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人都到齐了,就等您了。”
“嗯。”霍祁闲闲应了一声,挥退伺候他穿衣的宫人,状似无意往屋外瞧了一眼,“都到了?”
“是,都到了。”总管李立应道,“左相家的莫少爷,礼部侍郎家的楚少爷,还有户部侍郎家的叶少爷,都一早到了,聚在花园候着您呢。”
霍祁耳朵竖了半晌,始终没听到心中所想的那人姓名,不由颇为愠怒,瞪了李立一眼,对方像是这会才反应过来似的:“奥奥奥,还有,还有太傅家的宋少爷,识云公子,他也到了。识云公子身子不好,见不得风,殿下还是速速去开席吧。”
“嗯。”霍祁收回目光,走到等身铜镜前左右照了个来回,才一撩袖子施施然道,“走吧。”
李立忍着笑,跟在二殿下后面向花园走去。
二殿下霍祁与太子殿下祁霍一母同胞,自小备受宠爱,刚及弱冠便被准予在外立府,这在前朝是没有先例的。不过当今陛下与皇后恩爱非常,三宫六院早已裁撤,膝下唯有这两个子息,再怎么宠爱也无人敢置喙。
方才提到的几人自小同二殿下一起长大,亲厚非常,特别是名满京城的识云公子,更是与二殿下同饮同食,抵足而眠了十几年的伴读。虽说二人总是一见面就掐,但李立知道,除却皇上皇后和太子殿下,二殿下最在乎的便是这识云公子了。
“霍祁!怎生来的这么慢!怎么,这才刚建府,就摆起殿下的架子来了!”
刚进园,霍祁就听到了莫里斯的咋呼,他负着手轻哼一声:“瞧你这架势,咱俩到底谁架子更大一点。”他边往前走,边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莫、楚、叶三人均在前面园中等他。
至于那个无趣的家伙,霍祁眼珠一转...找到了。
花园侧边有个凉亭,如今是冬日里,凉亭四面皆垂棉帘,内里拢着火盆,有一身穿白衣之人捧着书卷坐在其中,只是隔着帘子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霍祁眉头一皱,顾不上莫里斯还在絮叨着数落他,脚步一转便往那凉亭走去。
“诶...你...”见霍祁往那处去,莫里斯自讨没趣,凉凉道:“瞧见了吧,咱们眼巴巴在这候着都没那浑然不逊的识云公子面子大。”
楚子寻以扇掩面,笑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那不得志的穷酸书生。你莫是不知二殿下的心思,同识云争什么高下。”
“我就是要指责他重色轻友!”莫里斯握着拳忿忿不平,看向楚子寻,转头又开始八卦起来,“听说你那个便宜弟弟,叫什么子昂的,又给你惹事了?”
楚子寻脸色登时难看起来:“竖子,不提也罢。”
“哎呀,说说嘛。”
这边说着,那边霍祁已然走到亭边,他也不招呼一声,径自掀开帘子走进去,衣袂翻飞,带进一阵凉风,激得内里坐着的人掩面咳个不停。
霍祁脚步一顿,竟是不敢再靠近,先前气势弱了三分,就站在帘边负手道:“几日不见,识云公子这身子倒是越发娇弱了。”
宋识云勉强停下咳嗽,抬眼看向他,取下膝上盖着的狐裘站起身,合手行礼:“参加二殿下。”
霍祁被他一礼堵得气闷,嘴上更加不客气:“你是聋子还是呆子,说过多少次不用跟吾行礼了,是不是要本殿用毛笔写你脑门上才记得住。”
宋识云习惯了他的咄咄逼人,闻言只是垂下眼,捧着书淡淡道:“回殿下,这不合礼数。”
礼数,礼数,吾看你后半辈子就跟着礼数过去吧。
霍祁在心底腹诽,又望了眼亭外的三人,转向宋识云那冷淡的面色,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你既来了,又一个人缩在此处做什么,明年就要上朝了,你准备做那朝堂上不与人交好,不受任何人待见的清流,哪天被人寻点错处,集体弹劾发配到边疆去?”
宋识云面色不变:“区区小事,殿下未免夸大其词了。再者,方才来时已同他们打过招呼,并非不与人交好。”
“哼。”霍祁一甩披风,在一边坐下,对宋识云扬了扬头,“坐。”
宋识云依言坐下,霍祁欲待开口,就听他道:“多谢殿下。”
霍祁:“......”
