在搞什么?”红发女孩觉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
“她们在赌你今天早晨会不会迟到,有人赢了有人输了。”她对面的黑人女孩耸了耸肩。
那是一位非洲酋长的女儿,酋长垄断着当地的钻石业,富到可以把那个国家都买下来。这位非洲公主12岁的生日礼物就是一辆兰博基尼跑车,唯一的问题是她家周围方圆100公里没有能供那辆车跑的路。类似这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在金色鸢尾花学院数不胜数,你爹要只是个正常的银行家,在这里你会觉得自己是个擦鞋的妞儿。
“我看起来像是总迟到的人么?”红发女孩瞪眼。
“诺诺,你们中国人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么?”非洲公主慢悠悠地把烤过的培根塞进嘴里,“你上个月可是整整迟到了半个月,所以你的迟到几率恰好是50%,赌你的盘口是1:1,非常公平。”
诺诺愣了差不多有十秒钟,忽然露出垂头丧气的神情,简直想把脸埋在火腿、蛋和炸薯条里。
没错,她是这间学院里的迟到王,各门功课的吊车尾,否则她在半年前就该毕业了,不至于时至今日还被困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这一切都是加图索家的安排,目标是把她培养成一位堪任加图索家主母的名门淑媛。
恺撒求婚成功后,给叔叔弗罗斯特写了封措辞堪称“粗鲁”的信,大意是我已经向诺诺求婚了,你们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答应,二是滚你妈的继承人身份,大家就此说再会好了,反正我爹是匹如假包换的种马,要说生育后代,没准比我还强些,让他再给你们生一个继承人出来好了。
没想到两个小时之后弗罗斯特就回信了,大意是家族是爱你的,最终还是会尊重你的意愿,陈墨瞳既然答应了你的求婚,就是加图索家的一员了,请带她来一趟罗马,和家中的老人们见见面吧。
恺撒吃了一惊。他很清楚家中那些“老家伙”的地位,在他们面前连庞贝都保持敬畏。那些枯槁得像是尸体、终年生活在低温病房里的老人,有些年龄超过300岁,昂热在他们面前都是粉嫩嫩的青少年。他们靠着龙族血统和医疗技术活到今天,仍然在家族重大事务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每当局面濒临失控的时候,他们便会从休眠中被唤醒,拖着氧气瓶去开家族会议,而他们的决定有时候可以毁灭一个小型的国家!
恺撒从小就不喜欢这群老妖怪,却没想到在如此关键的问题上,老妖怪们集体对他和诺诺寄予了祝福。
真正见面的那天,有权踏入病房的只有诺诺,连恺撒也被委婉地挡在了门外。“老人们有些话想单独跟新人说,而且病房是无菌的,不能有太多人同时进去。”弗罗斯特是这么解释的。
于是在那间教堂般庄严的病房里,诺诺独自见了加图索家的老人们。他们躺在铝合金的低温箱里,被医护人员推了进来,从观察窗看进去,他们的身体就像是古树化石,惨白多瘢,肌肉萎缩得厉害,干燥的皮肤像是直接包裹在骨骼表面。升温之后,他们的脸色就渐渐接近常人了,血流速度加快,肌肉和皮肤都饱满起来,苍白的皮肤呈现出婴儿般的嫩红。医护人员打开低温箱扶他们坐起,拍打他们的后背,让他们吐出积在喉咙里的黏痰,他们就神清气爽起来,再披上轻软的、古罗马风格的白色长袍,他们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慈眉善目,又带着长者的威仪。他们依次跟诺诺见面,自我介绍,每个人的名字都像是古罗马皇帝。
宾主各自落座,诺诺的座位被设在正中间,老人们围绕着她。窗外阳光氤氲,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另一个阳光氤氲的世界,人仿佛坐在镜面之上。
这阵仗与其说是家庭聚会,不如说是“托勒密女王接见朝觐王座的先知们”。
获得如此待遇,诺诺本应多少有点欣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不安,老人们一寸一寸地打量她,同时交换眼神,说是在看新娘子,但更像是在品鉴一件玉器。
老人们表示对诺诺非常满意,觉得她有资格成为下一代继承人的孕育者。这种意义上的认可当然不会让红发巫女开心,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坐在那里,温和地回答着老人们的询问。
因为在她跟老人们碰面之前,她的父亲已经提前见过了庞贝。
以诺诺的性格,很多人都会误认为她是个野孩子,但其实她出自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家族,从小是当公主来养的。
路明非也知道,诺诺当年去接他的时候,开着一辆法拉利599 GTB Fiorano。那辆车不是诺诺自己的,而是她从当地有名的大企业“黑太子集团”借来的。可一辆差不多500万人民币的车,谁能想借就借?
这并非学院的力量在起作用,而是诺诺家族的力量。黑太子集团跟她家的企业有着很密切的合作,对于黑太子集团来说,诺诺不是什么红发巫女,而是陈家大小姐。
诺诺从不跟人说起自己的家人,寒暑假也不回家,要么猫在宿舍里任自己慢慢地长毛,要么就是跟她唯一的闺蜜苏茜满世界去野。她就像一个翘家的公主,而且最好翘了之后永远不再回去。
但婚姻是大事,藏在水面之下的陈氏家族还是冒了出来。诺诺的父亲,那个武士俑一般森严的中年男人乘坐私人飞机抵达罗马,难得庞贝这家伙也关心起儿子的婚约来,亲自带领车队到机场迎接。
双方长辈宾主尽欢,都认可了这桩婚事。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诺诺可以在绝大多数事情上抗拒自己的家里人,却必须在这件事上妥协。她得开始为扮演加图索家的主母做准备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
双方家长达成的一致意见是,诺诺即刻从卡塞尔学院休学。她的生活方式得完全改变,跟过去朋友的联系都要切断,她未来会是欧洲顶级的贵夫人Motong Gattuso,不再是陈墨瞳。至于诺诺,这将是只有恺撒能在私下场合里称呼的小名。
金色鸢尾花学院无疑是最合适她“调养性情”的地方,那艘200英尺长的白色游艇跨越半个地中海把诺诺送来这里,登岛的那一刻她扭头望去,望向罗马的方向。
正为她介绍学院的老嬷嬷以为她是想念远在罗马的未婚夫,正要出言宽慰她说区区一年的淑媛课程并不那么难熬,你很快就能跟你的未婚夫团聚啦,他会高兴地发现你更青春靓丽更有吸引力了……
这时候红发巫女撇了撇嘴,对着遥远的罗马比了个中指。
远离自己熟悉的人,去一个学习当淑媛的地方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然后回到罗马结婚生猴子,如那帮古尸似的长辈的愿,这种屁事儿诺诺能心甘情愿才见鬼了!
