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和娘娘驾到!”
星官嘹亮的通报声响起,众仙拥着玉帝王母从凌霄殿方向驾云而来。
杨戬迎上几步,施礼禀道:“启奏陛下,启奏娘娘,沉香已经拿下了。”
辇驾来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脸上,却是极明显的厌恶之色。
见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着:“娘,我为什么这么笨呐!”
她更是面如严霜,厉声下令道:“杨戬,还不给本宫杀了沉香!”
“遵旨!”
三尖两刃枪在霞光瑞采里划了个半弧,挟了雷霆万钧之势斩落,却在将要触及沉香的咽喉时陡然顿住。
这一枪,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刺下去?杨戬面无表情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叹息一声。
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经营,费尽心机赢来的一点信任,今日,终于要因你要尽数付诸东流了。
王母凝视着他的枪尖,声音和枪刃一样冰冷尖锐:“你在等什么?”
早就拟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里缓缓奏上:“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说什么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缘之亲,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王母厉声道:“杀了沉香,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这样才能看出你对天廷的忠心!”
众仙静穆无声,静看着王母的咄咄逼人。
这一枪只要下去,便能赢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权柄。
但是,牺牲这孩子?杨戬无声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牺牲这个孩子,二十年前的刘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缓步上前,淡淡地开了口:“算了,什么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亲不认,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瞧司法天神这个位置,还是换个人做吧!”
收枪后退,虽明知这一退后,便是给自己的前路多添上无数艰难险阻,但是,却已别无选择。
“多谢陛下!”
但这仍不够,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将,手起刀落,轻易便能取了这孩子的性命。
杨戬暗看向人群里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皱了眉头,似对他刚才的决定有所不满。
但是,他现在已顾不了太多了。
“启禀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他沉声禀道:“倒不如将沉香交给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炉中炼丹!”
玉帝咦了一声,王母却是脸色大变,凌厉之至的目光投将过来。
杨戬恍如未觉,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
反倒是退在人后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万没想到他竟公然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来。
救,还是不救?
火光电石之间,道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但灯中的那个世界,终还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低咳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亏二郎神提醒,恳请陛下和娘娘,还是把沉香交给老道吧——说不定,还能将他体内的仙丹再炼回来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杨戬。
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这两人,何时如此默契起来?略带些嘲笑地扫了王母一眼,他佯作惊异地问道:“我说老君,你不会再炼个火眼金睛出来吧?”
老君连连摇头,道:“不会,当然不会!那孙悟空是天生的石猴,当然炼不化,可是沉香却是肉体凡胎,进了八卦炉,不要一个时辰,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心中却暗骂一声杨戬,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孙悟空的旧事,必是起了疑窦,借机警告。
玉帝微笑,说道:“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目视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虽然一直争权夺势,是王母最想打压的对象。
但无庸否认,数千年来,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势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务处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让步,何况玉帝已开口表示了赞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这样有趣的一场游戏,如果随了沉香的死就此结束,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他在好奇游戏下一步的发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权臣,怎么会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没有失控,她断不敢打扰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极不情愿地允了下来:“好吧。”
老君轻轻一笑,应声道:“谢谢陛下,谢谢娘娘!”
拂尘轻扬,早有会意的门人抢上前来,抬起沉香。
老君更不停留,施礼告退,带着一干门人径返离恨天而去。
杨戬目视沉香被架起带走,轻嘘了口气。
但是,事情远没有完结,老君的身影刚消失在祥云霭彩间,王母的目光扫了过来,阴沉里带着冷嘲,似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玉帝正准备离开,王母伸手拦下他,轻声道:“陛下,本宫还有一件事,只有杨戬才能办得妥帖,让本宫满意,更让陛下满意!”
转身面对着杨戬,王母缓缓地从袖里取出一只玲珑金钵来,宝气闪烁,刻满了诡异的符纹密咒。
“二郎神,本宫要赐你一件宝贝。”
玉帝长眉微轩,眼神忽然便兴奋了起来。
王母炫耀似地向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极为和霭,但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就见她笑吟吟地上前几步,拉起杨戬手掌,将金钵塞将过去,轻声道:“司法天神,这叫乾坤钵,是本宫压箱底的宝物,妙用无穷,今日便传给你了!”
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侍立的群仙天将,口唇微启,却听不见声音。
半晌,又道:“记下了吗?你只需诵出这半截法诀,倾钵向下,便可将华山牢牢罩住。以后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也再无法踏入其中半步!”
