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禹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些人没有摘掉手环。

手环在布套的伪装下确实像个腕带，但是这不能保证不被怀疑，说不定下一刻就被这些人发现了。恐惧来临, 夏禹要用力抿住嘴唇才能保证牙齿不打颤。

他想过很多种危险的状况，比如进入了可怕的电子糜烂区域, 比如被机械人追杀，再比如被怪种围猎。他脑海里每时每刻都在预演，生怕墨安和米兜应付不来。只是他从没为自己考虑过, 没想到还会遇上人口买卖？

这些人, 应该是打算卖了自己吧？

夏禹再次低头, 看向屏幕。

精卫：[正在建立桥梁，我去找米兜。你的任务是安全活下去, 活到他们来救你。照顾好自己, 夏禹。]

还好，还好，米兜也有一个手环，如果精卫能够顺利接入那个手环的登陆点, 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坐标。夏禹重新坐回地上，保存体力，他闭上眼睛, 静听四周的动静。

怪不得会有水声, 原来自己已经被偷偷带上船了。墨安他们会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经着急忙慌地抵达那栋大楼, 误以为自己就在楼里, 所以正在实施营救？

或者说，墨安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根本不想见自己？

夏禹真后悔，如果真出了什么事, 自己死在黑海，或者被销户，卖给了别的什么人，和墨安再也见不到了，那么自己和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不要再见我”。那句话多么伤人，肯定给墨安伤得透透的。

他们应该能找到自己的吧？夏禹不经意间垂下手，忽然触碰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他吓了一跳，旁边居然还有一个人吗？

“喂，喂，你怎么样了？”夏禹想要将那个人扶起来，可是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什么力量都没有了。而且这个人显然也是被拐卖到这里的，头上套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子。

“你还好吗？坚持一下。”夏禹怕他呼吸不畅，想要摘下布袋子，“我的朋友一定会找我，千万不要灰心，我们一定会获救，一定……”

袋子拿下来了，夏禹却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面前的那个少年，好像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夏禹手里的布袋子掉在地上，差点叫出声。他捂住嘴，近距离地看了看，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镜面。

紧接着那少年的眼皮动一动，睁开了，也是一双银蓝色的眼睛！

银色的瞳孔里闪过一抹蓝，夏禹紧张地吞咽一口唾液。他曾经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是这样的眼睛，没想到居然不是。那这个人是谁？他是自己的同族？水母族还有别人吗？

可就算是同族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墨安和他的同类各长各的。

“你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夏禹悄声问。

“你又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少年开口，声音和夏禹一模一样，“我要死了。”

“不不不，你不会死的，我的朋友会来救我，一定也能救你。”夏禹还有很多事没搞明白，他拉住那人的手，“你是水母吗？蓝冥水母？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我叫向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真的快要死了。”向星看向了他的腹部。

夏禹垂眼检查，他的衣服上居然有一块暗红。他摸向暗红，血都快要干透了，等到撕开衣服之后夏禹的手迅速一抖，伤口太深，来不及自己愈合，除非立刻送他去医院。

“救命！救命！来人啊！快来人啊！”夏禹扭过身敲击栏杆，“他受伤了！船上有没有医生！他身上有……”

“什么事！吵死了！”黑暗中的男人终于被他的声音叫了过来，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到，“就你话多，再说话我就把你舌头割了！”

夏禹才不管这些，从栏杆的间隙伸出手，摊开染血的掌心给那男人看：“他真的受伤了，很严重，你们有没有医生？如果不动手术他会死……”

“把嘴给我！闭上！”然而回应夏禹的不止是残酷的拒绝，还有一击棍棒。

金属棍棒带着强电流，一下子刺向夏禹的肩膀。夏禹全身一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地上，手指尖还在抽搐。他短暂失去了几秒的意识，还能感觉到全身刺痛。

让一个对疼痛不敏感的人感觉到这种程度的疼痛，夏禹都不敢想要是一个普通人能疼成什么样。这样的电击强度和墨安的手指完全不一样。

“老实点儿！”那人又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这里。

夏禹不得不老实，强大的电流夺走了他大部分力气，只是那么一下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连抬头都很艰难。五脏六腑好像都被电到挪位置了，精神上一片混乱，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晕了几秒，还是几分钟。

再次苏醒过来时，他察觉到有人在碰他的手。

“别睡了，你不要，睡过去。”

夏禹眯着眼睛，听着他说话。

“我们都是蓝冥水母吗？真好啊，真好，在我即将死去之前，我终于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我从来都不清楚，一直以来都是，也没有人告诉我。”

你是水母，和我一样。夏禹迷迷糊糊地动动手，却睁不开眼睛。

“咱们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是不是？受伤了也可以自己好，我从小就这样，还以为自己是个怪人。有人说我是怪种，可是我相信我不是。我原来只是一个……小水母。”