但就像皇帝必承受皇冠之重,每个人都会有强撑着坚持下去的理由,很多时候那种理由被称作命运,其实说到底是你自己不愿意放手。
为了那个……不可告人的理由。
早晨9点钟,舞蹈教室里,女孩们穿着天鹅羽翼般的白色纱裙,长腿起落,授课老师身穿猩红色的长裙从她们之间穿过,面如寒霜地喊着“起落起落”。
只有一条腿总是跟不上节奏,它属于哈欠连天的诺诺。别人就像孔雀开屏,她混在里面,就像孔雀尾巴上的呆毛。
中午12点钟,教学厨房,女孩们在老师的指导下把黑松露酱灌进一只肥鸡的肚子里,再塞进烤炉。一小时后,老师端着红酒从那排烤鸡前经过,向烤制它的女孩点头致意,然后叉下一小块鸡皮品尝。
走到陈墨瞳同学面前的时候,发现只剩下鸡脖子和鸡屁股了……因为在整个烤制过程中,诺诺都在不停地打开烤箱吃一点吃一点再吃一点……
下午2点钟,日式茶道课,原木色的地板上花瓣随风滚动,女孩们穿着和服白袜,席地而坐,把翠绿色的茶汁倾入瓷盏。
诺诺久坐无聊,两个大脚趾在屁股后面互相打架……换作是江户年间的茶道老师,估计连刀都拔出来了。
……
……
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晚餐后,小型交响乐团露天演奏李斯特的交响诗,女孩们全都换上了夏季礼服,边听边做记录,结束后器乐老师会阅读这些记录,看看学生们对音乐的鉴赏能力。
这是诺诺最放松的时候,她可以神游物外,当作周围的人都不存在。
音乐鉴赏是诺诺的长项,依靠那种名为“侧写”的特殊能力,她可以从一个错误的滑音中体会出乐手的烦躁。有这种本事垫底她大可以随便在报告里写“从犹豫不决的黑管声中我能够体察到某种不安”,器乐老师事后征询乐手,确实验证了诺诺的话。
所以她虽然离开了卡塞尔学院,但还是有人私底下叫她小巫女……这可能是她身上所剩的唯一的、卡塞尔学院的痕迹了。
听着听着她又困了,来到金色鸢尾花学院之后老是这样,怎么都睡不够似的,以前分明没这么贪睡来着。
来这里之前她可没试过当吊车尾的滋味,在金色鸢尾花学院她差不多就是最后一名,虽然这里并不排名次。不过没有人会因此看轻她,因为她是加图索家指定的新娘。即使有时候感觉到不善的眼神,也都是妒恨而非鄙夷——恺撒在认识她之前风流倜傥,十五岁就开始约会,学院里还有好几位也曾是恺撒的约会对象,为他朝思暮想。
当然恺撒不承认那些是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就一个,名叫陈墨瞳。他说他遇到诺诺之前心如止水冰清玉洁。
诺诺倒不是故意散漫,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大概是因为根本没有流淌着“蓝色的血液”,做什么都照猫画虎吧?或者说,当你不喜欢做什么的时候,勉强自己也没用。你想要装得驯服,可你心底那个倔强的女孩在大声说“不”,露出她雪白而锋利的虎牙。
麻质挎包里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诺诺从敞开的包口往里瞅了一眼。包里不是手机,而是那个圆头圆脑的小闹钟。它震动报时,告诉诺诺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
学院执行非常严格的作息制度,不管多重要的课程,晚上10点钟都得结束,免得学生们睡不够第二天没精打采——现在交响诗该结束了。
诺诺总跟那个小闹钟搏斗,又总是把它带在身边,让它在包里无声地报时。这台闹钟也真结实,每天早晨跟诺诺玩追逐战,还被狂摔,居然运行一切正常,贱、顽固又忠诚。
这是她21岁那年的生日礼物,路明非送的。
认识恺撒之前诺诺还是能收到很多生日礼物的,那时候她疯疯癫癫地漂亮着,喜欢穿红色的裙子,就像一只红鸟,自由地飞过天空,好多人都想抓住她。后来恺撒抓住了她,那些人就都消失了。没人想跟加图索少爷竞争,因为脑筋清楚的人都不愿打一场绝对不可能赢的战争,所以诺诺就只能收到恺撒的礼物了。
恺撒是个送礼狂魔,一年365天,有三分之一的日子都能找出送礼的理由来,比如初次见面纪念、表白日纪念、情人节、圣诞节、按照危地马拉风俗男女应该互赠礼物定情的“塔库鲁鲁节”……
在恺撒的礼物攻势下,只有两个人还坚持着给诺诺送生日礼物,一个是她唯一的闺蜜苏茜,另一个就是路明非。
诺诺当然知道路明非喜欢自己,她可是小巫女,路明非再怎么满嘴烂话,也没法完全藏好自己的心事。但对诺诺来说这根本不叫事,喜欢过她的人大概能坐满卡塞尔学院的餐厅,路明非只是其中之一。
对于男孩来说,爱上女孩太容易了,只要对方足够漂亮,就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一见钟情。多数男孩都曾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的女孩,就像大一男生总觉得三年级的师姐比同为新生的小土妞们有魅力。师姐们懂得打扮,懂得把自己当作女人来看待,受伤过失落过,所以能不经意间流露出风情万种。但等那些男生升入三年级,他们会转而喜欢上一年级的师妹,师妹们傻傻的萌萌的,但总会变得风情万种。一个在别人手里变得风情万种的女孩,当然不如一个女孩在自己手里变得风情万种。
诺诺想自己就是路明非生活里的一个过客,她当这个过客也好,至少她不会欺负那个笨蛋。
总有一天路明非会喜欢上某个师妹,比如同级那个叫零的俄罗斯女孩吧。诺诺觉得零不错,多年之后同学聚会,路明非可能会自嘲地说师姐我当年还暗恋你嘞!诺诺也会一笑而过。
所以她既不揭穿也不回避,只是有时候取笑他几句。比如那天她生日,路明非从早到晚看她的眼神都躲躲闪闪,他从不背包,那天却背了个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是个大盒子。
恶作剧的心一下子就蹦跶起来了,吃晚餐的时候,诺诺大大咧咧地走到路明非身边把餐盘放下,猛拍他的肩膀,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喂!你不是我的马仔吗?要有马仔的觉悟啊!今天是我生日,你没有孝敬?”
看着这家伙窘毙了的神情,诺诺差点笑场。
就这样她收到了这个小闹钟,包在一个白色的方盒子里,既没有商标也没有说明,想来是什么极客公司出品的小玩意儿,不值多少钱,但做得挺精致。
第二天早晨诺诺就知道这是多贱的一个东西了,那股不把你叫起床誓不罢休的劲头,绝对是你命中的讨债鬼。
不过这件礼物倒是真的很适合她,没有这种混不要脸的劲头,是很难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的。
她来金色鸢尾花学院时没带多少东西,这个闹钟却被塞进了行李箱,每天早晨跟它战斗。她起床气很大,抓住它之后总是狠狠地抠掉电池砸在床角里,等气消了再给它塞上电池重新设定时间。
人用惯了一件东西后就懒得换,她有时候也会担心自己把这贱贱的闹钟摔坏了,从此一睡不醒什么的,想去买几个来备用,可上网搜索的时候才发现那家极客公司已经破产了,这款闹钟是他们唯一的产品,早已清货下架了。
真是什么人送什么礼物啊!她没来由地想起路明非来,那个小马仔也该三年级了,不知道混得怎么样,继续被人当软蛋捏来捏去么?或者已经泡到了那个俄罗斯小女孩,啊不,被俄罗斯小女孩泡到了?
诺诺回到卧室,外面已经是星垂大海。
卧室已经恢复了干净整洁,在金色鸢尾花学院,女孩们是不用自己打扫房间的,连你看过的书都会准确地塞回属于它的位置。
诺诺从冰箱里倒出一杯新鲜的橙汁,在书桌前坐下,抽出那本昨晚看到1/3的闲书,心不在焉地翻着。这些书她都已经读完几遍了,现在是重读。上岛的时候带了几十本书,可没想到会在这里呆整整一年半。
其实想出去买新书也行,学期之间的假期,那艘游艇会送学员们回陆地上去,离开学院你怎么疯都没关系,想带什么东西回来更是随意,只要不违反淑媛学院的宗旨——我在岛外买了个英俊的意大利男仆带回来玩玩那肯定是不行的。
但每个假期诺诺都呆在岛上,游泳、晒太阳、读旧书,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加图索家,至于卡塞尔学院,她很想跑回去呆上一阵子,却又没法给苏茜或者路明非解释自己如今的人生。
“本宫在金色鸢尾花岛修习欧洲版《女训》和《女诫》,不日神功大成,化身上等仕女,就要嫁入加图索公子家中相夫教子琴瑟和鸣……”
这么说行么?这么说不如让她去死!
越想越不高兴,她“啪”地合上书,一跃而起,反手拉开礼服后面的拉链。礼服如白色的蝉蜕坠地,诺诺从里面蹦了出来。礼服下她穿的不是内衣,而是皮肤般贴身的泳衣。
泳衣是换礼服的时候就穿好的。多数晚上她都会偷偷地溜去岛屿的另一侧游泳,那里是一座几十米高的悬崖,岩石锋利如犬牙,海潮在岩壁下方被撞得粉碎,发出雷鸣般的巨声。
那种海岸当然不是舒服的海水浴场,但是能够避开学院保安的视线。诺诺徒手沿着悬崖爬下,往外游出几公里再游回来,好几次她都游到能看到马耳他岛的地方了。面对着那座灯火辉煌的大岛,真想干脆游走不回来算了,可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游了回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老女人了,再也没有那股无法无天的劲头了。
她蹦上窗台,忽然愣住了。白纱在海风中轻盈地起落,满室凉风,窗户是开着的。
诺诺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卧室,移动到书桌边,手指扫过那排读过很多遍的闲书。她摸到了一个空缺,有本书不见了。难怪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因为书架上有个空缺。
她又注意到书桌表面有些细碎的残渣,捻在指尖闻闻,一股韩式泡菜味。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卧室里藏着个人,他翻窗进来的。凭着侧写的能力,诺诺能大约想到那人侵入卧室后的举动,他在书桌附近逗留过一阵子……不,准确地说,他在书桌边坐了很长时间,并不像一般小贼那样警觉,反而是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看,那个空缺位置里本该是诺诺带来的那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一本书名超级唬烂但内容颇有点深度的书。诺诺倒是有点惊讶于这个小贼的品位。
不仅如此,这贼还很自来熟地拿了诺诺偷藏的泡菜味薯片出来吃!真他妈的胆肥!
