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开合的声音清晰传来。
何子殊抽了张纸巾,随意擦了擦手,循声望去。
打头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
一头披散着的长发,复古红色的西装,黑色尖头高跟。
那种精明利落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淌在表面,毫不费劲便叫人生出“不想靠近”的念头。
而跟在她身后的三个人,进门的一瞬间,便摘了帽子和口罩。
只淡淡扫了自己一眼。
似乎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一笔敷衍揭过,极度默契地堪堪停在门口,没有再走近一步。
甚至没有顾忌站在自己身侧的“外人”刘夏,将“莫挨老子”表现到了极致。
何子殊打记事起,就寄人篱下,很多习惯皱巴着揉进了骨子里。
识人眼色、小心行事,对那些或讥讽、或轻视的恶意,连多过几眼都不需要。
这几个刘夏口中的、所谓的他的“队友”,谈不上多厌恶自己,但那种漠然却作不了假。
就好像坐在这里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而不是他们朝夕相处的“队友”。
尤其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人。
他离何子殊最远,靠墙而站。
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身后是白到压抑的壁墙,壁垒分明,又被极致放大,藏不得一点晦暗。
他穿得随意,拉链虚合,笔直的长腿因为靠墙微微曲着。
明明是散漫到了骨子里的模样,却因着无可挑剔的五官和慑人的气势,生生折扣了大半,糅杂出一种锐利的和谐。
就好像沉到了极致反而变得有些寡淡。
何子殊下意识有些紧张。
那人看见刘夏的时候,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连带着摘口罩的手都顿了一瞬。
只有极短的片刻,何子殊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巧就看见了,还记下了。
“安姐。”刘夏出声打破沉默,对着她身后的三人点了点头,权当做打了个招呼。
“夏哥也在啊,辛苦啦。”
出声的是一个染着一头奶金色的年轻人。
何子殊将视线扫过去,那人正笑着和刘夏打招呼,精致亮眼的模样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身旁还站着一个样貌身材完全不相上下的,正低头刷着手机。
一字排开,冲击力MAX。
他现在总算知道粉丝口中的“完颜团”是什么意思。
哪怕他的队友不屑理会他,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模样。
怪不得山头都能有粉丝。
刘夏给他做了功课,所以即便他脑海里没有一点先置记忆,也知道打头的女人是经纪人林佳安。
那个小奶金叫谢沐然,自顾自刷手机的是纪梵。
至于那个黑衣服,就是APEX的队长,陆瑾沉。
不大的病房挤满了人,却无人说话,只有手机上传来细微的欢呼声。
何子殊低头一看,那是刘夏挑挑拣拣,最后选出来好叫他认人的视频。
明显是粉丝剪辑拼凑的,带着浓重的主观色彩。
“APEX团魂炸裂十大名场面”。
看名字就很狂野,很炸裂。
而现实中,团魂炸不炸裂何子殊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可以炸裂了。
直接收拾收拾,安详去世。
刘夏用手肘碰了碰何子殊,提醒他叫人。
何子殊反应过来,开口喊了句“安姐”。
经纪人没有应声,迈着高跟鞋走到何子殊面前。
蹬、蹬、蹬。
她在何子殊跟前站定,微一敛眉:“刘夏说的出了些问题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不记得了?”
何子殊点了点头。
“只记得刘夏?”林佳安再度开口。
不知怎么,她身后无波无澜的三人听到这句话,竟都给了些反应,抬起头来。
谢沐然和纪梵还扭头看了陆瑾沉一眼。
“安姐,不是只记得我。”刘夏被几道死亡凝视盯着,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连忙出声纠正,“是子殊的记忆有些错乱,停留在…大概六七年前,那时候还没有APEX。”
什么只记得我!
这种毁人清白的事不能乱说!
“真失忆了?”谢沐然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其实真想单飞也没什么,不用……”
“小然。”林佳安截住他的话头,语气冷了几分,警告意味显而易见。
单飞?
何子殊心下一凛。
但林佳安似乎没想给他思考的余地,直接开口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何子殊还带着些恍惚的怔愣,由着“单飞”两个字在心间晃,摇了摇头。
“头还疼吗?”不知道是不是何子殊眼里的茫然太甚,林佳安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难受就要说,不要忍着。”
“没有。”
“那准备一下出院吧,走应急通道,我在那里安排了些人,可以避开那些媒体。”
林佳安说着,揉了揉何子殊的头发,把一个帽子轻轻扣在他头上。
“安姐。”在她转身的瞬间,何子殊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静默片刻后,字斟句酌道:“能让刘夏陪我几天吗?”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贫瘠到近乎可怜的、仅存的一点安全感,只剩下身旁的刘夏了。
“几天就好。”何子殊努力稳住声线,“可以吗?”
