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看不见底的暗沉深坑时,陈禾听到了地脉的声音。
是催促,也是提醒。
带他们来到这里的水灵脉准备离开地府,留给陈禾与释沣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禾环顾四周。
吞月因为忧心滕波的伤势,毛耷拉着,有些心不在焉;詹元秋认真分辨着周围情形,邢裂天没有下来,他留在上面接应。
“没有那头巨兽的踪迹,它是阴气所化…”
詹元秋说着,悄悄踩了吞月一脚,提醒它回神:“吞月尊者可有感到什么异状?”
其实吞月尊者在人间,满打满算也听了詹元秋五百年的命令,都习惯了,名义上他们都是尊者,但滕波让它最好听詹元秋的,大狗当然没有意见。
现在詹元秋一问,吞月就立刻思索起来。
“那东西不像活物,也没有意识,只是被惊醒才出现。”
“有血脉呼应的感觉?”詹元秋追问。
大狗果断摇头。
詹元秋还想再问,释沣拂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几人顿时收敛了周身气息,只见无尽深渊里出现了一道明显与周围不同的幽深痕迹,非常巨大,像是更深的沟壑。
丝丝缕缕的阴气,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用神念观之,阴气不断波动,就像这条巨大的不明物体正在缓缓游动一样。
看不到头,见不到尾,一条盘踞在黄泉路下方深渊的妖兽,极目所见,也只能看到它一小段身躯,静静的横在那里。
要不是陈禾阻拦,詹元秋差点直接踩上去了。
从詹元秋的神情看来,他显然没有发现这里的玄机。
陈禾不想多解释,随手在詹元秋和吞月的眼前一抹,两人同时一震,再观前方,先是迷惑得不行,紧跟着他们慢慢露出骇然之色。
他们从未想到,有这样恐怖的家伙,盘踞在这里。
它并不像是死了,在迷雾与阴气之中,好像随时都会游动起来。
尽管他们已经猜到深渊里有什么,可这感觉就像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破房子里,举着油灯警惕的找寻着,就在以为自己一无所获的时候,赫然发现墙上那疑似污渍的斑驳花纹,就是妖兽的鳞皮,而方才跟妖兽近在咫尺,并且在它附近走了半天,都没有发现!
这种后怕、庆幸、震惊狂涌而出。
“找到了!”
他们心情复杂的互相看。
同样被发现的还有一些妖兽形状的黑影,都沉睡在那条庞然大物的附近,其中就有天狗,原本在詹元秋眼里疑似天狗的巨兽阴影,整个搁上去,还没有这不知名生物躯体一半宽。
“这,这究竟是什么?”
詹元秋喃喃,他猛然回头,示意吞月离开这里。
那些妖兽的魂魄,就像被拘禁在深渊里。
“无事。”释沣用神念说。
吞月并不是真正的上古荒兽,或者说,它体内仙兽的血脉已经单薄了,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难道这里,就是仙界退化成浮初小世界后,无数仙灵神兽的葬身之所?”
陈禾会有这般猜测,是因为地脉吸尽混沌元气后,原本要溃散分化出新的三千世界,结果并没有。
这股可以作为三千世界基石的力量,一直隐藏在浮初小世界,因为未曾动用,所以始终沉寂着。
“恐怕正是如此,其他小世界的地府之中,不会有这些东西。”
释沣点了点头,他已经看到更多蜷缩在庞然大物身下的妖兽阴影,有麒麟,有狴犴,有一只脚的夔,有九头鸟,有生着羊角的白泽,甚至还有凤凰。
这些都是特征明显,比较好认的。
因为它们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子,有些已经无法分辨模样了。
死了不知几万年,或者几十万年……
这就是天道,曾经显赫一时,站在三千世界顶端的生灵,最终就是这样的一堆祭品,仙人们死去了,而拥有阴弥浊气的妖兽,死后没有完全消失,它们沉淀下来,躯壳慢慢腐蚀,最终成为只容纳着力量的阴影,什么也不是。
“现在的仙界,并没有曾经的浮初仙界兴盛。”
这就造成许多仙兽灵禽的传说,在人间倒是流传甚广,而飞升到了仙界,并不存在。
多少年来,出身浮初小世界的仙人,必定以为那些古老典籍的记载,是祖先们以讹传讹,留下的异闻怪谈吧。
没有人知道,那些从未在仙界出现过,被“仙人”否定了存在的生灵,就在这里长眠。不再有人知道它们的过往,它们曾经强悍的威名与荣耀。
众人沉默着,许久都没有出声。
陈禾忽然感到周身一阵熟悉的温暖,他没有避让,任凭释沣将自己揽在怀里。
神魂的完全接触,带来的冲击力是极大的,寻常仙人绝不会轻易尝试,而死后的魂魄,脱离了生灵之气,就断绝了这种感觉,倒不会出现这种异状。
陈禾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他发现身上披着的衣服非常碍事。
于是那件炼制了毕方魂魄的袍子,被嫌弃的丢开,陈禾用魂魄之力重新凝炼出衣裳,实话说这并不是衣服,只是看起来穿得严严实实,但神魂接触时,是没有丝毫阻碍的。
“不可。”
释沣将禁锢了毕方魂魄的衣袍重新披回陈禾身上,眼下情形不明,自然还是穿着好。
师兄弟之间的小动作,这次没有引来詹元秋跟吞月的侧目,死得久了,又不是仙人,没有这种神魂碰触的经历。
“它是什么,龙?”
詹元秋还对深渊里那个最长最大的家伙满腹疑窦。
“还记得阴尘蟒么?”
释沣这样一句话,让詹元秋震惊地说:“前辈的意思是,这就是一条阴尘蟒?那种依附在不幸女子身上,一旦被惊醒,怨气冲天,可以毁去凡人数座城池的邪物?”