这个贼并没离开这间卧室,空气中浮动着这个人的气息,诺诺能从屋里的每个细节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随手熄灯,右手在腿上一抹,黑胶刀柄银灰色刀刃的潜水刀就到了手心里。她的大腿上绷着一根胶皮带,这把刀就插在那里。在没有防鲨网的野海里游泳,带把防身武器总是没错的。
她无声地移动,贴着墙,尘封已久的战术知识重又浮现在脑海里。
她丝毫都不紧张,反而有点点开心。她会怕小贼么?哈哈哈哈哈别可笑了!她可是那所疯子学院出来的啊,血管里流着炽热的龙血,以她身体属于龙类的那一半看来,这座岛上的妞儿和老师都是填牙缝的小鲜肉!
终于有个机会不用伪装成淑媛了,金色火焰在她的眼底隐现,她像一只夜行的虎。
卧室面积是五星酒店行政套房的两倍,可以藏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诺诺从卧室摸到外面的小会客厅,再到洗手间和步入式衣帽间,都没找到人,她甚至检查了天花板,以防对手具备类似忍者的能力。
她心里有点没底了,难道说自己的侧写能力出错了?那个小贼早已逃之夭夭?
她藏在帷幕后,再度扫视整间屋子。如果有人藏在这间屋子里而她找不到,那么必然存在一个被她忽略的盲区,这间屋子里还有什么空间能够藏下一个人呢?
她的视线停留在卧室中央那四根翠绿色的罗马柱上,心里微微一动。果然,那里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藏身地,但确实够藏下一个人……
那件青铜铸造的法式浴缸!
浴缸位于卧室的正中央,以法国人的浪漫,美人沐浴那是艺术,当然要公然置于卧室中央了。学院又在浴缸周围建了四根包裹着翠绿色大理石的罗马柱,挂上白色的纱质帷幕。在月光皎洁的夜晚,纱幕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并不见人影,但那个很深的青铜浴缸里却是足够藏下一个成年人的。
诺诺俯低身形,以“S”形路线接近浴缸,还剩不到5米的时候她忽然加速,水手刀带着一道冷冽的银弧,纱幕在那道银弧中无声地开裂。
浴缸中果然有人。他平躺在无水的浴缸底部,脸上盖着那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肚子上放着那袋吃了一半的薯片。
诺诺既惊又怒,这个贼竟然胆大到在她的浴缸里睡起觉来了,想来睡前吃了薯片看着书,还蛮惬意的。
刀尖停在那本书的书脊上,多下几寸就会刺入那人的眉心。对于入室小贼诺诺当然不准备下很重的手,但也没准备让他舒舒服服地离开,跟着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中了这样的一击,那家伙骤然惊醒,一躬身弹了起来,可是痛得无法出声。书从他的脸上落下,月光中四目相对,诺诺尖叫道:“啊!”
背后传来“砰”的一声门响,那位负责风纪的梵蒂冈老修女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神色警觉:“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为了学员们的安全,老嬷嬷每夜都会起来巡逻三四次,想必是路过门口听见了响动。她的钥匙能打开所有的卧室,当下就开门冲了进来。
诺诺想也没想,一脚踩进浴缸,踩在小贼的胸口,把他踩回浴缸里,死死踩住不松脚。
“陈墨瞳,刚才是你在惊叫么?出了什么事么?有人闯进来么?”老修女从黑袍下拿出左轮枪来上膛。
诺诺心说“喂喂您真是从梵蒂冈请来的修女吗?这随手就从莫名其妙的地方抽出枪来的范儿是卡塞尔学院的专利啊!”
这种话当然只能在心里吐槽,表面上看起来她是被人撞破了即将入浴的一幕,紧张地抱住了胸口,可脚下又狠狠地碾了几下。
这是提醒那小子说信不信你乱喊乱叫我踩折你的鼻梁骨?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加图索家委培的新娘,被人撞破卧室里藏着男人!要是个胡子拉碴劫匪般的男人也就算了,谁也不会相信诺诺会私藏那种货色……
问题是这货是路明非!
难怪这贼压根不紧张,进来之后跟回到自己家里似的,从书架上抽出书名最贱的那本书看了两章,熟门熟路地摸出诺诺藏的零食吃了几块,困了就去浴缸里睡觉了。
“哪有什么人啊?我只是放了热水要洗澡,没想到水太烫了。”诺诺一贯都是个会撒谎的丫头,一秒钟就把谎话编了出来。
她打开了镀金的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浇在路明非的脑袋上,开始水温没调好,烫得路明非想嗷嗷叫,好在他偷偷伸手把凉水也给打开了,这才摆脱了危机。
趁着嬷嬷还没开灯,诺诺把浴缸边上装满玫瑰花瓣的篮子弄翻了,深红色花瓣盖在路明非脑袋上,再随着水流铺满了水面。
老嬷嬷终于摸到了灯的开关,开灯之后她的眼神越发狐疑:“你穿着泳衣洗澡?”
“刚刚游泳回来。”诺诺继续编谎话。
“沐浴既是清洗身体,也是一种心灵的净化,有类似瑜伽的效果,穿着泳衣洗澡也太敷衍了。”老嬷嬷还是抓着左轮枪四下里张望。
这些女孩的父亲把她们交给金色鸢尾花学院,学院就要承担起把她们教育成淑女的责任,淑女当然不能跟外面的野汉厮混,所以学院的保安主要就是严防痴汉和野汉。
诺诺心说幸亏姑奶奶我穿着泳衣,我要是没穿泳衣这家伙已经因为鼻血流得过猛而得送医院了!
她在浴缸边缘坐下,扯过浴巾把自己裹上。这时老嬷嬷已经完成了全屋搜查,提着左轮枪走了过来。
“陈墨瞳,关于你在这里的表现,我一直想找你谈谈,不如就趁今晚的机会。”老嬷嬷也在浴缸边坐下。
“您还会用枪呢?”诺诺难得少有地露出谄媚的笑容。
“我出身在阿富汗,在那个地方信仰上帝可是件艰难的事,我们都得一手拿《圣经》一手拿左轮枪。可没准这是上帝给我们的考验呢?”老嬷嬷的枪悄无声息地收进了黑袍里。
“那您真的对谁开过枪么?”诺诺想尽办法要把话题岔开。
“一般的罪行我是可以容忍的,但面对那些玷污女性贞洁的恶人,我绝对不会吝惜子弹!”老嬷嬷的话掷地有声,“你的脸色怎么有点不对?”
“游泳可真是蛮耗体力的运动呢……”
“我想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老嬷嬷幽幽地说。
诺诺心说您不会立刻摸出枪来对着我们背后的热水连开六枪然后指着冒出的朵朵血花说“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我想在金色鸢尾花学院的生活并不能让你真正满意,或者说,当一名能让你未来丈夫满意的女性并不是你个人的心愿。”老嬷嬷叹了口气,“你过得并不开心,我看得出来。”
诺诺一愣。
“人不想做什么事情却勉强自己的时候,就像身体在前面跑而灵魂在后面追,可灵魂永远追不上身体。”老嬷嬷说,“你很聪明,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在哪里就读,但我想那也是一所非常优秀的学院。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佼佼者,可在金色鸢尾花学院你却遭遇了困境,因为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对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要什么。”诺诺耸耸肩。
“加图索家是本校的校董,我问这个问题可能会触犯到校董,但私下里问应该没关系,你对你的未婚夫很满意么?”老嬷嬷看着诺诺的眼睛。
诺诺沉默了几秒钟:“满意,我自己答应的婚约我怎么会不满意?要说不满意,我只是不满意他的家族要把我培养成他们喜欢的那种新娘。”
“原来是这样,那倒还好,如果爱情的根基牢固,只是对于过程不满意,那么终究都是好结果。说起来我可是蛮懂女孩的心思的,我28岁才成为修女,之前也曾订过婚……”老嬷嬷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铺满玫瑰花瓣的水中,路明非载沉载浮,好像在一场混混沌沌的梦里,但关键的几个词他还是听清了,爱情、婚约、新娘……原来诺诺在这个岛上是要学习怎么当一个完美的新娘子,来之前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张张嘴想要嘲笑自己,可又怕吞进满口的水,最终只是一个气泡从他的牙缝里冒了出去,晃晃悠悠地去向玫瑰色的水面。
老嬷嬷唠叨了大半个小时才离开,也不知道是她今夜忽然追忆似水年华想找个人倾吐心曲,还是加图索家对她下达过照顾诺诺的指令,她受命来探探这个靠不住的准新娘在想什么。
诺诺把左轮枪老奶奶送出门外,互道晚安之后带上卧室门。门锁“啪嗒”一声落下,诺诺瞬间从乖巧的淑媛变回夜行猛虎,扑到浴缸边,伸手抓出了浑身沾满玫瑰花瓣的路明非。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想玩死我么?你要睡觉躺床上老老实实地挺个尸不行么非要藏在浴缸里?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是那么鬼鬼祟祟的?”诺诺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跟小机关枪似的。
“喔喔喔喔……”路明非又开始结巴。
72个小时之前他还端坐在诺顿馆会议桌最顶头的位置,喝着伊莎贝尔泡的咖啡,君临天下的气势……72个小时之后他重又变回那个笨蛋衰仔怂货了,被这个红头发的妞儿气急败坏地臭骂,连话都说不出来……
诺诺忽然停下不骂了,怔怔地看着路明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捞错了,也许水下面藏着两个人,她捞错了人。
她本来要捞的是一个走路经常塌着肩膀耷拉着脑袋的男孩,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眼神总是躲闪……可她现在抓在手里的家伙穿着暗纹西装和英伦风的黑色风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并不简陋,透着执行部特有的冷冽气息,要不是眼角还是微微下垂,显得有点没精神,真认不出来是当初自己从中国带回学院的那个笨蛋。
路明非也在看诺诺。诺诺跟他记忆中也很不同,红发贴着两鬓精心地梳好,用一根银色的簪子别在脑后,只留出两根长长的鬓角,末端烫成C形,那张希腊雕塑般的脸蛋,看起来妆很淡,却用尽了心思。她身上散发着海藻、风信子和檀木混合而成的香气,高贵温和,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要不是耳边那个熟悉的四叶草坠子和脚踏浴缸的霸气姿势,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摸错了门。
两人尴尬地沉默着,两个大脑都在高速运转,思考打破沉默的方式。
“好些日子不见,师姐看起来清减了。”
“师弟忧国忧民,日夜操劳,身子骨倒是壮实了许多……”
不对不对!这频道肯定是错了!