祈求的软话,让身侧的刘夏鼻子登时就酸了。
“安姐,”刘夏对着林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你放心,狗仔那边也会帮忙盯着。”
林佳安还没点头,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开锁的声音。
“哥,你去哪里?”纪梵压着门柄说道。
“抽根烟。”
淡漠的声音渐行渐远,被厚重的门板一遮,岔了些力道,显得有些嘶哑。
何子殊觉得那人可能心情好像不大好。
更准确来说,那人的心情可能就没好过。
“吸烟区在三楼,哥,你别搞错了,听见了没,千万别被拍到了。”
谢沐然把脑袋探出门外,手在纪梵身上胡乱拍了两下,急忙道:“不行,状态不对,你跟去看看,别出事了。”
林佳安不轻不重叹了口气,待纪梵跟出了门,才转过身来看着何子殊。
她的目光太沉,落满那些空当的罅隙,叫何子殊无端有些生怯。
“子殊。”林佳安抬手替何子殊正了正帽檐,自进入这间屋子以来,第一次露出笑意。
“忘了就忘了吧,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拍了拍何子殊的肩膀,“让刘夏陪着说说话也好。”
“谢谢安姐。”何子殊低声应下。
林佳安去办理出院手续。
谢沐然在这里显然待不住,寻了个蹩脚的理由也跟着出了门。
房间里又剩下何子殊和刘夏两个。
“你……惹着他了?”何子殊仰头看着刘夏。
他没指名道姓这个“他”是谁,可他知道刘夏心里清楚。
刘夏嘴巴张了合,合了又张,最后挤出干瘪的两个字:“没有。”
“可他态度不是很好。”
刘夏斜了何子殊一眼,“想知道为什么吗?”
何子殊从中莫名看出了点可怜他的意味。
虽然心里有了些AC数,还是压不住好奇,点了点头。
“恨屋及乌。”
“不是我惹他了,是你惹他了。”
“我又怎么惹着他了?!”何子殊的崩溃几乎要实质化。
他能感觉到,无论是林佳安还是刘夏,在“失忆”这个话题上态度都有些敷衍,明显不想多谈的样子。
这让他真的当场去世,而且走得很不安详。
“崽啊,这个问题阿爸也已经想问你很久了。”
“那你为什么不问?!”
“没来得及,等准备好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里了。”
何子殊:“……”
“可能是因为你翅膀硬了想单飞吧。”刘夏话说得很轻,背对着何子殊嘟囔些什么,像是无心随口一句。
却被何子殊听了个正着。
“我跟你说过吗?单飞的事情?”
何子殊拇指抵在食指第一个指节处,直到那里泛起病态的青白,才骤然松开。
那是何子殊惯有的小动作,刘夏心里很清楚。
他精神极度紧绷的时候,下意识就会做这个。
“提过一嘴,我没当真。”刘夏递过一套装好的干净衣服,看着何子殊。
“因为你在和我提起单飞这件事之前,和陆队他们就不对付了。”
“换衣服去吧,安姐带来的。”刘夏把袋子往何子殊手上一塞,“我是有些怕陆队,但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你还是他一手带进乐青的呢。”
手中甸了一下,黑色的纸袋提绳拧成一股,从掌心滑至指缝。
何子殊慢慢抬起头来:“是他带我进乐青的?”
“嗯。”刘夏点头,“那时候,你嘴边最常挂着的就是他了。”
或许是眼前的何子殊像极了还没成名时候的模样,看得刘夏的心倏地软了。
这么些年来,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人身上的少年气愈渐黯敛,成了无数人心中的萤火星河。
可是,渐渐的,何子殊变得不怎么说话了。
以前的他、后来的他、现在的他,被分割得清清楚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夏很费劲地去想,也很多次去想,最终还是无疾而终。
所以,那句“能忘掉的,都是该忘记的”,并不是拿来敷衍的慰藉话。
他是真的觉得,这样的何子殊很好。
“他带我进了乐青,我却想着要单飞?”何子殊轻声开口。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
这种弟弟行为的确致命。
话题最终还是回到“单飞”这个死结上。
“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还在这里猜个什么劲?我说陆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刘夏拉起何子殊,把他往盥洗室推,话锋忽地一转:“但你更不是。”
“如果非要选一个,那我选你。”
何子殊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林佳安他们已经等在门口了。
他看了一圈,没看见陆瑾沉。
心底竟松了一口气。
于是低头默不作声,亦步亦趋跟在林佳安身后往外走。
“陆哥他先开车回去了,晚上有个通告。”谢沐然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只草草说了一句,便停下步子等后头的纪梵。
何子殊微微一愣,没想到谢沐然会搭理他。
“谢谢。”何子殊朝着谢沐然笑着点了点头。
“谢、谢什么,莫名其妙!”谢沐然耳尖烧得几乎能坠下几分红来,看都不看何子殊,把手机屏幕敲得噼啪响。
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何子殊嘴角一扬,他的队友……其实也挺可爱的。
还不等他感受完队友爱的余韵,就听到纪梵一声闷重的“哼。”
身体力行展示什么叫“嗤之以鼻”。
何子殊决定收回那句话。
还是收拾收拾,安详去世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队:呵,口罩一戴,谁也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