是的，咱们是一样的。夏禹在心里点了点头。

“我的血好像……快要流干了。你不要为我伤心，应该为了我高兴，最起码我在临死之前见到了你，原来我在世界上并不孤单。只是……你一定要出去，好吗？答应我，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不要成为黑海的奴隶。离开这里，好好地活下去，替我多看看海洋。”

不，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要想看海你就自己去，我不要帮你！夏禹在心里咆哮。

“我……我好冷，好冷好冷。你的朋友一定会来救你的，对吧？那就太好了，最起码你还有那么多的朋友呢。我只有……一个朋友，他……你一定要活着……离开，答应我。夏禹，我们是……我们……我想睡觉了。”

答应你什么？我们是什么？夏禹想要睁眼，和他说话，用力地拉住他的手，但是意识又一次陷入黑暗。向星，你一定要等我，别睡。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族群，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坚持住，别睡。

另外一面，救援工作还在进行。

墨安被强制性安排在帐篷里，不允许他乱走。希颁给他倒了一杯水，弯腰检查了一下他的右眼：“你以前也这样过？”

墨安没有接水，僵硬地点了点头。

“上次是什么时候？”希颁问。

“在我和xla……第一次到中间层的时候。”墨安抬头看着救援现场的屏幕，越来越多的支撑机械人投入使用，固定大楼的稳定性，银牙的外骨骼刚刚被横梁砸了一下，右腿有些失灵。遇难者越来越多，剩下的十三个幸存者还没找到。

热成像显示他们在上层的电梯井内，但前进的路上太多断壁残垣。

“你们刚到中间层的时候？也就是……潮汐号之前？”希颁算了算时间，还真是那时候。

墨安的目光黏在了屏幕上，心不在焉地说：“嗯，夏禹说，我那时候右眼变得很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电梯井？是不是救援人员坐电梯的时候发生的爆.炸，所以那些人都掉在井里了？要不还是换我去，我比较小，可以顺利钻入钻出。”

“除了眼睛变红，你还看到了什么吗？类似于刚才你看到的……蘑菇人？”希颁按住他的肩。

“看到了，蘑菇从人的身体里出来，然后又变成了一个人，就是这样。”墨安快速说完，“你相信我吗？你难道不会觉着是我脑袋出问题了，不觉着是我骗人吗？”

“不觉得。”希颁点了下头。

墨安匀了匀气息，这才说：“而且，上一次我见到的那些画面，最后也应验了。银牙说……那些船员就是那样说的，也就是说，我看见的那些画面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人鱼的危险预知，你确实有这种能力，我深信不疑。而且并不是每一条人鱼都能拥有这份力量……墨安，你对你的父母有没有一点印象，一丁点儿都没有了吗？”希颁摸了摸他的眼皮。

墨安摇摇头。他离开孵化地的时候太小，什么都没记住。

“在咱们的分支里，有一支很特殊，天生拥有预知危险的能力，他们叫作‘黑塞壬’。黑塞壬通体漆黑，连皮肤都是黑色的，头发却是银色。”希颁碰了碰他银色的头发，“而且黑塞壬的眼睛是猩红色。”

墨安不懂，半知半解。

“你还记得潮汐号的幸存船员说过什么吗？他说，他们抓住的那一条人鱼通体漆黑，发丝银白，眼睛是红的。他们抓住的那条就是黑塞壬，我猜你的父母当中……有一条就是，所以你才会遗传了一些黑塞壬的特性。”希颁说出自己的猜测，“不过你太特殊了，黑塞壬的弱点你没有。”

“什么弱点？”墨安看着自己白白的手臂。

“黑塞壬怕光，在极强的光照下不能行动，所以我猜我的姊妹就是这样被潮汐号的人抓走的，他们用强光捕猎。但是你不怕，你的头上也没有黑塞壬的角……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人鱼和人鱼有着体型上和外表上的差异，不会跨越分支繁衍后代，除了人类和人鱼的后代，那被叫做‘混血’。”希颁长话短说，因为现在不是聊天的时机。

墨安也只是随便听听，他对自己的身世毫无好奇。爆.炸声来得意外又猛烈，墨安抬头一瞧，又有玻璃在往下掉。

“成功爆破，我们打通了障碍物。”是银牙在老鬼的帮助下进行着定点爆破，“不得不说老鬼你还真是宝刀未老，真有一套！”

“赶紧去救人，少废话。”老鬼操纵着一群机械小狗，仍旧停留在地下室内，“孢子的浓度怎么样了？”

烟夏看着屏幕：“正在稳步上升。”

“你刚才说，墨安看见了一些幻象，真的假的？”银牙做出一个手势，两侧的支撑机械人原地不动，他带领三名队员朝电梯井前进。那里也就是所有幸存者的集中地点。

“我选择相信墨安。”烟夏再一次顶雷办事，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她将墨安的危险预知当作了真实预判，“所以我会在这边时时刻刻注意孢子浓度，一旦超标所有人都要撤退。另外，所有人员在发现遇难者尸体时不要贸然靠近，说不定他们的肚子里真有蘑菇怪种。”