“师姐!这次来是组织上有重要的任务要托付给师姐!”
“组织上还没有忘记我么?终于轮到我出场了么?这冷板凳老娘可是坐够了呀!”
频道还是不对!
最后是“咕咕”两声,路明非的肚子叫了起来。他过去的一天里就吃了那点泡菜味的薯片,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诺诺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没用!等我换身衣服带你去偷东西吃。”
学院酒窖里,诺诺点燃了放在石墙凹槽里的烛台,路明非就着烛光从架子上挑了瓶红酒。
“吆喝!一抓就抓到了82年的拉菲,如今变成会喝酒的人了嘛!”诺诺哼哼两声,从挂在高处的西班牙火腿上片了几片下来,丢给路明非。
金色鸢尾花学院的酒窖拥有非常可观的收藏,世界名酒数不胜数,很多红酒藏家来到这间酒窖里都妒忌得眼中冒火,可眼下路明非其实只想要块面包填肚子。
不过眼下也只有这里能搞到吃的,学院厨房晚间关闭,且有专人看守,以防热爱宵夜的女孩们长成小胖猪。但这挡不住诺诺,她很快就发现酒窖是没人看管的,开一瓶来就火腿,当作宵夜是足够的。
路明非把瓶塞打开,把酒瓶放在一旁,诺诺在他对面坐下,她换上了一件沙滩白裙,露着肩膀,两根细细的肩带。盘起来的红发也散开了,随随便便地披着。
这样的诺诺就有点像记忆中的模样了。还是没什么话好说,他就看着烛光里的女孩,嚼着火腿。
“看什么看什么?喝你的酒!”诺诺一瞪眼。
“不醒醒酒么……”
“饿到前胸贴后背了还穷讲究!每任学生会主席会遗传一种叫‘不讲究就会死’的绝症吧?”诺诺抓过酒瓶来给自己和路明非各倒一满杯,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小半下去。
(作者注:醒酒,这是饮用某些地区所产的红酒的一道准备工序,把酒瓶打开后把酒倒入开口较大的容器里,让酒和空气充分接触,放置一段时间,通常是几十分钟到几个小时。这说白了是个氧化过程,会让酒中的香气浓郁、口感柔顺。但通常只有高档红酒特别讲究醒酒的程序,所以诺诺说路明非穷讲究。)
“哦。”路明非也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拿破仑时代的藏酒地窖,里面阴风阵阵,两人都不说话,喝完一瓶再开一瓶,牛嚼牡丹般往肚里灌,水手刀扎在那条火腿上,想吃就自己起身去片。
酒意渐渐地涌了上来,诺诺觉得暖和起来了,也没那么拘谨了:“喂!说吧!出什么大事了?”
路明非咕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师姐……你觉得我会不会是发神经病了?”
“啊?本校谁敢说自己不是神经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真的得了神经病,出现了幻觉,我以为我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可其实他并不存在,是我臆想出来的。”路明非盯着诺诺的眼睛,“师姐,你认识楚子航么?”
“也许吧。”诺诺耸耸肩。
“也许?”路明非懵了。
“我好歹也长了二十多岁,认识过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个个都认识?我连前男友都认不全!”诺诺理直气壮。她号称自己有100多个前男友,那是把幼儿园摘了狗尾巴草送给她的小男生都算上,不过真正有名分的只有恺撒一个。
对于未婚妻这种吹牛皮的行为,恺撒非常地宽容,因为他自己恰好相反,他号称只有过诺诺一个女朋友,但自称是他女朋友的女孩却能编出一个加强连来。
“原来你也不记得他了……”路明非轻声说。
“表情这么丧气干嘛?那个楚子航欠你很多钱?”诺诺撇嘴。
“我以为我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他是我朋友……”
他慢慢地给诺诺讲那之后的事。
很快学院上下都知道学生会主席发癔症了,可能是在巴西被舞王砸出脑震荡了。这事开始并没引起很大的风波,卡塞尔学院英才辈出,医科圣手也是大把,有病就治。
心理科教员富山雅史接手了这个案子。还没见到路明非他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这是比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应该立刻给予适当的催眠引导,并配以药物镇静,让他回到现实中来。
路明非被催眠后跟富山雅史大讲自己跟楚子航怎么认识的,小时候自己看着师兄被全仕兰中学的女生仰望着,心中是何等的不忿,多么希望自己重新变回一枚受精卵一头栽到楚子航老娘的肚子里去;后来又是如何警惕楚子航,觉得他简直是T800转世,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再后来对他又是多么地不耐烦,因为揭开那层T800的外壳那家伙又八卦又絮叨;有时候还对他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遗憾,睡梦中感慨说以师兄的情商,也就女版巨龙能配他了,可世界上已经没有小龙女了……
富山雅史心说尼玛啊,你对一个臆想出来的男人的感情竟然如此复杂,仿佛一个巨大的洋葱剥了一层还有一层,你不精神分裂才怪了呢!催眠的末尾他诱导性地提问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没有了楚子航,世界会更加轻松点儿?
如果路明非说是,富山雅史就准备动手给他洗脑,把那个鬼魂般的男人从他的记忆里洗掉……路明非久久地沉默着,富山雅史心中一动说原来那个叫楚子航的幻影对这个曾经懦弱的孩子真的很重要……他曾经强行删除过某人误以为仍然活在世间的母亲,那人在被删除的时候眼角流下两行泪来。
他正想着路明非莫不也会流下泪来的时候,就看这小子“噌”地从催眠椅上蹦起来,闭着眼睛人还在梦中,风衣下的两支沙漠之鹰已经抽出来了,吊着嗓子高喊谁他妈的删除师兄我跟他玩命!
以如此暴力的方式终结催眠疗程的,富山雅史还是第一次遇到。
与此同时,路明非还千方百计地搜寻楚子航存在过的痕迹。可跟楚子航关系密切的人太少了,楚子航一直以来都活得像个僧侣,或者说独狼也无所谓。
狮心会那边是没戏了,狮心会上下一心团结在巴布鲁会长的身边,否定了楚子航的存在;灭杀大地与山之王,好吧,虽说这是杀胚师兄最不想提起的往事,但谁也没法否认是他一刀刺入了耶梦加得的胸膛拯救了人类,可调出执行部的宗卷,讲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在耶梦加得和芬里厄即将融合为海拉的前一刻,由狮心会前任会长阿卜杜拉……路明非气得想吐血,恨不得去找那位阿卜杜拉大哥理论说你配么你配么你配么?人家是相爱相杀好么?你一个中东地区来的路人你瞎搀和什么啊!
毫!无!美!感!
