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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沉火不眠 诗无茶 2690 2024-08-10 09:24:11

一场夏雨。

雨下得跟缝纫机针脚一样落在走廊旮旯的积水里面,砸起一个一个水苞。

就算这样禾川还是热的厉害,像上了火架的蒸笼,水汽倒是足,只能徒添把人闷熟的概率。

我站得有点儿脚麻,实在无聊,就垂着头踢水玩儿,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一脚下去,水溅起半墙高,一半附到因为粘了不知道多少脚印而面目全非的白墙上,一半落回我鞋面上。

高一齐晗给我买的鞋,穿到现在后跟的海绵都开线了,水顺着鞋面的海绵和被我穿开胶的裂缝钻进去,我踩了踩袜子,指缝都是润的。像一脚踏进泥地里。

由远及近传来高跟鞋踏地的声音,我抬头就看到个明眸皓齿的女人,很漂亮,像课本上说的林黛玉。虽然不至于蹙眉抬脚都是风情,但禾川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了。

眼睛一亮,我咧嘴笑了,刚想开口叫妈,迎面来的一巴掌甩得整个走廊都游荡着回声。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回声还是我耳鸣了。

高二三班教室挨着楼梯口,成小容办公室屁股将将对着班门口,我偏头的时候看到胡遥坐第一排抬头望我,被我一瞪又埋头刷五三去了。

教室里边肯定不止胡遥抬头了,只不过我这个位置只望得到她。

再说我眼神不好,只看得到美女。

当然比起我妈她还是逊色了点儿。

我不清楚成小容跟我妈聊了多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谈的是些什么内容,无非让我妈一碗水端平,别顾了大的不管小的。

谁让成小容那么能,一个人管两个年级的尖子班,天天看完我哥又来看我。由奢入俭难,顶着同一个姓,一个高三A部第一,一个高二A部倒数第一,她能看得惯我才怪。

要不是学校规定学生只要凭中考成绩进了A部以后都不变动,我估计她早把我踢出尖子班了。

我们班总共三十五个人,从三十四名往前数,成绩最少530起步尚不封顶,到三十五名分数呈断崖式下跌直接4打头。

我就是那个三十五名。

一锅汤里面的耗子屎。

我妈出来的时候,我正跟天上一堆星星大眼瞪小眼,高三晚自习下课铃都不知道响完多久了。

女人翻脸当真是比翻书还快,我妈前一秒还搁办公室跟成小容和和气气点头哈腰的,后脚跨出来看到我就立马把脸拉下来了:“这么爱打架,怎么不把自己打死在外边。”

我嘿嘿笑了两下,没接话。

谁他妈天生喜欢打架来的,我今儿要是不打,不知道要几百年才能见到我妈呢。

我妈不喜欢我,非常不喜欢那种。

一上高中就赶快给我办了个寄宿手续,谁知道我哥晓得了也非要开始住校,我妈拗不过,气得牙痒痒,得不偿失。

然后就更看不惯我了。

现在我哥高三,在学校旁边租房子住,每天晚上她给我哥送汤都是绕开我教室走的,就跟我班上供了什么瘟神似的。

她也基本上不去给我哥租的那房子里,因为我也住那儿。本来她是打算租来自己和我哥住的,后来我哥说我不一起去他就不住。

得,从此我功德簿上又被记了一笔。

以前我心里还会不忿,世界上有些家长就是这样,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可他们就是明目张胆地更偏爱其中一个,理所当然地让天平歪成一条直冲云霄的斜线。

现在我不会了。

我妈再讨厌我,她还是我妈,我还是觍着脸想见她。

打架被请家长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能见她的方式了。

如果非要今天见她,那这就是唯一的方式。

我比我妈高了大半个头,打伞的时候轻而易举看得到她肩膀有没有被淋,倾斜得多了些,进了公寓一收伞才发现自己除了个脑袋以外其他地方都湿了。

一低头看到她右手还提了个保温壶,我咂了咂嘴,想到昨晚我哥那碗排骨汤的味道,有点儿试探性地给她撒娇:“妈,我饿了”。

她右手往大腿后边藏了藏,眼神有点儿闪烁,说话倒是中期十足:“跟我喊饿有什么用?我能把你喂饱啊?吃饱了好再去打架?”

