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从谈自非那边离开后, 路上遇到了廖阵,后者打量了两眼郭旭的表情,一点都不意外地问了一句, “主公又没有留人?”
郭旭面色沉重地点头。
反倒是廖阵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只是问:“那小公子呢?可有中意的?”
郭旭一脚踩歪,差点跌到坑里去。
他还以为之前廖阵只是说说呢, 没想到这人居然来真的!
他僵硬转头,清了清嗓子,干巴巴道:“我年纪还小呢,廖先生说笑了。”
——你这样可是犯罪!!
廖阵像是轻轻叹了一声, “再等两年……”
郭旭:?!
疯了吗?为什么他都穿越了,还要面临催婚?!
催婚一个十几岁的未成年不觉得离谱吗?要催也该催他哥去啊!!
廖阵看了少年这直白到写在脸上的表情,忍不住莞尔:这一点倒是同他兄长不同,这位小公子还是有的磨呢。
廖阵不担心主公子嗣问题的原因也很简单:主公已经有继承人了。
虽说自古以来的传统都是父子相传,乱世之中最多的却是“兄终弟及”,幼主是守不住家业的, 更可能的是被部将夺权,这么一来有没有儿子倒成了主公私事, 他们属下并不好过度过问。主公大抵是担心日后出现儿子同幼弟争权的血脉相残局面, 才从根本上绝此可能。
至于兄弟俩不同的姓氏,廖阵倒是没放在心上,毕竟没猜错的话,“谈”也并非主公原本姓氏。兄弟异姓,若是他日大事落败,小公子说不得也能借此保住一条性命。
这为兄之心,果真拳拳。
就是不知小公子是否领会到了……
郭旭要是知道廖阵的想法,大概说上一句“你想太多, 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但是这会不知内情的他只被廖阵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再想想对方刚才在法律边缘大鹏展翅的危险话语,他顿时不敢留在原地了,连忙道:“我突然想起来,工程部那边还有点问题,已经催了我好几天了,我就不陪廖先生了。”——告辞!
廖阵看着少年逃也似的仓皇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失笑,但是想起对方所说的“工程部”又陷入思考。
廖阵站在街角眺望了一阵儿,观察着这繁华晋州城的一隅。
在穆室王朝南迁之前,这个晋州城已经几度战乱、民生凋敝,可是这才仅仅三年时间,此地就已经天翻地覆。如今站在城池之中,全感受不到曾经战乱的阴影,更别提许许多多此前见也没见、但却着实有用的新奇东西。
廖阵禁不住想起了那位彭壮士的所言:……小神仙?
这位小公子总能拿出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新鲜事物,确实像是世外之人,但是接触之后就会发现,兄长身上的神性才更重一些。
是人就会有弱点、有欲望,但是这位主公却不然,他完完全全像是为了平定天下而生,没有一点个人私欲。
有这样的人当主公当然是极好的,但是从私人的角度而言,廖阵却觉出些可怕来:这样无欲无求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远处的钟鼓楼定鼓声响,撞钟的声音告知着时刻,廖阵下意识默数着次数,不由恍然:到了下工的时刻了。
果然,不消一会儿,街上便热闹起来。
摊贩卖力吆喝着招呼工坊出来的人,这晋州城内,家里出一个人去做工就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了,这些工人多半手里有些闲钱,都是大主顾,自然很得摊贩喜欢。
偶尔也有一两个穿着学子服的少年穿梭其中,拿着长辈给的几枚铜钱在小摊附近徘徊着。却有人不幸被正下工的爹娘逮了个正着。
妇人的声音洪亮:“好啊,刘大驴!我说你奶怎么说你日日都回去这么晚,原来在这儿遛啊!!”
被拎着耳朵的少年嘶嘶地吸气,但仍旧大声辩驳,“刘达!!我有大名叫刘达,娘您别老大驴大驴得叫、同窗都笑我呢!”
妇人不为所动,“他们笑的是名字吗?笑的是你考倒数!你娘我在织造局里月月都是优秀员工,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糟心儿子?!!”
少年显然对此很有应对经验,立刻大声:“像爹,我像爹!”
落后一步、还停留在先前儿子徘徊的摊位前的中年男人顿了一下,默默收起了正准备掏铜钱的手,快步跟上了自家媳妇。
刘大驴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仍旧大声辩驳着,力图证明不是他不学好、而是他学不好。
廖阵思及自己当年游学之艰难,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叹办了这晋州学堂的主公,还是叹这些学堂里的学子。
他置身于这繁华的市井烟火,听着这一家人闹闹腾腾的声音渐渐远去。
中原大地已满是战乱疮痍,可是这晋州却分明是一副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之景。
思及方才那莫名忧心,廖阵忍不住失笑摇头。
说不定真的是上苍怜人世之苦,才派下仙神救此乱世。既是如此,像他这等凡人又多余去忧虑什么呢?
