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容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稳稳覆在竹言蹊身上。
两人原本就有身高差,此时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高度上的悬殊更加明显。
竹言蹊迎上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心尖加速跳了两下。
他偷偷舔了舔嘴唇的内缘,把谈容话里的“认识”理解成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
他敛去眼里的“鲨气”,乖乖巧巧地冲谈容笑道:“是挺巧的。谈教授下午好啊,没想到不在学校也能遇见你。”
何止是没想到,简直是万万想不到。
竹言蹊边问好边要起身。
起到一半,谈容伸手轻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坐好:“不用这么严肃,你随意就好。”
竹言蹊顺着谈容的力道坐回去,还不忘再向男人展开一笑。
这下换还在严肃站着的袁易阳惊呆了。
竹言蹊不愧是在庄老师火眼金睛下磨炼出来的谎话精,演起戏来自然传神,外人看来的确难察疏漏,难怪能把谈容蒙住。
“教授?”袁易阳尽量不给奥斯卡影帝拖后腿,化惊呆为惊诧,“教授是怎么回事?”
不待竹言蹊打出配合,谈容自行回答:“我今年在江城大学任教,教战略管理学。”
“怪不得,我刚才还纳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原来他现在已经是你的学生了。”
袁易阳觉得自己太难了,五分钟前刚听说的事,现在还得装作芒无所知。
简单寒暄后,谈容依旧同他站着,只有竹言蹊坐在沙发,扬着脸,眼睛滴溜看看这个,又滴溜一转,瞧瞧那个。
袁易阳瞄了眼候在一旁的侍应生,抛出成人社交里最后的客套:“聊了这么半天,我们两个还站着呢,倒是这小子坐得舒舒服服的。不如我们坐下说话?”
最后的客套才是决定性的客套。
袁易阳高中时是班委,免不了为了班上杂七杂八的事情找谈容交流,谈容对他说过的话,自然也比对其他人说的多上一点。
可能就凭多出的那一点交流,谈容居然没拒绝他的客套:“好,难得这么巧。”
看起来还真像老同学碰巧重聚的场景。
竹言蹊和袁易阳来时,店内双人座已满,他们坐的是临窗四人位,长桌两侧各是一架双人沙发,空间对三个人来说绰绰有余。
出于礼貌,袁易阳对竹言蹊招手:“言言,过来,到我这边坐。”
“不用那么麻烦,”谈容的右手再次按上竹言蹊肩膀,制住他站起的动作,同时在竹言蹊身侧坐稳,“坐在哪里都一样。”
点完单,侍应生退开。
谈容好整以暇地十指交扣,搁在桌面,和旁边的竹言蹊一起,看向独占了一整张沙发的袁易阳。
袁易阳:“…………”
这画面稍显微妙。
他总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培训老师的工作状态,而对面那两人才是一伙的。
一个哥哥,带着一个弟弟,找他咨询考前辅导的诸多事项。
袁易阳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你来之前我正劝他呢。眼见着离考试不到半个月,我让他每天早点起床,来我们机构看书,死活不愿意。”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听着更像他在对家长打学生的小报告了。
“哦?考试?”谈家长揣着明白装糊涂。
袁易阳正想解释,家长同志却仿佛不情愿听他说话似的,直接转头,用眼神询问身旁的熊孩子学生。
袁易阳:“…………”
怎么着?怕他打的报告掺了假,还得听听孩子的说辞?
竹言蹊拇指搓了下食指指尖,出声作答:“国家教师资格证考试,今年笔试在三月十号,面试在五月中旬。”
谈容了然颔首,听他说完才把视线移回袁易阳身上:“时间确实紧张。你打算让他在华阳上课?”
“倒也想过让他上课,不过有点来不及了。”袁易阳排着队,拿到了开口的号码牌,“国家这几年更加重视学校教育,对教师专业素质越抓越紧,教资考试去年也新改了规定。以往只有合格和不合格的区别,现在是按考生分数,从高到低,按比例判定合格线划在哪里,试卷难度也增强了不少。所以培训班这方面的开课时间都变早了,现在进了冲刺阶段,节奏特别快,后期插班也意义不大。”
再则,竹言蹊不是学不会,是会、但是不学。
他在大学是典型的平时一问三不知,期末逼急了抱佛脚,还能一举夺下奖学金的那类黑马。
他缺的不是老师教他,是能够看住他,不让他撒欢偷懒的人。
谈容听得认真,慢慢点了下头。
袁易阳以为自己得到了理解。
没想到谈容随后说道:“如果不用上课,单纯只是更换学习地点,那他不愿意很正常。”
袁易阳:“…………”
敢情得到理解的另有其人?
得到理解的竹言蹊来了精神,忍不住偷偷多瞄了谈容一眼。
谈容察觉到身旁人饱含期待的小眼神,从容道:“最近气温不稳定,刚要开始回暖。不堵车的话,江大离这里至少三十分钟的车程,算上吃饭和打车的时间,他要比平时早起很多。外面天亮不久,又那么冷,他怎么会愿意到华阳自学呢?”
