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窝里传来发丝毛绒细软的触感以及肌肤细腻的摩擦,明峦皱了皱眉,感觉怀里抱的不是个人,而是个小动物。
这让明峦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在大山里捡到一只脚受伤的小鹿,小鹿很小,卧在水流潺潺的山涧里,他顶着烈日淌过浅水,从浅水里抱起了那只小鹿。小鹿虚脱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和此时的苏漾似乎没有分别。
苏漾又醉又难受,胃部翻涌着,刚刚吐过一次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浑浑噩噩地抓了抓,嘟囔:“去哪里……”
明峦鲜少接触酒或者喝醉的人,确实有点受不了苏漾浑身四溢的酒味,微不可见地偏头避开了点。
他的体力很充足,抱着沉甸甸的酒鬼从电梯上了楼直接进房间,明峦将他放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半分累意。
苏漾双腿不能动弹,躺在沙发倒是乖乖的。
他长的是三庭五眼十分标准的漂亮,不限于个人审美,只要是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不俗。此时因为酒醉,白皙的肤色上飘着几缕薄红,清亮的双眸却是失焦茫然的,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明峦从卫生间拿着热毛巾过来,看见这一幕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顿,半秒的愣怔后又回了神,心无杂念地将热毛巾盖到了苏漾的脸上。
“嗯?”温热的触感扑面而来,苏漾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大脑开机了10%,伸手去扯开毛巾,迷迷蒙蒙地抬起头。
因为沙发比较宽,苏漾又睡在很靠里侧的位置,明峦只能单膝跪在沙发上去拿毛巾。没想到苏漾扯开毛巾后就压在了肩膀下,明峦根本就扯不出来。
又一次距离为0,两人一上一下,一跪一躺。背着光,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漆黑的眼眸,脸上是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苏漾的眼底含着几丝水光,虚虚地看着明峦。
眼前明峦的脸恍恍惚惚变成另外一张脸。
“……宋文轩。”苏漾呢喃。
明峦:“?”
苏漾又喊了一声:“宋文轩……”
“你是不是嫌我老?我老牛吃嫩草?”
明峦:“……”
喝醉的人就是这样奇奇怪怪。
不过,老?苏漾怎么也和这个字没关系吧?
“啊……”苏漾崩溃地呜咽一声,“不是因为我老吗?还是,还是我……我太强势了?我的脾气太差了?”
明峦突然叹了口气,毫不留情地从他的肩膀下扯出毛巾。苏漾被力道扯得晃了一下,额头撞到了沙发靠背上。
等明峦再次拿着热毛巾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苏漾还维持着额头抵着沙发靠背的姿势,一动不动。明峦不明所以,却什么都看不到,只以为苏漾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掰过苏漾的肩膀,却对上苏漾一张泫然落泪的脸,脸上四条泪痕清清楚楚。
明峦:“?”
这又是什么情况?
明峦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人情贫瘠的地方,环境造就性格,他对情绪没有那么敏锐,再加上感情经历一片空白,他并不能理解苏漾是为什么哭。但是——
他觉得苏漾哭起来有点动人。
像……雨打梨花。
就在这时,林叔端着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了。乌黑的醒酒汤飘着淡淡的生姜味,在白色的小碗里摇摇晃晃。
“哎?怎么了?”
“漾漾怎么哭了?”
明峦诚实地摇头。
他不知道。
林叔放下醒酒汤,心疼地看了眼苏漾,“怎么……怎么就喝酒了呢!小少爷也真是,不明不白的东西也拿回来给漾漾喝,这真是让他遭了大罪了,漾漾之前很少喝酒的,酒量也小,以后最好是碰都不能碰。”
明峦起身给林叔让地方。
他端起茶几上的醒酒汤,勺子轻轻搅了搅,确定了温度适宜后,让林叔扶起苏漾喂了两口。可能是有点难喝,苏漾喝了两口就牙关紧闭,不想再喝了。
“这怎么办?”林叔着急,“漾漾,再喝两口。”
明峦丝毫不慌张,一片坦然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苏漾的下巴,苏漾被迫张开了嘴,一口新鲜的醒酒汤就又喂了进去。
林叔:“?”
林叔:“??”
等等——
“不是。”林叔大为震惊,简直要结巴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喂啊?难道你平常都是这样喂的?”