我讪讪收嘴,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明知故问,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反正这汤最后也还是我喝。

出了学校大门再拐个弯走个五十米就能看到两栋斑驳陆离的高层建筑,外墙脏得像家里抽油烟机吸附了油脂的表面体,下面一堆杂乱无章但还是勉强称得上绿化的植物,门口装模作样整了个门禁,大概是拦孤魂野鬼的,反正人和狗都拦不住。

楼里面每一户的装修和这栋楼本身的外形都是相互照应的,穷酸破败,偏偏价格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我跟我哥住的那一户,一百八十平大户型被房东殚精竭虑加墙隔出来的四十平,一室一厅,厕所小得刚好能站两个人———谁要有别的动作另一个人就得出去,三千块钱一个月。

这大概是所有学区房的通性,吉光片羽的地段,寸土寸金,米珠薪桂。

覆了无数陈旧划痕的金属门缓缓合上,我按了十一楼。顺便在心里回忆着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自己那张床有没有收拾干净。

毕竟从去年八月份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十个月,这是我妈第一次愿意在有我在的时候踏足这里。

电梯老得跟耕不动地的黄牛一样,走一楼卡一下,就跟谁把这栋楼的核心筒喂得太撑了一样,连带着整个电梯间止不住地打饱嗝。

我妈站在前面,盯着反光的电梯门,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我。

叮———

门一打开,我妈提着汤疾步走了出去。

1108在整栋楼的最里面,出了核心筒还要走一个长长的黑走廊。

鞋跟跺地,回声在一条漆黑走廊里幽晰可闻,这场景要是拍成恐怖电影,效果应该不错。

我妈在门前驻足,看我半天不动,转过头不耐烦地瞪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没有钥匙,赶紧上前摸黑把门打开。

整个房间的陈列一览无余,餐桌离我的床只有两步的距离,墙上挂了个顶多二十寸的液晶电视,屏幕蒙了一层灰,我哥的床与我只有一墙之隔,墙上还有个铝合金窗户,两张床上的人推开窗户就能在两个地方来去自如。他住的那间房原本是一个阳台,现在勉强算得上一个房间———这是我妈当初要求的,让我哥住里面的那间房是她最后的底线,因为有书桌有衣柜并且插座的位置方便插台灯。

我哥正坐在书桌面前写作业,背对着我俩,听见开门声也没回头———大概是因为根据高跟鞋的声音判断我妈也来了。

说来有点好笑,我妈不喜欢我,我哥不喜欢我妈,我不喜欢我哥。

我们这三角关系放到平辈里边那就是一出可以上芒果台收视巅峰的狗血大剧。

我妈不喜欢我,我能理解。

我不喜欢我哥,我更能理解。

我哥为啥不喜欢我妈,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妈对我哥那个好,就差在家里边摆个贡台每个月初一十五按时祭祀,把他当老祖宗一样供着了。

可我哥这人就跟长了反骨一样,我妈对他越好,他越不高兴,非得样样待遇跟我平着来他才舒坦。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保温盒被打开,炖烂的排骨和煮熟的玉米被浸泡在浓郁的高汤里,香味跟盘丝洞老妖精放出的蜘蛛丝一样顿时霸占了这个四十平的弹丸之地。

我坐床边上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看着它被我妈端到我哥面前。

齐晗肯定是不会喝的,只随便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一会儿喝就把我妈给打发了。

我哥耳朵都能听起茧的那些叮嘱放我这儿是百听不厌的,我背过去,半个身子躺床上,闭起眼,假装那些话我妈也在说给我听。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我才听到我哥起身去了厕所,过了五分钟又走到我面前,把我拉起来,我被迫睁眼,他正准备伸手揉我脑袋,被我躲开了也不恼,只蹲下轻声说:“热水放好了,快去洗澡,别着凉了。”

我一脸淡漠望着他,全然没了刚才我妈在时的如履薄冰。

齐晗轻而易举侦破我眼里的哀怨,低头笑了一下,起身把汤端出来递到我嘴边,右手抓着我后颈揉了揉,“趁热喝,喝了去洗澡。”

心满意足喝了汤我才慢悠悠梭去洗澡,洗完澡出来看到窗户口晾着我今天穿的袜子和鞋,污渍被刷得干干净净,一瞧就是齐晗的杰作。

过道被我两步跨过去,床上摆了个小蛋糕和耐克的鞋盒,我哥正坐床沿边上看书,听见我出来的动静才把书放下,抬头对着我笑,脖子修长,喉结滚动:“崽崽,生日快乐。”

看吧,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我十七岁生日的人,是我最讨厌的齐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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