老鬼还在排查，咬着探照灯问：“监控视频怎么样了？”

“我都看过了，夏禹没有离开过这栋大厦，没有他走出来的镜头。加把劲儿，还有十三个同伴等着你们的救援，时间来得及，一定要把他们都带出来。”烟夏的手又在半空中滑了两下，投影屏幕就被放大了三倍。

仍旧摇摇晃晃，灰尘遍布。

“正在接近电梯井，距离目标10米，9米，8米……”银牙戴着氧气面罩，所以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跟随他的视线而动，最终定格在他正前方的电梯井。

13层，电梯就停在这里，生命探测仪显示这里有幸存者。他们就在电梯的厢体当中，爆.炸时电梯从高层落下，到13层刚好停止，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万幸的大好事，只要电梯井不坍塌，电梯的承重能力没有失衡，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墨安、米兜和希颁更是盯紧那扇门，他们希望看到那扇门打开之后，夏禹就站在人群里。或许每个人都受了一些皮外伤，但大家都活着，生命探测仪已经检测到了13颗跳动的心脏，大家都在一起。

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一定没事。墨安再次往前一小步。

“嘿！兄弟们！听见了吗？”银牙在开门之前先敲了敲，算是给里面的人一个心理准备，“我们终于找到你们了，别着急，这就把门打开！”

“我这边也结束了。”老鬼也有好消息，地下的危险区域已经完全排查完毕，没有剩余炸.弹。他都不知道该说那帮人不够专业还是太过粗心，如果想要扩大事态，最起码还有二次爆.炸。

当然，对他们来说，爆.炸越少越好。

“行，我现在准备打开电梯门了，让外头的急救人员做好准备，这些人肯定有受伤的。还有，额外准备好氧气面罩，他们出去的时候用得上。”银牙的外骨骼金属臂膀寻找到了最佳的下手点，先是在电梯门上打孔，固定牢固，紧接着轻轻一拉。

电梯门就开了一道缝。

墨安屏住呼吸，虽然他没有进去亲自救援，可是心里头的紧张程度不亚于银牙。然而随着电梯门缝隙的不断扩张，不止是银牙，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投影的每一个人，都未曾见过这般恐怖又惊悚的场面。

他们要营救的十三名幸存者还活着，但是……他们黏在了一起！

空气中的孢子浓度开始大幅度上升，电梯的厢体就像是一个密封的培养皿，把里面的人当作了蘑菇的养分。他们还穿着工作服，皮肤却发生了重度的粘连。这个人的脸和那个人的脸黏在一起，那个人的前胸又黏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后背。红色的菌丝犹如强酸黏液，将他们的五官彻底融变了形态，看不出什么模样。

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嘴，红色的菌丝已经占据了他们的身体，探出嘴巴的那一部分像微型的小手。他们像是被烤化了，又重新粘合，分不开，还活着。

“不不，不不不，不会。”墨安继续往后倒退，一直到后背靠住了帐篷，然后他的肚子像是被某种情绪直击一拳，打到了胃袋，弯下腰后大口大口地吐出了胃液。

他的xla，就在那一堆不成样子的人泥里面。伴随着胃部反酸的强烈不适，一颗颗淡蓝色的钻石掉在了地上，滚得遍地都是。

海浪声越来越大，船好像更颠簸了。夏禹再次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向星的手，就剩下一点温热。过载的电击之后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了，脑袋也没有那么清楚似的，短暂失忆一样，还总是耳鸣。

墨安……墨安他们，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在那栋楼里？

墨安他，还生自己的气吗？他是不是不想见自己了？如果自己真的不见了，以后也没有人管他，更不会有人说他。

这里是哪里？要被运到哪里？夏禹费劲儿地蜷起身子。手环好像震动了很多次，没有力气去看，但夏禹一想到这关乎他和向星的小命，还是逼着自己慢慢将手臂收回来。

可能在他昏迷的时间里又遭到了几次电击，夏禹的意识越来越不清楚了，看东西也模模糊糊。短短的几行字他花了好久才看清楚……

精卫：[米兜的手环有女娲设置的保护网，桥梁建立失败。唯一能够建立桥梁的登陆点是烟夏的电脑，我可以直接和女娲连接。但我不确定女娲的危险性。]

“……很危险吗？”夏禹气息微弱。

精卫：[女娲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许在连接瞬间我会被吞吃。]

吞吃？夏禹摇摇头。

精卫：[我不能保证连接后是否可以活下去，但连接后我可以把你的最后坐标发给烟夏，你活下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夏禹已经无力摇头，脚步声再次响起，直达耳边。铁笼子的门被人打开，他被人揪住头发，捏住下巴又掐开了嘴，灌进了不知名的液体。等到那些人离开，夏禹再次昏迷不醒，手环的屏幕再次闪动起来。

精卫：[正在建立和女娲的桥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