最终他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坐在了昂热的对面。一如既往地,老家伙在透光的天井下方,喝着红茶,逗着他的松鼠们。
“我想这个人的存在对你而言非常重要,但我的回答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不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这些年我们在中国找到的最有潜力的年轻人就是你。”昂热把红茶倾入路明非面前的白瓷杯子。
路明非喝着温热的红茶,却觉得自己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血管里好像都泛起了冰渣。
“可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幻觉?”路明非看着旁边空着的座椅,“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间办公室试着拔出七宗罪,他就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拔刀的时候死死地攥着刀柄,把上面的鳞片刮得都是血……”
“我确实记得拔刀的那个夜晚,那晚我泡的是大吉岭产的红茶,落叶把天窗都盖满了,风很大。”昂热说,“你就坐在现在的位置,恺撒坐在那边,一切都跟你说的一样,唯有你现在看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
“那场弹劾您的闹剧呢?加图索家的那个什么代表坐着火车来,说您不再适合当校长,罪名很多,其中一条是你容忍楚子航这种高危分子入学,你们还拿了他的血样来做实验。”
“那场弹劾确实发生过,但没有什么血样实验。他们弹劾我的理由是混乱的管理以及超支的预算。”
“那在芝加哥的六旗游乐园呢?六旗游乐园那事也是假的么?”路明非忽然激动起来,“我看着他冲向轨道的尽头!我看着他把砸过来的钢件融化成钢水!没有他我们都死了!我们都死了!”
“那件事是真的,但我不记得有钢件砸过来,鳍状制动器刹车之后我们顺利地回到了加速隧道。确实千钧一发,因为轨道在我们返回后的不到半分钟就塌掉了。”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昂热,腰杆还强撑着,心里已经泄气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破了洞的橡皮鸭子。
“你的情况我已经收到了报告了。你是唯一的现役S级学员,学院的希望,我不想看到你出问题。可心病这种事往往不是外人能帮忙的,你该去找能打开你内心的那个人。”昂热低头疾书。
“能打开我内心的人?”路明非一愣。
“马耳他共和国,金色鸢尾花岛,那座岛上有个封闭式的学院,陈墨瞳现在在那里。”一张卡纸扔在路明非面前,“别说是我给了你地址。”
“师姐?我去找师姐干什么?”路明非想要装傻,但身体倒是很诚实地抓住了卡片,恨不得立马背下来。
“她的能力是侧写,某种到现在为止还无法解释的洞察力。如果是她的话,应该可以挖出你的心病来。”昂热耸耸肩,“至于她为什么是能打开你内心的人……我在女人面前卖乖和装傻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
就这样他偷偷地溜出了卡塞尔学院,乘水上飞机达到马耳他共和国,从悬崖峭壁那边登岛。这些当年看来难比登天的事,现在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可我真的不记得楚子航,侧写也没法用来治疗神经病,你现在的状态需要的是一个精神科大夫,”诺诺耸耸肩,“或者女朋友,你也许是太孤单了,可就算你觉得孤单为什么要幻想一个男人出来陪你!”
“喂!不要这样无限制展开好么?我不是幻想个男人出来陪我我是无法忘记他!”
“看看,承认了吧,今晚在酒窖喝酒路明非说他无法忘情于某个男人。”诺诺笑着露出两个虎牙,“回去我要在日记里写一笔!”
“师姐你严肃点好不好?我真的觉得糟透了。”路明非苦着脸。
“精神分裂症并不算很罕见的病啦,有什么糟糕透了?这种病最典型的症状就是‘感知觉障碍’,简单点说就是会出现幻觉,幻视幻听什么的。而且患上这种病的人特别偏执,会对幻觉坚信不疑。”诺诺说,“类似的案例可多了,比如说1967年,南非一名黑人妇女在高烧之后醒来,忽然会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法语,她自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是一位旅居巴黎的画家,还是个男人,住在塞纳河边的一间公寓里,打开窗可以望见卢浮宫。她把从公寓阳台上眺望巴黎的景象画了下来,告诉别人门牌号码,人们居然按图索骥找到了那间公寓,从阳台上看出去,景色和她所画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太神了吧?”
“没人能解释一个帮人洗衣服的黑人妇女为什么忽然能说流利的法文,更没人能解释从未离开过南非的她怎么会知道从那间公寓阳台看出去的景色,她的护照显示她没有任何出国经历。于是她一时间成了媒体的宠儿,很多神学家宣称她足以证明人是有灵魂的,可以转世轮回,当然也有人说她是骗子,邀请她参加催眠测谎。她真的就接受了挑战,被催眠后她甚至回忆起了更多的前世细节,于是她的名声更加响亮,甚至有出版商邀请她写一本关于自己前世的自传体小说。”诺诺耸耸肩,“但那就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直到1976年,人们才发现了真相。黑人妇女确实一直生活在南非,但她的妈妈为一个富有的法国家庭工作,所以她从小生长在一个说法语的环境中。她在六岁之前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但之后那户法国家庭离开了南非,她渐渐地用不到法语了,这项语言技能就退化了,应该是那场高烧重新激活了这项沉睡的技能。”
“可还有那间公寓和阳台上的景色呢?她又没去过巴黎,她怎么知道从那扇窗看出去是什么样的?”路明非不自觉地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南非妇女辩护。
“那间公寓曾经属于那个法国家庭,女主人画过一幅油画,就是从自家窗口看出去的巴黎。发病的妇女小时候很向往巴黎,画上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是凭着记忆复制了那幅画。至于催眠测谎在她身上失败,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撒谎,她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前世是住在塞纳河边的巴黎画家……就像你深信自己有过一个名叫楚子航的朋友。”
路明非呆了很久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莫名其妙地苦涩:“可我记得他的好多好多细节啊!他的背影、他的语调、他跟我说过的话……我记得他跟我说过的好些话……这都能假?”
“你做过梦么?”
“做过啊。”
“多数的梦都是很模糊的,但有些梦却出奇地真实,醒来后你能记住梦里的许多细节,简直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做过这样的梦么?”
路明非忽然就想起路鸣泽来。每次跟路鸣泽见面都像是在梦境中,但细节异常地清楚,跟现实区分不开。
“那种特别真实的梦,细节都是从别的地方借的。”诺诺接着说了下去,“人脑储存信息的模式非常奇怪,它会把碎片化的信息存储在大脑的不同部位。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喝酒,你会把酒的香味储存在1号脑区,把我的样子储存在2号脑区,把我们说的话储存在3号脑区……就像把信息存进各种各样的文件夹里……正常情况下,你读取这些信息的时候会原封不动地从1号脑区读取酒的香气,2号脑区读取我的样子,3号脑区读取我们今晚说的话……然后把今晚的情况重现出来了。但你在梦境中读取记忆的方式是混乱的,你读取的场景是大排档,读取的味道是麻辣烫,读取的人是芬格尔,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拼凑起来,就是你和芬格尔在大排档上吃麻辣烫。”
“就是说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就像一个梦境对么?我的大脑读取了乱七八糟的信息,拼凑出一个叫楚子航的人来,其实他并不存在。”路明非轻声说。
这种时候容不得诺诺耍宝了,她感觉路明非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再跟他胡说八道,会让他的脑子越发地混乱。
“想想那个南非妇女,她的所有骄傲都源于她的上辈子是个生活在巴黎的艺术家,想让她承认自己只是个在洗衣店打工的普通人,肯定是很难受的。可事实就是事实,她在臆想里沉浸得越久就越不好。”诺诺直视路明非的眼睛,“有时候你要相信你周围的人……也许你应该接受富山雅史教员的治疗。”
“我知道接受治疗对我好……”路明非点了点头。
诺诺心里一松,说妈妈的幸亏姐姐当年在心理课上下过一阵子工夫,否则真未必能拿下这个固执起来的小混蛋……说起来那个叫楚子航的幻影,在这小混蛋的心里那么重要?
