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仪式会持续好几天。
小水母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他对人鱼一族的东西都挺好奇。等到了晚上,大部分人鱼都休息去了,沈寂宵也不例外。这鱼白天用了太多精神力,一下子耗空了自己,无精打采了。
人鱼一族的视力一般,居住地在偏深海的地区,光照微弱,需要依赖夜明珠——但夜明珠并非全部天然形成,有一部分是他们人为制造,只是把日光聚集起来显得更亮而已。到了夜里,所有的珍珠都会黯淡下来,只留下几颗必要的,那些是真正的夜明珠。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杂食,寿命悠久,与世无争。
入夜安静极了,只有几条负责巡逻的人鱼。
小水母很特别,他那么小,却总能叫人记住,巡逻的护卫大多都记得他。也许是青薄交代过,唐釉一路无阻,游到了祠堂。
“你来了。”
“嗯。”唐釉应了一声,看向面前的青色人鱼,“我来了。”
“相信你已经感受到了。”
“是的。”小水母游过来,“这是我的手笔,虽然它古老而陌生,但绝对是我制造出来的魔法。”
“古老?”青薄不可置否,“它才记录了我们族群上下二百年的事,是一颗很新的珍珠。”
唐釉揉了揉触手,掏出自己的珍珠:“可是现在我已经把刻录的步骤简化了,你看,只需要那么几秒钟,就能把记忆录进去,完全不需要那么复杂的法阵和回路。”
“那只能说明您是天才。”
青薄感慨道:“简化一个魔法可没有那么容易。”
“可我不是天才,我只会这一个魔法。”
唐釉看见了珍珠才相信,自己两百年前确实和人鱼族有一定的交集,否则这里不会出现他制造出来的魔法。而且这魔法还关联了人鱼族最重要的传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隐隐觉得,在很久以前,人鱼的传承记录不是这种方式。
是他教了他们刻录记忆的魔法吗?还是……他从这里学会了刻录记忆的魔法?
不论如何,他几乎把刻录记忆的魔法练成本能了。
当时他和沈寂宵一起在祠堂里,青薄却刻意只同他建立了精神链接,传了些话。
于是小水母半夜三更来了。
“这个问题涉及太多,没有办法让别人来处理。”青薄微微叹气,“我想,你此时前来,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她往珍珠里注入了魔力。
青色的纹路便如莲花般绽开,在祠堂的墙壁上旋转攀爬,就像石头开始呼吸、生长。它们分出青色的枝丫,每个枝丫都像珊瑚虫一样张开,又结出圆润的硕果。
斯狄瓦尔,意为青色的珊瑚。
“每一颗果实都意味着一条人鱼的记录,无论他们是生是死,到来或离去。”人鱼是长寿的物种,更是长情的物种,他们很自由,很少有条条框框。族长的存在是因为他们必须有人鱼掌握祭祀,长老的存在则更像一种管理员,管理和记录发生的一切,“这里放着数不清的秘密。”
所以青薄如此平和,就像一条普通的人鱼,没有人鱼会害怕她。
“从十五年前开始,法阵出现了瑕疵,我担忧以后再也无法记录,却也没有能力自行修复。”
“王城那边呢?”小水母问,“这种珍珠刻录的方法,只有你们一家用吗?”
“事实上,王城那边也有相同的问题,只是一点也不着急。”
“唉?”
“他们说,运气好,几十年内会遇到一只小水母,他一定会帮忙修复。”青薄看着小水母,她的青色鳞片和魔力的颜色一样,又和眼睛的颜色相衬,闪着奕奕辉光,“你会帮忙的,对吗?”
“作为报酬……”她捧出一个由死去的番红砗磲制成的小箱子,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珍珠、宝石和如宝石般美丽的鳞片,“这些你可以随便挑。”
小水母就一鼓一鼓地游到她手心:“我知道了啦!”
他很难得地没有挑一颗珍珠走,而是按上那只宝贵的箱子:“我想知道人鱼最近的二百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族长的职位再无人鱼替代?”
青薄微微一愣:“可以。”
“不过我只活了一百年,有很多久远的事并没有被记录成册,只是口耳相传,你要听吗?”