詹元秋当年听浣剑尊者说过,豫州那条阴尘蟒,原本该在佘云娘的下一世出现,正是它杀死了邢裂天,致使魔道势力元气大伤,坍塌成废墟的京城,更是导致人间王朝更替,天下大乱。
“难怪当年北玄派的仙人亲自下界,来杀它…”
“不,这一条不是阴尘蟒。”释沣缓缓地说,“修真界的记载,说阴尘蟒是烛龙后裔!”
詹元秋茫然望:“啊,似乎是这样,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很大问题,烛龙是杨心岳的伴生仙器,仙器能有后裔?黑渊谷主跟浣剑尊者听了是要揍人的!
“这里躺着的,应该就是烛龙的本体。”
陈禾没法想象它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仙器了,不过浣剑跟谷主也能化作黑龙金龙,没准兵器是他们的另外一种形态。
“烛龙神魂脱出,进入新生的仙界,随后历经波折…”
嗯,变成了一条鱼。
“这里源源不绝的冒着阴气,又在黄泉路旁边,所谓的烛龙后裔,其实是深渊下逐渐消融的阴影,残余的最后一丝意念所化。”
它们也能进入轮回,成为阴尘蟒。
古荒破碎后,阴尘蟒为了不让自己消亡,挣扎着依附上了怨恨而死的女子魂魄,因为如果它们不找到寄主,那么进入黄泉后,失去力量就很有可能被重新拉回深渊之中。
阴尘蟒是新生的生灵,又是过往残余的最后哀嚎,它们不记得族群为何诞生,也不记得为什么放弃肉身,只知道这些是为了“活下去”。
浮初小世界只留下不知起源何地的记载,称阴尘蟒为烛龙后裔。
“将这家伙,能唤醒杨心岳的宠物?”陈禾换了一个调侃的说辞。
释沣摇头:“带不走。”
这是地脉留存的祭品,是铸造三千世界的基石,谁要是动了,都会引起浮初小世界的彻底崩毁。
僵局一旦被打破,仙界与人间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走吧。”
挣脱深渊的束缚,对释沣陈禾来说不算难事,而这里又对死去的亡魂没有太多约束。
当那条庞大黝黑的阴影,慢慢消失在雾气的遮蔽里,陈禾感到水灵脉的悸动更加明显,神魂受到地脉的牵引,很快就要离开黄泉。
“元秋。”
“尊者。”詹元秋下意识的行礼,他很快回过神,歉然道:“释沣前辈说,尊者已是仙君,我还是改不过来。”
陈禾确实有些意外他的多礼。
詹元秋做散修,做浣剑的弟子,甚至做陈禾的属下,与他后来的生涯比起来,都算是比较短暂的时光。修士寿数千年,詹元秋当了几百年的修真界第一人,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何不同。有些正道宗派往往用境界定门下弟子的辈分,一旦境界攀升,师父变师兄的事情都有,这样的修士对别派道友,做什么都是看实力论交情,也造就了好脾气懂退让的金丹修士,晋升元婴后立刻斜着眼睛看人。
一旦境界跌落,他们无法抬头,很少有再爬得起来。
曾经做过什么样的人,哪怕只是一天,都会使这些修士染上浓墨重彩的痕迹。
詹元秋这样的,实在罕见。
陈禾觉得有点了解当年浣剑尊者不惜用一只螃蟹碰瓷,也要将人收下做徒弟的心态了,他笑了笑,抬手说:“不必如此,你已不再是我的属下。仙界诸事复杂,你师父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早些进轮回吧。”
詹元秋为难的说:“我倒是没什么因果可洗,但我师兄他——”
释沣奇怪地问:“你为何要等邢裂天?”
“哦,师尊当年嘱我照顾师兄。”詹元秋理所当然的说。
活着的时候管,死了之后照旧,等到下辈子,就没关系了,应允的承诺就是如此。
“师尊他放心不下,实话说我也觉得师兄他,咳!”
“……”
也许裂天尊者就是这样变笨的,常年不用动脑子。
“人间怎么样?”陈禾停步,他觉得自己需要问一问,好满足曾经属下的得意心情。
果然提到这个,詹元秋就变得高兴起来,他念念叨叨的说着东海梁燕阁将生意做到了中原各地,现在整个修真界都习惯买徒弟了,海市蜃楼也成了各大宗门时常光顾的地方。
没有提镇压了什么门派,也没说自己用了什么计谋,多么辛苦,詹元秋只说从西域到海外,有志拜师的散修,可以通过梁燕阁,换到需要的东西,也能知道不同宗派收徒的时间地点,到詹元秋死时,修真界已经两百年没发生过正道魔派的冲突了。
“我能有这番经历,修真界能有今日,都要多谢仙君当初的信重——”
地脉突然震动。
陈禾还想说什么,眼前景象急剧变化,浩瀚无尽的紫气狂涌过来,冲得他神魂恍惚,只下意识的抓住了师兄。
“尊者?”詹元秋一急,称呼又忘了。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已经传不过来。
陈禾头痛欲裂,他听到无数个声音,又是无数景象变幻不定。
“师,师兄?”
“撑住。”
神魂的扶持,格外有力,就像狂风骇浪里抓住了一根浮木。
可能没有用,但是抓住后陈禾的心神一下就定了。
浓厚的紫气将他们卷得严严实实,甚至挣脱不出,跟随地脉一同穿过黄泉,来到人间,掠过高峰,飞过河川,从地底深处到无边无际的汪洋。
陈禾耳边,忽然响起那条银鲤鱼惊异的叫声:“你们带了什么,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