众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杂,王母用传心术教授了杨戬发动法器的口诀。
沉香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心念一动:“半截口诀?难道和囚室光柱的那个法咒有关?”
杨戬五指微屈,紧紧握住这冰冷的钵身,不动声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
王母刚一开口,他便立刻发现这半截口诀,竟与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无缝——当年果然没有猜错,这两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诀,正是发动法器的咒语。
只要发动后强行毁去钵体,救出三妹的最大难题,便可迎刃而解——但是,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王母会将最后的底牌,全无预料地交了出来?狂喜之心淡去,杨戬暗自懔然:“方才处置沉香之时,自己当杀不杀,与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里的怨毒与怀疑何等明显?这种情形之下,她为何要将暗伏的后着交由自己去办?”
心中快速推算着各种可能,他的神色却越加恭敬,应道:“是,娘娘圣明,小神谨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乱颤。
玉帝极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看看杨戬,又看看杨戬手里的乾坤钵,宛如看到了什么精彩的大戏的上演。
就见王母款款款而行,绕着杨戬转了一圈,扬袖在他脸庞上拂过,慵散地说道:“司法天神说起话来,一向是这般的中听动人,听得本宫打骨子里舒坦出来。记住呀,本宫很喜欢听的,很想永远听下去呢!所以你可千万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着长生,却不代表不会死……”
她几百年来一直庄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仪三界的威严。
此时突然现出这种似颦似嗔的娇媚神态来,杨戬自是一愣,四下的众仙,也无不为之讶然。
王母却恍如不觉,又凑近了些,拢起长袖,纤纤素指轻按在杨戬黑氅披肩之上,语气较平素多了些亲切,却也多了些格外的阴寒——“杨戬,以前本宫以为,自己是三界中最了解你的人,但是现在,本宫却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若说还留恋着血缘之亲吧,可你却骗得外甥散尽法力,任人鱼肉。
可若说你只为天条威严着想,本宫却也难以相信。
方才只需轻轻一枪,你就能为天廷除去一切后患——”
声音转低,几近耳语,“可是你却宁愿启我疑窦,犯我大忌,和老君那个老混账狼狈为奸,说什么也不肯将你的外甥毙于当场!”
说罢,看了乾坤钵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扩开来,充满了喜悦和得色,她将整个身子都倚近了杨戬,似仍在附耳低语,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沉香被她的诡秘反常压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听,旋即失望地摇了摇头,王母再度用上了传心术,他什么也听不见。
半晌,想是传完话了,纤指从杨戬肩上移开,向上轻轻按在他的唇边,王母自己,却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笑声起始欣喜,然后便渐渐疯魔,敛去了所有的情感。
待到戛然而止的一蓦间,她眼里剩下的只有冷漠与恶毒,像煞了灯中那个无情的死物婴儿。
神态又转为庄严,缓步退回到玉帝身边,王母没再用传心术,开口冷冷地说道:“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时前,你去发动此钵,永远禁锢华山!逾期的话,本宫马上就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践踏天条的人,尤其是你这样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杨戬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钵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了。
王母却回过头,向玉帝说道:“陛下,以本宫看来,杨戬虽有过失,但屡立大功,如今更亲自压钵华山,以为大义灭亲的典范。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职,除他还能有何人胜任?”
玉帝赞许地轻笑着,似对她刚才的举动满意无比,柔声答道:“连乾坤钵这样的重宝,娘娘都赐给了二郎神,朕岂会再有其他的异议呢?”
携了她的手,朗声传谕,“从即日起杨戬官复原职,赐还真君神殿。为此事牵连下狱的人等,也一并赦免,各回本司。”
万岁山呼声里,两人登上龙辇凤仪,驾返瑶池,诸仙鱼贯相随,纷纷离开。
杨戬站在南天门外的参天玉柱边,天风漾起他身后的龙纹玄氅,孤零零地说不出的失落。
众仙早已散得尽了,鄙夷的目光却散不去。
骗得亲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还有比这更无情无义的行径吗?这样想着,嘴角勾出几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头看向乾坤钵,神色黯色。
云卷云舒,时间慢慢流逝了去,他动也不动,安静得令人心悸。
许久许久,才驾起云头,向华山而去。
却是行得极慢,似不堪重负一般。
三圣母只当他因骗了沉香而难过,轻叹一声,沉香却觉不对。
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转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
舅舅下决心骗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于此的呀!旋即释然:“王母说了,乾坤钵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华山一步,想必是舍不得娘一人困在山里寂寞吧?”