明峦等苏漾吞咽后,又熟练地捏起他的下巴,再喂了一口。他面对林叔的震惊,很自然地点头了。
林叔看了看明显都熟悉这种投喂模式的苏漾,又看了看已经快将一碗醒酒汤喂完的明峦,老脸痛苦地皱了起来。
啊!!!
“这……怎么能这样啊!”林叔心疼不已,“小明,漾漾虽然比你年纪大点,但是他的性格是敏感可爱的,你对他……温柔一点啊。”
明峦放下小碗,陶瓷的小碗与茶几碰撞发出一声小小的声响,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写了两行字递给林叔看。
【这样喂,他才会喝。】
【他很倔。】
林叔哽住。
那……那也是。
但是,但是,这也太粗暴了!
酒醉后不能泡澡洗澡,明峦只能将苏漾抱到卫生间,用温毛巾给他擦洗了一遍身体,顺带将沾满了酒味的衣服给换了下来,穿上干净的睡衣。今晚的药和热敷按摩都暂且搁置下来了,苏漾提前进入安睡。
卧室的门关起来,明峦坐在小客厅里打开了今天刚买的学习资料和各科试卷。崭新的纸质有种墨水香,闻起来很舒服,明峦闻了闻很喜欢,坐在地上开始一边看学习资料一边写试卷。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响起的翻书声。
夜半,口干舌燥的苏漾察觉到几分燥热,不耐烦地掀掉了身上的薄被,又胡乱地扯开了睡衣的纽扣,感觉到清凉后才安分下来。
与此同时,明峦正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灰白的天空,大风呼呼地刮着道路两旁的树,地上的落叶飘起,显出深秋的萧瑟。一双红色高跟鞋的急匆匆地从狭窄的石板小路上踏过,风吹起纯黑色长裙下摆,消失在石板小路的尽头。
画面一闪,又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红色高跟鞋的对面是一双朴素的黑色小皮鞋。明峦感觉自己的五感都退化了,他听见两道模模糊糊的交谈声。
“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的。”
“哈哈哈!我看她……得意什么……”
“鸠占鹊巢……真是痛快。”
明峦感觉自己被什么束缚着,眼前一片昏沉,只能看见迷糊的色块。风很大,吹在脸上刀割般的疼痛,明峦渐渐失去意识。
无边的黑暗后,明峦又听到了两道迷迷糊糊的交谈声,一道声音是刚才那交谈声里的女声,另一道声音遥远又亲近,像是听了很多很多年……
“丢远一点……死了就算了。”
“啊?”
“没有人知道,你放心……一万。”
“……好。”
眼前的色块逐渐有了轮廓、细节,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明峦看见了很多东西。他看见了他生长的山寨,看见了明老头,看见了壮阔的不见边际的大山……
明老头那张每一条皱纹都藏满了往事和愁苦的脸在一秒秒地衰老,可是他那双浑浊的悲伤的眼睛从来没有变化,紧紧地注视着明峦。明峦从仰视他到平视他,再到俯视他。
“阿峦,你一定要去云市,去云市找……去云市,最少待三年再回来,一定要去。”
明明已经过了三年,明峦却是第一次直面地看到他跪在明老头床前的悲恸和无助,他在哭,可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乞求地摇头,眼泪从他的眼角砸落到黄土地面上,滚成一颗颗沾满了灰尘的小珠子。
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是公平的,明老头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孤零零地立在山野间的小土坟。
恍惚间,明老头好像又站在他的面前。
他脸上的愁苦消失了大半,很慈祥。
“阿峦,去找她。”
“快去找她吧。”
去找谁?找谁?
世界开始出现裂缝,慢慢坍塌,明老头一片片碎裂然后消失,明峦惊慌害怕极了,想要追上去。
不,不要。
不要走。
他只有他了。
落地窗外的明亮光线倾洒进来,明峦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一瞬间头疼欲裂,不禁蜷缩起了身体。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一声:“爷爷。”
低落的情绪在这座豪华陌生的别墅里只存在了一分钟,一分钟后,明峦就收拾好了心情起身,身体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先打开卧室的门去看一眼苏漾。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轻盈的薄被掉在地上,苏漾胸口的睡衣敞开,他睡得很沉却又很不安稳,酒醉的酡红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染遍了他的脸和脖颈,整个人粉嘟嘟的。
明峦预感不妙,连忙走进卧室,捡起薄被放到床上,伸手感受了一下苏漾额头上的温度。
……已经七分熟了。
苏漾发烧了,还是危险的高烧。
这件事一下子让整个别墅都动起来了。
请家庭医生、测量体温39°、打退烧针、挂水……一套流程下来,苏漾的高烧才险险遏制,等待着退烧。
都知道明峦每天晚上看护都从客房搬到小客厅了,这次又是因为他酒醉怕热自己掀了薄被和扯开了睡衣,谁也没有怪罪明峦,毕竟都看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让明峦跟苏漾睡到同一张床上去啊。
护工和雇主怎么能睡到同一张床上呢……这像话吗?夜晚的大床是欲望和爱的巢穴,躺在一张床上的是只能老公,护工就是护工,护工怎么能变成老公……
上午九点,多灾多难的苏漾终于悠悠转醒,一醒来就见床边围满了人,个个都关心异常地看着他。
苏漾:“?”