“当然!”小水母点了点魔力回路,“我想一边修,一边听你讲故事。”
“然后我想咨询一下关于……这条线路的情况,我大概会从这里游过去。”
青薄自然答应:“这条线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那边岛屿附近有女妖居住,不要靠近。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派几条人鱼送你过去。”
“不用麻烦你们啦,我喜欢自己旅行。”
……
小水母安静地离开,又在黎明前安静地回来,听了无数两百年以来的故事,非常满足。
他偷偷摸摸地进入洞穴,确保自己没有打扰到人鱼的休息。
哼哼,人鱼终究是要睡觉的物种,而他只需要24h抽空发发呆,就能完成休息。
人鱼动了动。
小水母顿时缩回自己的触手,以为自己偷偷出去被发现了。
但人鱼似乎只是做了梦。
于是小水母放松下来,给自己用精神力搭了个窝,在角落休息。结果他发了一会呆,人鱼已经不安地动了好几次。
他这才发现异样。
“人鱼,你好烫啊……”
原本摸起来温凉温凉的沈寂宵,此时脸颊发红,温度也再不断上升。
生病了。
小水母慌了慌,忙去叫了别的人鱼。
“他怎么了?”唐釉看着几条人鱼围着沈寂宵,有些焦急,“人鱼也会着凉吗?”
“不是着凉。”似乎是医师的人鱼用了治愈魔法,温柔的光线覆盖了沈寂宵,“他没有收到任何外伤,是精神力方面的问题。”
“他……他精神力怎么回事?”
唐釉便把沈寂宵一直在岸上,昨日才觉醒精神力的事情说了一遍。
“难怪。”医师摆了摆尾,“我们天生擅长精神力,从出生开始便会不断增长。但过于强大的精神力会导致处于卵中的幼小身体无法承受,产生崩坏。所以我们需要庇护之力保证幼崽们能健康成长,直到离壳日,举行开窍仪式,去掉这一层精神上的、透明的壳。”
“这样,精神力和身体便会同步增长,互相适应。”
“他从小离开大海,一定是没有举行过开窍仪式。”医师点了点沈寂宵的额头,暂时用自己的精神力安抚了那些暴动的力量,“现在骤然打通渠道,身体还没有适应那些被积压已久的精神力。”
唐釉:“他会有危险吗?”
“有我们看着,不会。”
“那就好。”唐釉松了口气,“他的精神力一直处于压抑状态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
可是沈寂宵并不是完全没有精神力的人鱼,甚至相反,他精神力还蛮强的,几乎和正常的人鱼一样,只是不会用。唐釉想着。
他把情况给医生说了。
医师一愣:“这……我们人鱼族虽然从小会有‘卵’罩着精神核心,然而但凡是卵就会留下通气孔,少量的精神力可以泄露出来。”
“从没人教过他这些……他可能是把少量的精神力当作自己正常水平了。”唐釉想起沈寂宵说自己精神力天赋很烂很烂,学一辈子可能都无法外放,不禁怔住,“实际上他的精神力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对吗?”
医师:“是。”
“可怜的孩子。”医师摸了摸沈寂宵的额头,“这本应该是刻在血脉里的常识。”
“……”
小水母也伸出触手,抚摸了一下人鱼的额头。
“照这种情况,他可能很快就要觉醒特质了。”
“嗯?”
每个生物都有精神力,精神力又各自拥有不同的特质,就像砗磲奶奶的精神力可以变成坚硬的壳,小水母的精神力更接近本真的大海。
“不是所有生物都会觉醒具体的特质,”医师说着,“不过我们人鱼一族比较特别,强大的精神力基础会让我们每个个体都觉醒一种特质,就像我,天生擅长治愈魔法。”
能拥有自己的特质是好事,只是这对于沈寂宵来说,无异于第一天学会游泳,马上就开始了百米冲刺。
小水母有点害怕他冲过头了,伤着自己的根本。
他织了一张精神力的网,抚过人鱼皱着的眉心,和医师共同等待着。
……
沈寂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本来因为精神力干涸,才早早地回来休息,结果一闭眼便是波涛,他看见海啸,几乎把他淹没。
又是这样。
他习惯了,所以没有在意这一场小小的噩梦。
他看见熟悉的人影,这一回,对方似乎离他很近,只是当他伸出手。
——依然什么都没有。
沈寂宵睁开眼睛。
他在人鱼的巢穴里,一个陌生的天花板,几条陌生的人鱼,夹着一尾青色,青薄面带担忧:“你还好吗?”
沈寂宵捂住一只眼睛:“还好。”
“擅自帮你开了窍,导致出现这种情况,我很抱歉。”青薄说着,“你的身体暂时无法承受骤然涌出的精神力,我们只能将多出来的那些暂时封印起来,等你可以承受,封印会自行打开。”
“是封印在眼睛的位置?”他问。
对方轻轻地点头。
“我的眼睛……好像出现了一些异样。”沈寂宵声音一顿,“看东西有重影,问题大吗?”