“来这里的飞机上,我还看了一部跟催眠有关的电影。”路明非接着说了下去,声音很轻而咬字清晰,“说有个中年妇女去找精神科医生,说有个年轻女人一直纠缠着她,年轻女人是个神经病,非说自己抱走了她的女儿。中年妇女说女儿分明是我自己生的,你神经病!可年轻女人不信,阴魂不散地追着她们娘俩,每当他们去找警察帮忙的时候,警察又说并不存在什么年轻女人,只是中年妇女的臆想。中年妇女说大夫,你帮帮我,你帮我把我脑袋里的那个年轻女人抹掉,让我和我女儿好好地生活。大夫就给她催眠来着……”
他慢慢地喝着一杯几百欧元的酒,架势跟他当年喝冰冻可乐没什么区别:“梦境里,她抱着女儿在一条破旧的走廊里跑,走廊很长很长,前面看不到头,背后响着那个年轻女人的高跟鞋声。年轻女人越逼越近了,中年妇女拼命地敲每扇门,想要找个地方躲躲,可每扇门都是锁死的。当那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时候,她终于摸到了一扇虚掩的门。她推门进去,那是个很老气但也很安逸的家,大夫坐在沙发上。她庆幸地跟大夫说那个年轻女人追来了,好在你在,你帮帮我抹掉她吧!大夫说看看这间屋子先,你不觉得很熟悉么?中年妇女愣住了,那屋子她确实很熟悉,每个细节都很熟悉,熟悉得就像家。大夫说这就是你当年住的公寓楼啊,这就是你当年的家,这间屋子存在于你记忆中。他拿起桌上的照片给中年妇女看,问照片里的人你认识么?中年妇女看了一眼就惊了,因为照片里是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抱着她的女儿。”
诺诺悄悄地打了个寒战,这是个迷宫般的故事,故事讲到这里,他们仿佛正站在那个巨大迷宫的中央,再推开一扇门就能看到最终的结果,但她本能地知道到那个结果是她不愿意看的。
“大夫说你一直在逃避的年轻女人其实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当年你没看住孩子让她淹死在浴缸里了,所以就从这间伤心的公寓里搬了出去。后来你越来越自责,也越来越想念女儿,所以就臆想着她还活着,仍是小时候的样貌。但你的理智又时时刻刻在提醒你说女儿是属于某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的,因为女儿确实是你从十年前的记忆里偷出来的。你时时刻刻都担心白裙子女人再把她带回去,而事实上那个白裙子女人就是你自己。在现实中既没有白裙女人,你也没有女儿,她们都是你记忆里的鬼魂。”路明非讲完了这个故事,望着酒窖黑漆漆的顶,“故事的结束,那个中年妇女就醒过来了,原来过去的十年她一直生活在一场梦境里,没有人追她,也没有女儿陪她……孤零零的,好像一条发胖的野狗……我想要是我是她,我宁愿别醒过来好了,我抱着我的女儿满世界地逃,跟那个白裙女人死打……”
“敢情我跟你说这么多都白费了啊!”诺诺总算听明白了,气得想要蹦起来一酒瓶砸在路明非脑袋上,可她最终只是抱拢膝盖,搓了搓微凉的双臂,“那个叫楚子航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对你真的很好吧?”
“很好,虽然说起来他是个笨蛋来着,用来鼓励人的话各种不通,什么冰下的鱼啊,什么我们一起去打爆车轴啊……”他偷偷看了一眼诺诺,“都好蠢的。师姐你知道么?发了神经病那是很可怕的,你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可信了,所有人都在骗你。我在学生会有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秘书,叫伊莎贝尔……”
“那不是恺撒说过好几次的那个低年级的妞儿么?跳波尔卡跳得很好的那个?你们这帮臭味相投的男人莫非下作到连秘书都相互转赠的地步了?”诺诺龇着小白牙,努力想要打破此刻低郁的气氛。
可路明非没理她,自顾自地说,眼神荒凉得像条丧家之犬,只是还未发胖:“以前我什么事都听伊莎贝尔的,学生会的事情她懂得比我多,我也觉得她好漂亮的,可出了这事之后我觉得她变丑了,她说的什么我也都不相信了……全世界都在骗你的感觉真的好可怕。我知道只要我接受治疗把师兄删掉就好了,那我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里,伊莎贝尔还是那么漂亮,狮心会会长是那个蛮崇拜我的那个谁……管他呢,反正是非洲来的……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一切都回复正常……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想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那么一个人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说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慢慢地弯下腰去,脑袋几乎要蹭在冰冷的地面上:“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谈话到这里再也进行不下去了,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坚硬得近乎实质的悲伤,诺诺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红酒,连酒都变得苦涩起来。
过了好久好久,路明非才听见诺诺说:“那你抬头看看我有没有变丑。”
他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诺诺,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啊。”
他本想说师姐你好像还变漂亮了一点嘞,不过觉得有点太谄媚,就按下不表了。
“伊莎贝尔也不记得楚子航,我也不记得楚子航,为什么伊莎贝尔在你眼里变丑了,我就没变丑呢?”
路明非愣住了。他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诺诺在他眼里怎么会变丑呢?经过那么多年,她还是当年那个开着法拉利的威风少女,即使他后来认识了死犟且美爆的女版龙王,还有那个叫人心哗哗碎掉的黑道小公主,跟她们比起来诺诺就是个家境不错的普通妞儿,可诺诺在路明非眼里还是那么威风凛凛。
就像你当年光着脚连鞋都没得穿,在荒原上遭遇骑着红马的女孩,她对你说,要是勇敢我就带你上战场,你就真的跟着她的背影跑上了战场。很多年后你牛逼了,被各路过硬的妞儿包围着,其中有帝国公主有骑着魔龙的妖国女皇,一个个都比那个骑红马的女孩拉风。可在你心里最深处还是那片荒原那个骑红马的影子,你玩命地追,因为遇到她的时候你是个连鞋都没得穿的小屁孩,只有她对你伸出手来。
不过这理由没法跟诺诺说,路明非眨巴着眼睛想要再编一个理由。
没等他编完,诺诺忽然一个俯身,额头狠狠地撞上他的额头,撞得路明非眼冒金星。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诺诺抓住脑袋,把那头半湿的头发揉成了一个鸡窝。
他晕乎乎的,被诺诺身上那股海藻和檀木的香气包围着,只觉得一脚踏进了云海里。正满心温柔呢,已经被诺诺推着额头一把推出老远。
“真他妈的没用!神经病也来找我,将来你生不下孩子也会找我来当催产婆吧?我到底是怎么不开眼,当时收了你当小弟的?”诺诺不耐烦地骂着,“吃饱喝足休息好了我来想想办法,这里面好像是有点问题。”
其实她心里是说真没出息啊,当不当学生会主席,你也还是当年我从那间放映厅里捞出来的衰仔。你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可信,就又屁颠屁颠来找我了……可我能罩你到几时?
心情正乱糟糟的时候,手电筒的光忽然割裂黑暗,跟着是一声断喝:“什么人?”跟着就是电流嘶啦嘶啦的声音。
那是一名保安,头上扣着耳机,手腕上挂着电警棍。他大概是正听着音乐巡视酒窖,所以没听到诺诺和路明非的说话声,转过弯来忽然看见烛光,大吃一惊,赶紧从手腕上撸下电警棍来。
诺诺和路明非也是太专注于说话了,否则以他们的听力,即使那名保安穿着软底鞋,也不至于察觉不到他的脚步声。
诺诺心说糟了,立刻就生出灭口的心来!加图索家委培的新娘,深更半夜跟陌生男子在学院的地窖中饮酒作乐,这话怎么说怎么有问题。恺撒那边还好说,可加图索家的老头子们还不气得飙血?
灭口当然不是要杀掉,打晕之后丢上开往赤道索马里的货船就是一个灭口的好办法,等这哥们醒来,一定会惊讶于秀丽的热带风光,几年也不得回来……那里遍地都是海盗。
但在诺诺动手之前,一瓶红酒已经在保安的脑袋上碎裂,黑暗中仿佛开出了一朵酒红色的巨大花朵。保安嘤咛一声婉转倒地,露出了藏在他背后的高大黑影。
诺诺心里一惊,这间酒窖里居然还有第四个人,这人一路尾随保安,忽然暴起痛下狠手,不知道是敌是友。她随手拔下插在火腿上的水手刀,眼中爆出杀气:“谁?”
“炎之龙斩者,芬格尔·冯·弗林斯!”黑暗中的汉子自报家门,渊渟岳峙,宗师风范。
家门还没报完,那边路明非的高踢脚就已经到了,Corthay家手工定制的好皮鞋,纯阿尔卑斯山牛皮做底,绝对耐磨,踹在芬格尔脸上老大一枚鞋印。
“神眷之樱花,你摊上事儿了你知道么?你摊上大事儿了!”伟大的炎之龙斩者说完这句话,才捂着呼呼冒血的挺拔鼻子,痛得一屁股蹲在地上。
芬格尔选了一瓶1989年的奥比安,闭着眼睛闻了很久:“不愧是世纪大酒,开瓶就有浓重的花果香,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蔷薇盛开的花墙下,蔷薇间点缀着红色的小浆果……”
“闭嘴!你俩的那点底子我还不知道?还装品酒师!”诺诺拄着水手刀,气得七窍生烟,“不是摊上事儿了么?不是摊上大事儿了么?什么事儿说啊?写网络小说写多了,还非得打赏你才更新?”
“师妹你也知道我如今成了一枚作家么?”芬格尔眼神惊喜。
“苏茜写信来说的。”诺诺没好气地说,“快说快说!”