*
晋州休养生息这么些年,早就打算动一动了。贺楼氏的来袭确实在意料之外,但是并不影响晋州原本的计划。
当年秋天谈自非就带兵东进齐州。
齐州太守戴定业也曾是当世名将,带兵平叛过淮西叛乱、又曾北上抗击过胡人,最终被封至镇守一方,但自从穆室南迁、将北方大地拱手让人,这位被抛在齐州的穆臣也失去了支撑,开始在自己的地盘上大肆盘剥百姓、蓄养家仆奴婢,整日饮酒作乐、军政之事一概不问,一副彻底醉生梦死的摆烂状态。
晋州的袭击到底让这位老太守从梦中惊醒,重新披挂上阵,只是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早就不支持他作出清醒的战略决策,酒色掏空的身子也无从适应艰苦的行军条件,在几次昏招迭出之后,这位昔日名将病死在了行军途中。
齐州兵本来就因为接连的败仗士气低迷,如今主将一死,军心彻底溃散,任由其余将领使尽手段、也没法组织出有效的防御,晋州军就这么长驱直入地深入了齐州腹地,围于主城之外。
围到了第三日,紧闭的城门从内打开,前齐州太守的长子缟衣素服出城祈降。
只是这位新太守看见城外之人后,却不由愣了一下。
这迟疑的动作被当成有诈,谈自非身边的亲卫连忙往前,有几个都已经抽刀出鞘。
戴智见此状况终于回神,拜伏于地,恭敬:“戴氏蒙受皇恩,镇守一方,却不修德行……”
话中大意:我们戴家在齐州干得不好,惹得老天震怒,晋州这次出兵是正当的、遵循天意的,我们戴家正应该顺从天意、退位让贤。
晋州这次出的是急兵奇袭、才在一开始连占好几座城池,这种打仗方法当然不可能事先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没关系,等打赢了,战败方自然会为你找出兵的理由,就如同现在,晋州兵就成了“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
谈自非一点儿也没有心理障碍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亲自上前搀扶起了戴智。
因为戴智先前的迟疑,周遭的亲卫这会儿正全神戒备,一旦发现异动,随时准备冲上前去一刀把人砍了。
在这样的注视下,戴智简直满身冷汗,但他到底还惦记着心底的那点疑虑,被扶起之后,不确定地轻声,“久常?”
谈自非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直到系统提醒,才想起这是原主的字。
杨恒,字久常。
谈自非:所以这位是原主的旧相识?
谈自非脸色不变地回了一句“戴兄”,同时飞快检索原主记忆,松了口气地发现两人的关系处于“几面之缘”“认识但是并不熟”的状况。
也确实如此,戴智听得这话,连声惶恐:“怎敢当公如此称呼?”
谈自非从善如流地叫了字,“德卿。”
既然是投降,接下来接手齐州事务就有人配合了。鉴于前齐州太守那不管不顾的摆烂状态,谈自非早就有了接手一个烂摊子的心理准备,但是实际情况倒是比他预料的好上不少:虽然也是“烂成一坨翔”和“烂成一坨好看点的翔”的区别。
戴智见状,苦笑:“父亲他自三年前便无心于此,我虽勉力支撑,但终究资质平庸。”
对方交兵交权都相当配合,连系统标记状态都迅速转变为绿名,谈自非自然是态度友好地安慰:“德卿不必妄自菲薄。”
戴智自然不会把这些安慰话当真。
事实上,他这会儿也颇感无所适从。
他虽认出了杨恒,但对方显然没有和他叙旧的意思,两人之间也没什么旧可叙,难不成谈谈洛城、谈谈杨家?前者几经波折,如今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提起来也徒留伤感;而后者,就杨家那遭遇……他要是想死得快点,可以在对方面前提。
况且对方改名换姓,不以杨氏自居,这背后实是细思恐极。
已故杨公为文皇帝托孤重臣,纵然继位的这位实在荒唐,但是杨公亦是恪尽职守、时时上书劝谏,也正因此犯了天颜,阖族下狱待斩。直至遇胡夏南犯,一代名臣才殉城而亡,而非死于牢狱之中。这种听听都让人唏嘘的经历,杨恒作为杨家的长孙会不恨吗?但是他又能如何?起兵反穆,让祖父的一世忠贞之名化为泡影?
——谈、自、非。
戴智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生出恍悟:是过是非都是他自己一人之事,与杨家再无瓜葛。
(谈自非:……我觉得我爸妈起名的时候可能没想那么多。)
戴智想了很多,但最后也只能秉承着投降者的自觉,配合着谈自非接手齐州政务。
他先前的话是谦辞,一州长官不是谁都能当的,在他爹不管不顾的状况下,戴智能勉强把这个齐州撑起来绝对是及格线以上的水平了。
但戴智很快就对自己这“及格线以上水平”的自我评价陷入了怀疑,因为他发现有没有自己的配合,对对方好像影响并不大。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只用了小半天时间就捋清齐州政务,顺便揪出了好几个贪赃枉法的州府官吏和胡作非为的世家大族——当众宣读罪行,斩立决。
这不按套路来的做法把大家都整懵了。
城破之后,多数情况下,最危险的是一州长官和他们的亲信,其次是城中百姓,前者很好理解、不杀人怎么上位?后者是易遭乱兵劫掠。但一般的官吏是遭不了什么殃,毕竟新主人也需要驱使人手帮他们管理地方,投诚得快一点,说不定还能混成心腹;而世家大族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盘亘了许许多多年,早就成了当地的血管和经络,对他们而言,脑袋谁当都无所谓,因为不管谁来都需要血管供给养分——原本这些人对降不降的,态度很暧昧模糊,对齐州的新主人也持观望状态。
谁知道这位谈晋州直接掀桌子啊?!
他不讲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