他……他又重新投胎出生了吗?
还是他莫名其妙生了个小孩出来?
这一个个的表情为什么都像在看新生命?
“林……咳咳咳!”苏漾惊恐异常,发出了难听的鸭叫,“林叔,我的嗓子……”
再一看,他的手背上插着针,正挂着药水。
陈芳连忙解释:“漾漾,你发烧了,别动,还剩一瓶药水就挂完了。你饿不饿?我在厨房炖了鸡丝粥,你要吃点吗?”
苏漾眼前一黑。断腿断手已经很惨了,怎么还能雪上加霜?真是船到桥头自然沉。正要说话,嗓子干涩疼痛,鸭叫也难听,他干脆闭口不说了,只点了点头。
卧室里的人都散去,只留下明峦站在床边。明峦看向苏漾的目光包含歉意和自责,是他没有及时照顾好苏漾。苏漾的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好,要是死了怎么办?
苏漾的精神还算不错,见明峦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不明所以。脑海里忽然回忆起昨晚,他在老宅接受了苏渊的一番说教后,心情不好。苏洄拿出一瓶紫色的酒出来打圆场,然后他觉得葡萄味很香甜,多喝了两杯……再接着就醉得一塌糊涂。
他是怎么回来的?
嗓子干涩难忍,苏漾很想喝水,一向细心的明峦却像个石像站着不动,他无奈拍了拍床,吸引了明峦看过来后指了指自己的唇。
——干冒烟了。
明峦眨了眨眼睛。
不解其意。
苏漾又点了点自己的唇。
明峦微微挑眉,上前一步俯身,抬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拂过苏漾的唇,垂眼间和瞪大双眸的苏漾四目相对。
苏漾愣住。
明峦歪了歪脑袋。
苏漾的心底霎时升起了不可名状的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破土而出,这让他心跳加速,莫名慌乱。
“喂!”苏漾鸭叫,一把推开明峦,“你在干什么?”
明峦:“……”
他的意思不是说唇上沾了东西吗?
难道不是吗?
苏漾继续鸭叫。
“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哦,鸭子……不,苏漾要喝水。
明峦总算明白了,从床头柜的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用勺子喂给苏漾喝。
苏漾喝着水,嗓子却下咽都困难。明峦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虽然面无表情,却能窥见几分他藏在沉默之下的耐心。活了28年,苏漾发觉他也没见过明峦这样的人,他要是不是哑巴,会是什么样子?
他无端好奇起来。
陈芳端了鸡丝粥进卧室,喝完半杯水后,苏漾又吃了一碗鸡丝粥,空荡荡的胃部总算有了点饱了的踏实感。
“小明,你也去厨房吃点东西。”陈芳说,“我在这里照顾一会儿。你从早上六点到现在就守在这里,胃都要饿坏了。快去。”
苏漾讶异地抬眼,明峦却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下。苏漾仍然看不懂他在表达什么,鸭叫已经叫过了,他也不在乎了,“你去吧,我跟陈姨待一会儿。”
陈芳和苏漾再三催促,明峦最终点了点头,带着盛鸡丝粥的空碗出去了。
“漾漾受苦了。”陈芳摸了摸苏漾的脑袋,“昨天晚上就不该喝酒的,以后不能喝酒了知道吗?想喝也等身体恢复了,痛痛快快地喝。把我们都吓死了,坏小孩。”
“嗯。”苏漾乖顺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陈芳,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我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我怎么没印象了?”
陈芳说:“坐车回来的啊。在车上吐了,下车的时候是小明抱你上楼的。多亏了小明的力气大,没把你摔下来。”
苏漾哼了一声。
明峦的力气一向很大,他的脸和身体都再清楚不过了,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