芬格尔深吸一口气,转身指着路明非的鼻子:“神眷之樱花……”
“有事说事别喊奇怪的绰号!还有,你的电话号码怎么不对?我前两天玩命地想跟你联系,就是联系不上。”路明非说。
他当然试过打电话跟芬格尔求证,可往古巴打了几十个国际长途,根本就接不通。鬼知道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金色鸢尾花岛,连恺撒也不知道金色鸢尾花学院的地址。
“那里是古巴!你去过古巴么?遍地生长着烟草,电话线都从烟草地里经过,电话打不通不是很正常么?”芬格尔哼哼,“厕所里都是上等雪茄的味道,还有屁股上能搁一个酒杯的混血妞儿,妈的!真是人间天堂!要不是为了你这废柴我打死都不会离开那里半步!我说,你还是把龙骨交出来算了,被学院通缉的人,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活路的……”
“等等等等……我被学院通缉?什么龙骨?你讲话有点逻辑行么?”路明非懵了。
“还装无辜呢?”芬格尔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反正学院现在可是认定你是龙类派来的卧底!”
“他?龙类派来的卧底?”诺诺吃了一惊,指指路明非,“那龙类可真是缺人,连这种货色都派了重要任务。”
“谁知道呢?卧底都不能太显眼对不对?总之,学院这几天出大事儿了,就在路明非失踪的当晚,有人侵入冰窖,夺走了保存在最深处的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校长当时恰好在场,被打得全身骨折,80%的脏器大出血,现在还躺在急救舱里没醒过来呢!”芬格尔说,“那天晚上,学院只丢了两件东西,路明非和龙骨,任谁都会觉得这两件事有联系对吧?否则新任学生会主席为什么会一句话不留悄悄地离开学院呢?”
“这种鬼话别人信也就算了!你不会也信吧?”路明非吓得几乎蹦起来。
芬格尔斜眼看着路明非:“鬼知道龙族是不是拿出十几个穿吊袜带的小御姐贿赂你呢?要真是那样你能把持得住就见鬼了!反正换我我是把持不住……”
“校长是言灵是‘时间零’,效果接近于暂停时间,在时间的缝隙中行动。”诺诺的神色郑重,“掌握那种言灵的人能够跟龙王级目标对抗,那么能重伤他的人……难道是新复苏的龙王?”
“反正各种证据都指向路明非,”芬格尔说,“诺玛可是对冰窖设置了重重保护,半米厚的贫铀钢板加十米厚的胶质混凝土,氦氖激光屏障,必要时还能把冰窖灌满硝酸甘油炸上天!就算是龙王想要侵入冰窖再平安撤出也不是容易的事,但那个入侵者偏偏就做到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拿着一张学生证!前面几道屏障都对他无效!谁的学生证那么牛逼呢?当然是我亲爱的师弟咯,他是学生中唯一的S级嘛!”
“我根本就没去过冰窖好嘛?”路明非赶紧申辩,“别说当晚没去过,压根就没人告诉我那地方是我能去的!”
“别冲我嚷嚷别冲我嚷嚷,”芬格尔拍拍路明非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我会真的怀疑你么?我们俩什么关系啊?我们俩情同父子……”
“不要趁机占便宜!”
“好吧!义同兄妹!”
“你正经说话会死么?”
“在古巴好些日子找不到人说烂话,见到你这样的烂人不好好说几句真觉得自己会死……其实我是相信你的,觉得你不会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龙王,”芬格尔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要真是龙王,我跟你睡了这么几年想必贞操难保……”
诺诺无聊地喝着酒,看着这俩贱货在酒窖里东跑西窜上蹦下跳,芬格尔说哈哈哈你来追我呀你来追我呀,路明非真就提着酒瓶子在后面追。
出了天大的事儿,感觉这俩家伙还很欢脱的样子,大概是因为重逢吧……跟信任的人又聚在一起了,所有麻烦都能解决,所有的困难都不足为惧。
“严肃点儿!都给我滚回来!”诺诺砸碎了一个瓶子,“我们得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路明非发了神经病,幻想自己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恰好在这个时候有人侵入冰窖,盗走了龙骨,还重伤了校长;如果两件小概率的事情同时发生,那么其中很可能是有联系的。”
“我想起个事情我先问,”路明非踢踢芬格尔,“你在那个小说里写过楚子航的对吧?永燃的瞳术师什么的。可我后来看你更新了版本,师兄的戏份都被你自己顶掉了!莫非你也不记得师兄是谁了?”
“永燃的瞳术师?”芬格尔一怔,“当然记得!”
“真的?你记得师兄?”路明非不意听到这样的回答,如遭电殛,一跃而起。
“当然真的,”芬格尔一甩额发,“我炎之龙斩者什么时候说过不负责任的话?何况在东京我们还共患难过!”
“我靠!你居然没忘记!”路明非冲上去大力地拥抱这家伙,认识几年来他从没觉得这废柴如此可靠。
“永燃的瞳术师便是我,我便是永燃的瞳术师!”芬格尔正襟危坐神情严肃,“我怎么会忘记我创造出来的人物呢?”
“你你你……你搞什么飞机?”路明非懵了。
“永燃的瞳术师不是我书中的人物么?”芬格尔认真地说,“当时我写那部小说的时候,觉得需要有一个和‘跋扈贵公子’恺撒相对应的人物,就把自己的一部分经历拆出来,创作了一个新的人物‘永燃的瞳术师’。说白了,永燃的瞳术师的存在意义就是跟跋扈贵公子相互吐槽,读者们最喜欢这种一冷一热的角色对比了。可我后来觉得男主角有点太多了,就在修改的时候把这个角色删除了,所以他的戏份又都回到炎之龙斩者身上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炎之龙斩者是大主角嘛。”
“你的意思是楚子航完全是你笔下的虚构人物?”诺诺听明白了。
“真的啊,我怎么会拿我重要的创作开玩笑?”
“鬼扯吧你!”路明非急眼了,“你让炎之龙斩者跟老大吐槽不就完了?你还非单独写个人物出来?”
“那怎么可以?炎之龙斩者的角色定位是生性豪烈不拘小节的异侠,我不能吐槽,吐槽会伤害我的气质……”芬格尔义正词严。
路明非双手抱头,失魂落魄地蹲了下来。原来是一场空欢喜,芬格尔跟其他人一样,并不认为楚子航真实存在过。
“怎么啦?垂头丧气的,我不远千里来找你,是把你当兄弟!”芬格尔捅捅他,“我都说了我觉得你不是龙族的卧底了!”
“是啊,你不觉得我是卧底,可你觉得我是神经病对吧?我内心空虚寂寞冷,玩命想男人,以为世界上存在某个名叫楚子航的男人……”路明非耸耸肩,“好吧,现在有一半人觉得我是神经病,另一半人觉得我是卧底。”
“屁!你可不要小看了我们同睡那么长时间的义气!”芬格尔气哼哼地说,“为了你,我可是把执行部派来调查你的人埋进了烟草地……当然,脑袋露在外面了。”
“我靠!你把执行部的人埋进了烟草地?”
“那帮家伙从美国直飞古巴,落地就气势汹汹地来找我,要我交待跟你有关的事。我心说这不只是怀疑你是卧底,是怀疑我也被卧底收买了啊!我当然没什么可招供了,就把他们全都打晕埋进了烟草地!”
“见鬼!我俩到底谁才是学院的叛徒?”
“可笑!叛徒不叛徒不看你干了什么,而是你以前效忠的组织怎么说!反正在学院看来你才是叛徒,而我顶多就是叛徒手下的鹰犬。”
“中文说得越来越溜了啊鹰犬兄!”
“请叫我作家兄!”
“够了!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都没长大嘛?”诺诺气得又砸碎了一个酒瓶子,“你们现在得想办法从这团乱麻里理出个头绪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路明非一愣。
“传说中没有人能逃脱执行部的追捕,即使你逃到世界的尽头,即使你藏在白宫那座能扛核爆炸的地下掩体里。不要因为卡塞尔学院现在是座学院就忽略它原本的属性,它是秘党,以龙血为纽带的暴力组织,而且非常可能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暴力组织。一旦他们严肃起来,就会显露出秘党的本相!”
“就是说我们现在变成了龙王那样的目标,而我们原本的队友正在满世界追杀我们?”路明非下意识地吞了口寒气。
诺诺点了点头:“我恐怕是这样的……他们正在逼近,别忘了他们手中有诺玛。你们来这里的路上只要用过护照、定过机票、用过手机和网络,都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会形成一张路线图,他们会循着路线图赶来。”
路明非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当然知道诺玛的能力,她是你的朋友的时候,你远在千里之外的日本小镇,她都能给你空投武器,那她扮演你的敌人时该有多可怕呢?
“你们必须自己查出真相,更糟糕的是,学院现在还是你们的阻碍。”诺诺说,“分析我们手头的线索,只有三种可能性。”
“哪三种?”路明非略微振作起来,好歹他们这个小团队里还有个有逻辑思维能力的人。
“最大的可能性仍然是你疯了;其次的可能性是你是龙族派来的卧底,你现在说的所有话都是谎言,就是你侵入冰窖抢走龙骨重伤了校长,然后还来扮好人!”