不一会儿,苍郁峻拔的山势迎面而来,华山已到。
杨戬并不急着发动咒语罩山,降了云头,落在一处山坳,三圣母咦了一声,认得那是自己敕封的圣母庙旧址。
旧址早荒废了去,只余了残垣断壁,折梁破案。
杨戬穿行其中,若有所思。
半晌,在一块残壁前停下脚步,伸手拂去积尘,现出斑驳的碑文来。
三圣母镇守华山时,对百姓们照顾得颇为周到,还愿感恩的石碑,嵌满了大殿的墙壁。
那时,每逢哥哥来华山小住,杨莲便会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兴高采烈地讲述着来历。
纤手皓如脂玉,婉约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
三妹总是爱挽着他臂膀,赖在他边,吐气如兰,浑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窃笑。
可惜那个时候,来华山的次数屈指可数。
总想着,有朝一日,母亲回来了,一家人真正地团聚。
再不管什么天廷,筑几间小屋,砍薪种田,就像多年前的那样……为什么竟没想过呢,那样的幸福,他如何拥有得起。
又如何,有这个可能去拥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该每天都留在华山,好好守着你,看尽你所有的颦笑和娇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来,杨戬合上双目,一霎之间,疲惫无力的感觉,压得他几乎窒息。
三圣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隐约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她不禁轻轻上前,像以前那样偎到二哥身边,感受着他冰冷铠甲下熟悉的温暖,沉稳的心跳。
愧疚里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让她不愿时光再向前逝去一分。
“不要再为我付出了,二哥,我宁愿在山下再被压二十年,也不要你这么苦着自己,莲儿不配的……”
泪水洒在铠甲上,晶莹剔透,却更增了几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鸟归林,山色渐渐昏暗了去,杨戬才蓦然惊觉,轻叹一声,留恋地看了眼四周废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来发动乾坤钵之前,二哥还进来看过我……”
三圣母看着杨戬飞上石台,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为什么睡得那么沉,直到乾坤钵压下时才被惊醒。我都没能再看他一眼,我……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错过这次,她再见到哥哥时,就是在龙八的婚礼上了。
想到那时的情形,每个人的心,都重重地刺痛了一下。
杨戬抬手,似想唤醒妹妹,却又忍了下来,许久许久,手轻轻落下,抚着她的面颊,将几缕垂在额上的乱发理好,目光只盯着妹妹看,有怜惜,有宠爱,慢慢地,变成越来越浓的不舍与感伤。
“莲儿,二哥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答应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千万别再这么任性。
沉香还只是个孩子,你要尽母亲的责任,好好教他,关心他……是二哥对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离了二十多年。
只可惜,除了这条命,二哥就再没什么可以赔给你了。”
低语声回荡在死寂的囚洞里,凄怆如雪。
三圣母暗暗垂泪,只想:“为什么要这么说,二哥,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你……沉香伤你的事,你早有预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现在,这一切还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着,她能证明你的苦心,你为什么不等沉香法力恢复之后,揭开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设计出那样一个惨烈的局来?”
轻叹声中,杨戬终于离开了囚室。
外面,天已全黑,璀璨的群星在天幕上闪烁着,月色如纱,披笼在迷离的山峦之上,如幻如烟。
身形冲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里去。
银铠上流转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绝望的微光。
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钵飞出,凌虚疾旋,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华山,再不犹豫,王母传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间,身上光华烁出,化作缭绕的氤雾,注入乾坤钵中。
乾坤钵陡然涨开,七彩光华冲出,与氤雾交融成一体,转成夺目的殷红,宛如燃烧一般。
与此同时,钵身幻出一重虚影,收缩成朱果大小,射向杨戬神目,生硬硬融入他体内。
轰地一声,震动千里,钵口反倾向下,光华流水般倒泻,整个华山,所有的鸟兽鱼虫,泉瀑草木,都于刹那之间,凝结不动,状如死物。
杨戬半降下云头,在山侧停住,再难向前半分。
他伸手前按,光华宛如实质,按之不入,纹丝不动。
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潜送,脸色忽然苍白,闷哼出声。
镜外哪吒失声道:“好厉害的法器!连杨戬大哥都不能强行闯入。”
近来鲜有开口的百花却自摇头:“真君这次却是太过草率了。他就不能想个计谋,先拖延下去?他这一发动乾坤钵,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烦?终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谕旨虽然严厉,但杨戬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愿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碍?疑问压在心头,看着杨戬穿行在漆黑夜空里的身影,一时人人都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