竹言蹊眼睛噌地迸亮,嘴角也跟着微微翘起弧度。
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他坚决跟能说善辩的谈教授站在同一阵营。
受依赖性心理驱使,竹言蹊不自觉地朝男人那边歪了歪头,隔着桌子对袁易阳频率极快的小幅度点头。
袁易阳:“…………”
他太难了,他指定是一道被友军孤立的高数题。
被孤立的错觉还没结束,侍应生已经将竹言蹊的舒芙蕾,连同三人的饮品一并送上。
不得不说,排单速度较上次光顾快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谈容过来坐镇的缘故。
袁易阳喝了口咖啡,让自己头脑冷静了一下,不再被乱七八糟的既视感带偏:“你是不了解他的日常作息,不提他每天几点睡、几点醒,反正早饭基本不在他的三餐范围之内。他的早点起床跟正常人的不一样,那时候的室外温度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低。”
“既然他起床原本就比别人晚,让他去江大的自习室看书,不是更合适吗?”谈容语气像建议,立场却坚定,“路上花费的时间,足够他多看几页资料了。”
竹言蹊咽下嘴里的舒芙蕾,舔去唇边的奶油,无比赞同地继续点头。
袁易阳被他点头点得心累,无奈笑道:“多看资料的前提,是他肯耐心看下去啊。他头脑特别聪明,就是学习习惯不太好,自制力比较差。凑巧我被调来江城,我妈妈就委托我,帮忙照看一下。”
谈容端起咖啡,修长干净的手指被杯柄瓷质的光泽映衬得格外好看。
他小啜一口,偏头对竹言蹊道:“监工?”
男人说话时,仍端着一副沉稳如山的面容。
竹言蹊冷不丁和他对上眼,没能及时缓过神,隔了两秒才意识到,谈容居然在对自己说玩笑话,连调侃用词都跟他如出一辙。
他“嗤”的笑了,附和说:“没错,他就是我妈请来监视我的。”
谈容也轻轻笑了一声。
眼角线条稍许舒展,天生冷肃的眉眼轮廓跟着柔和了一瞬。
袁易阳坐在旁观者的角度,将两人的互动细节尽收眼底。
他屈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忽然产生一个很难令人信服,并且十分大胆的念头。
玩笑过后,竹言蹊扭头坐正,谈容也收起蜻蜓点水般的笑意,重新将眼睛对准对面的袁易阳。
他视线转移得太过流畅,眼神也足够的磊落坦荡。
袁易阳在那样的注视下,又不禁心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知道竹言蹊对谈容有好感,潜意识里把两人的言行举止夸张化了。
他暂时压下心头的动摇,顺着竹言蹊的谐谑笑着说:“你当我乐意监视你?我每天的工作量也是很大的,忙都快忙死了,还得分神去管你。”
当着谈容的面,竹言蹊不好耍贫太厉害,让袁易阳没台阶下。
他叉起一块切半的草莓,单冲对方不服气似的撇了撇嘴。
袁易阳也正有翻篇的打算,适时而止。
谈容却在翻篇之际对他道:“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想法。”
竹言蹊和袁易阳听了,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正式开学时,校方给我配了一间办公室,在商学院的东主楼,离校东门不远,出入也方便。”谈容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把办公室的备用钥匙给他,让他去那里备考。”
这里的“他”指谁,简直毋庸置疑。
竹言蹊眼神懵了下,有点消化不良。
倒是袁易阳眼褶动了动。
不过他眼前支着镜片,丁点儿的脸色变化看不清明。
“我每周课时不多,一共只有六节课,虽然课后不完全清闲,但比起你,时间相对充裕一些。”谈容战略性忽略公司事务,“说不定,还能抽空看看他的考试资料,试着梳理知识要点。”
倘若这话换到别人嘴里,听起来绝对像个笑话。
学都没学过,谁敢说自己可以梳理重点。
考制新改革,题库刚换血,大小机构的“押题卷”都改名叫了“模拟卷”,三大本砖头书,每一页即是考点。
然而这话出自谈容的口,袁易阳还真相信他能做到,毕竟眼前这位领悟力超群,当年包揽竞赛奖项也是出了名的狠。
揽奖大户谈教授想到什么,唇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些,又似乎没有:“反正,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学生了。授业解惑,也是职责所在。”
他对袁易阳说完,转向肩侧的竹言蹊,问:“你觉得呢?”
他觉得?
袁易阳本能看过去,接着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竹言蹊手里捏着甜品叉,本想挑起碟上的最后一块吃掉,听了谈容的话,半道又把光溜溜的叉尖咬回嘴里。
单薄的耳骨粉扑扑的,底下坠着一点红。
可能是被灯光打的,也可能是充血充的。
袁易阳撇眼望出窗外,给自己改编了一句经典电影台词。
——人家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轮得到他这妖怪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