“好可怕的可能性!”芬格尔挪动屁股坐到诺诺身旁,小心翼翼地挽着诺诺的胳膊,警惕地看着路明非,“你说他会不会狂性大发忽然把我俩灭口?”
“就算出现这种情况也该是你保护我好么学长!你不是炎之龙斩者嘛?”诺诺一把推在废柴的脑门上把他推出老远,“第三种可能性,也是最小的一种可能性,我们所有人都被催眠了,除了你。”
“群体催眠?”路明非倒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把整个学院的人催眠,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
“普通的催眠术当然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但确实存在催眠效果的言灵,富山雅史教员使用的就是这种言灵。如果有某个超级言灵,能篡改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那就成立。”
“这种言灵……真的存在?”路明非不太敢相信。
“我不确信,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性。言灵周期表并不完整,有些言灵人类迄今都不曾接触过。但即使真有那种言灵,也是超高阶、神术级别的,而龙王中专精精神领域的是白王,”诺诺说,“这种猜测会导向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也许白王仍然存活!”
路明非狠狠地打开了寒战。
东京作战,对于参战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生最惨烈的战斗。赫尔佐格融合了圣骸之后,那神明般的威仪、把整个东京都拖入元素乱流的力量,不愧是最接近黑王的龙王!
虽说最后靠着路鸣泽的疯狂爆发和加图索家耗资几十亿美元的卫星轨道武器把事情摆平了,可那种事情真别再来一次了,学院剩下的那点家底儿,未必能再摆平白王一次。
“所以要么楚子航根本不存在,要么白王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愿意接受哪个可能性?”诺诺耸耸肩。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我希望师兄是真的……”
“真爱啊!”诺诺和芬格尔异口同声地说。
“别闹了行么……”路明非叹口气。
“行,说正经的。想找楚子航的话,只有一个线索。”诺诺说。
“什么线索?”路明非立刻竖起耳朵。
“你!”诺诺弓起手指在他鼻子上一弹,“如果那个幕后黑手真把我们所有人都催眠了,却偏偏漏掉了你,那你岂不就是唯一的线索么?只有循着你这根线索,才能找到楚子航!”
芬格尔闻言一愣,然后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就是可惜这根线索有点短……”
“短你妹啊!高个子了不起啊!”路明非捂着鼻子。
“那我们怎么用这根短短的线索呢?”芬格尔完全不理他的抗议,转过头去跟诺诺说话。
“就算真的存在群体催眠的超级言灵,想要完全彻底地抹杀掉一个人,还是很难。任何人从这个世界上走过,都会留下太多太多的痕迹,这些痕迹就像画笔留下的笔触,交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人的形象。群体催眠可以抹杀绝大部分的笔触,但总该有些笔触是漏网之鱼。你就是其中之一,跟着你这根笔触,就能找到其他的笔触,最终重新把楚子航这个人物描绘出来。”诺诺缓缓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这个人还活着,你们就能找到他,也就能推断出幕后的黑手是谁,以及他为什么非要抹去楚子航。”
“侧写!这就是师姐你侧写的能力!”路明非恍然大悟。
“是的,这就是侧写的原理。”诺诺点了点头,“有侧写能力的人,能通过蛛丝马迹的细节推断出曾经发生过的事,就像有经验的画家,给他一张洗过的油画布,只凭残留下来的少许痕迹,他能猜出原本画的是什么。”
“难怪校长让路明非来找你,莫非校长也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芬格尔捏捏下巴,“让我沉吟沉吟。”
“你还沉吟,你呻吟还差不多!”路明非翻翻白眼,“不过校长确实说过在师姐这里也许能找到答案这样的话。”
“原来这次炎之龙斩者要搭档的是一个暴力的文艺女青年和一个废柴……妈的团队组合比日本那次差很多啊!不过也只好将就了,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出发!执行部那帮小贱人没准正在过来的直升飞机上!”芬格尔说。
“谁是暴力的文艺女青年?”
“谁是废柴?说别人前拜托照照镜子先!”
“别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啦,”芬格尔慵懒地挥手,“诺诺,给你半个小时收拾行李,路明非,你选几瓶酒带上,我去厨房里看看有没有别的吃的……半个小时之后大家还在这里碰头,出发拯救世界!”
“好!”路明非一跃而起。
说起来拯救世界这种工作对他来说太家常便饭了,不过以前都是被生拉硬拽去的,这一次是自发主动。
“喂!这种事情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好么?”诺诺往后缩了缩,把带来的大围巾往身上一裹,像只不愿配合的猫那样盯着路明非和芬格尔。
火烛在她的瞳孔深处跳动,那抹叫人惊心动魄的红……这么看的话她俩真的很像,尤其是那猫一样看人的眼神……他的头一昏心一软,轻轻地张了张嘴,但是终究还是没能喊出那个名字。
“我可没说跟你们走!”诺诺耸耸肩,“这就像一个游戏,你缺乏命运的指引,你来找巫女,巫女跟你说勇士啊你只需循着你自己的感觉前进就好啦!巫女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你们道谢之后滚蛋就好啦,还想把巫女拉进你们的战队嘛?”
“我靠!这种时候你居然说不帮忙?还能继续当朋友么?师兄妹间拳拳的爱都被狗吃了么?”芬格尔皱眉,“别废话!拯救世界这种大事儿,一般人还没资格呢!快收拾行李出发!多带超短裙和高跟鞋!”
“干嘛?”诺诺一瞪眼。
“战队里就一个女性角色,不赏心悦目一点说不过去……”
“我拜托你们搞清楚状况,”诺诺皱眉,“我在这里是为了新娘修业!修业到一半新娘跑路了算怎么回事?还是跟两个男人……我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我知道拯救世界是个大事,但是婚礼对我也是个大事!有的是人可以拯救世界,但是我的婚礼上能当新娘的只有我好嘛?”
她抱紧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眼瞳黯淡下去:“我已经从卡塞尔学院退学了,龙族的事情从那天开始就跟我没关系了……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们要嘲笑我,看啊看啊这个要去当夫人的女人,那就嘲笑好啦!反正我知道你们会嘲笑我的……”
“拯救世界回来继续结婚就是了,”芬格尔大大咧咧地说,“拯救世界和结婚丝毫不冲突,我也是丢下了无数痴缠我的古巴妹子赶回来拯救世界的。”
“不,冲突的。”诺诺盯着路明非的眼睛,轻声说,“你记得你决定加入卡塞尔学院的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么?卡塞尔学院对你来说是一扇门,打开这扇门你就会进入新的世界,但那样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你每做出一个新的选择,其他选项就消失了。自始至终,你都只有一条路走。你不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选择,但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寂静,就像是心里有根弦被拨响了,音波袅袅地弥散开去,最后剩下的那份寂静。
路明非这才意识到酒窖里真的很寂静,如果他们三个都不说话,那它简直寂静得像个黑洞。烛光摇曳,芬格尔抓耳挠腮,诺诺拥着她的长围巾,眼神倔强地看他,像猫,像死也不会认错的猫,外面的潮声正急。
他当然记得诺诺说的那句话……你打开前方那扇门的时候,身后的退路就会消失,自始至终,你都只有一条路走……
他当然记得当初自己为什么加入卡塞尔学院,那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在那间放映厅里最后一个让他舍不得的人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这个时候诺诺走了进来,向他伸出手来。
诺诺可能也有一个隐隐作疼的理由吧?这时候恺撒为她打开了门,拉住了她的手。
“记得,那我们走了。”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整理自己那条湿透的领带,让它紧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然后转身离去。
时至今日他都是学生会主席了,哪还能事事都指望着诺诺帮他呢?就看他这一身上下,萨维尔街定制的西装、Barbour家的风衣、Corthay家的皮鞋,还有藏在领子深处的黄金领撑……时间过去,他终于成了那种领子里衬着黄金的男人。
所有领子里衬着黄金的男人,都该独自上战场。
他走得那么干脆利落,诺诺倒是愣住了,眼看着那个穿长风衣的身影快要没入黑暗中,她才挥了挥手说:“加油……”
其实她想说更多的话,比如不愧是我的小弟就该那么帅师姐当年就看你是一条拯救世界的好苗子如今果不其然……可这些话到嘴边全都消散了,最后只剩干瘪的“加油”二字。
路明非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竖起右手拇指向上,却不回头……因为回了头诺诺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张沮丧的脸,沮丧得就像小狗被大狗抢走了吃的……
这时脑后传来“咣”的一声巨响,然后是人体重重倒地的声音……路明非吃惊地回头,芬格尔正丢下手中的酒瓶,把昏迷的诺诺往肩膀上扛……
“我们拯救世界当然需要这条会侧写的肥羊了!靠!管她是谁的新娘我都得带走!”那条败狗加废柴冲路明非猛瞪眼,“他妈的快来帮我一下!我噻好沉……这妞是发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