“这不是问题。”一条陌生的人鱼说,“你好,我是聚落里的医师。封印不会对你的眼睛造成影响,你眼睛的问题,大概是因为你的精神力。”
医生把一些事情讲了讲。
沈寂宵闭上眼睛。
精神力似乎暂时无法收回了,它们在他的身体周围逸散,他看见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鱼,奇妙的是,除了精神力探查出来的轮廓形状,他还看见了更多。他看见优雅沉稳的青薄姐在仪式结束后端走了全部的海草糕,看见冷静的医师在家扮丑逗儿女开心。
他好像看见的是未来,又好像是过去。
模模糊糊的听见医师的声音:“根据我的经验,你特质觉醒的方向是感知、解析、预知,很少见的方向,具体仍需要后续的观察。还有,你的精神力积压了太多年,暂时无法控制是正常的,出现重影是因为大脑误把第六感当做了真实,过几日便好。”
“某种意义上那些影子不算幻象,也算是一种是你所见的真实。”
“我明白了,很感谢你们的帮忙,如果没有你们,或许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精神力。”沈寂宵点头,转了一圈,“小水母呢?”
“他觉得自己无法在治疗上帮忙,出去了。”青薄说,“但他帮了很多,老实说我们所有鱼都没法压制住你,只有他能做到,完成封印想必消耗了他很多精神力。”
沈寂宵又认真地对所有鱼道了谢。
……
如果不是在人鱼的聚居地,他身上的问题也许很难得到解答。沈寂宵沉沉地想着,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人鱼们。
大量幻影和真实混合在一起,节日仍然在继续,欢笑、打闹,绮丽的鱼尾美丽又神秘,在水中搅动着。
他恍然路过,想找到小水母,有些担心对方的情况。
不知何时,他游到了一片无人的石滩,重重叠叠的幻影塞满了他的视线。沈寂宵有种直觉,小水母应该就在这儿。
他在迷幻中穿梭,不知多久。
直到他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想了多少年?
找了多少年?
现在就在他面前,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场幻觉。沈寂宵几乎笑了,知道是假的,他还要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实在太傻。可是又很高兴,为自己能再一次看见对方的幻觉。
幻觉嘛,就是那种无论怎样祈求,怎样可怜,都无动于衷的存在,本质是只是一段他碰不到的记忆而已。
所以沈寂宵很冷静。
四下无人,也无鱼。他碰着一侧的石壁,几乎把青石按出痕迹。
“你在这里。”他尽可能冷静地发疯,“我找了你很久。”
人鱼垂下脑袋,唇角却带着笑意——对着幻觉说话,一定会被当做疯子,可是有时候对着幻觉发泄确实令人安心。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幻觉,一个安放他不安的去处。
他眨了一下眼睛。
幻觉好像……动了?
……大概也是他的幻觉之一。他抬起头,不再管任何自己的错觉,慢慢靠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伸手去触碰碰不到的东西。
该让幻觉消失了,他要去找到小水母。
“呀。”
然而,从未给予过回应的青年却轻轻地应了一声。沈寂宵瞳孔地震,看着由他幻想出来的青年回过头,他撑着下巴,细软的浅色发丝搭在额头,他歪头,碎发便跟着垂落,笼住那双柔柔的眼,梦里模糊无数次的脸挂着笑意,“你醒了。”
他起身,转身。
沈寂宵骤然收获了一个拥抱。
一个,真实的拥抱。
……
……
“……小水母。”
“嗯?”唐釉松开了自己的精神力,他看见沈寂宵神情落寞地伸出手,看着挺需要一个拥抱安慰的,就用精神力抱了抱他,但抱完之后,人鱼更加奇怪了,声音也颤抖,“你怎么了?”
人鱼的表情就像方才获得了一场了不得的死亡,又从死亡的灰烬了扒拉出里新生,隆重又单薄,万分复杂。
世上最痛苦莫过于自以为失而复得,不知其实是水中捞月。
“没什么。”
沈寂宵抬起手,他的手指颤抖,好一会儿才碰到唐釉冰冰凉凉的脑壳——幻影是假的,小水母是真实存在的。可幻影好像又不全是假的。
太真了。
如果这是陷阱,他会死上一万次。
“刚刚那是,你的精神力吗?”
“是呀。”唐釉不明所以,但觉得人鱼的精神状态不好,于是任由对方触碰他的脑壳,“我的精神力,你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
唐釉甚至主动地蹭了蹭沈寂宵的指尖,用自己纤细的触手在对方指尖画圈圈。他毒素很小很小基本没有,碰起来不会疼,只有冰凉柔软,酥酥麻麻。于是人鱼终于有些冷静下来,轻轻地抚摸水母的小脑袋。
小水母活泼着呢,一点精神力消耗的痕迹都没有。
“说起来,你现在好像有很多很多的精神力了,有觉醒相关的特质吗?”
“不清楚,”人鱼看着小水母,觉得这一切像做梦,他前半辈子都觉得自己和精神力永远无缘,“医师说是……”
感知,解析,预知。
他不一定看见幻象,那或许是另一种意义的真实。
“是什么呀?”
他看见幻影,他遇到小水母,他有一段十八年前的精神波动,他能看见小水母此刻的波动。他们……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