“吾迟早有一日被你气死。”霍祁忿忿,抬手招来李立,吩咐道,“先带他们去开席,吾有话同宋家公子说。”
李立:“是。”
他依言告退,见人走了,霍祁才看向一旁的宋识云,冷声道:“吾当你今日不会来。”
宋识云垂下头:“殿下亲邀,臣不敢不来。”
“是吗?”霍祁冷笑,“那识云公子是迫于无奈,才光临吾府,倒真是委屈你了。”
“看来你缩在此处,不是不想见他们,是不想见吾。”
宋识云不说话。
“到底是为什么。”霍祁突然站起来,“年宴之后你就这样,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一见到我就躲,我怎么招你惹你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连自称都忘了,听起来是挺焦灼的。宋识云抠着指甲边的倒刺,那日宴会时偶然听见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我有一好友,他最近有一件烦心事。”
“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他对她倾心已久,但是最近才反应过来,可对方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哦不是,是看他,你说,这要怎么办才好。”
霍祁的好友,宋识云都认识,没听说谁有这等烦恼,所以,说的定是他自己。
青梅竹马的妹妹...好几位郡主,都同他青梅竹马...
听到此话的宋识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折下的,准备赠予他的腊梅,觉得有些好笑。
此刻,他心里又泛起酸楚,捏着书角闷声道:“殿下何出此言,臣实在担待不起。”
霍祁一肚子气,不知往何处发泄,看什么都不得劲,他的目光落到宋识云抱着的《诗经》上,嘴上又开始放炮仗:“这玩意你不是都已经倒背如流了,还当个宝似的捧着做什么?”
宋识云抿唇:“念青的生辰快到了,他喜读,臣便想用其中佳句为他做一篇赋庆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即便是能背下,也不能盲目写就,还是多看为好。”
念青是户部侍郎之子,叶回的小字。几人之中,宋识云与他要更要好些。
霍祁闻言,眼神愈发冷,他盯着宋识云的面颊,沉声问道:“你今日送吾的是什么。”
殿下建府合该送礼,宋识云自认送的礼物礼数周全,这会竟有些难以开口。
“回答吾!”
霍祁蓦地抬高了声音,凉亭边伺候的宫人登时跪了下去,宋识云攥紧了书默然半晌,同他们一起撩衣跪下。
“一对玉如意。”宋识云轻声说。
“一对玉如意。”霍祁咬着牙重复了一遍,胸膛起伏不停,“好一对玉如意,好一对玉如意!”
“来人!”
一宫人应声而至:“殿下有何吩咐。”
“将识云公子送的玉如意取出来供在堂上!吾必定每日沐浴焚香,晨昏定省地拜谢一次,以免负了识云公子送此大礼的好意!”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宋识云垂下头盯着手中的《诗经》,书卷上的字,突然就瞧不清了。
霍祁走进厅中,几人都没动筷,莫里斯趴在桌上,见他进来,拉长了音调道:“你可算来了,我都要饿死了。”
“不是让你们先开席。”霍祁面色不佳,拔步坐上主位。
“你的建府宴,你没动筷,我们开席,这算怎么回事,不合礼数。”
又是礼数。霍祁心底烦躁,摆摆手:“我既来了,就快吃吧。”
“识云呢?”叶回问道。
霍祁没说话,门口随即传来应声:“在此。”
宋识云捧着书卷,缓步走进厅中,向诸人见了礼才安然坐下,霍祁见他行坐皆握着那书卷,心头未降的火又窜起来三分。
他拿起筷子将面前碟中的茄子捣得稀烂,弄得身边布菜的宫人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一顿饭因为霍宋二人之间的古怪气氛吃得索然无味,莫里斯想说话都不敢说,可把他这个话篓子憋得不行。
吃至一半,宫里头突然来了人,宣二殿下同识云公子一起入宫觐见。
二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稍一整理便一同去了。路上谁都未曾说话,进了殿,皇上和皇后都在。
霍祁起身看向他们:“父皇,传孩儿何事。”
霍越霁是个严父,今日少有的温和:“今日可还开心?”
霍祁默然,拱手道:“开心。”
说着开心,脸却是垮的,祁儒看了眼小儿子与一边宋识云的神色,略一思忖便有了判断,想必是又拌嘴了,他无奈地摇摇头,顺着霍祁的话接道:“那可想双喜临门啊?”
霍祁看向他:“爹爹此话何意?”
祁儒笑了笑:“孤已与你父皇商定,为你和识云赐婚,接旨吧。”
他说着,便示意下方的齐公公宣旨。
“奉天承运——”
“诶等等!”没缓过神来的霍祁下意识打断了他,他转头看着宋识云同样震惊的神色,“这,这,这是...”
“怎么?你不愿意?”祁儒问道。
今世除男女之外,还有乾元、中庸、坤泽三种性别,若是坤泽,则无论男女都可生育,因此男男之间通婚十分多见,赐婚也时常有之。
“我没有!”霍祁嘴比心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的他头晕眼花,心脏狂跳,他瞥了眼一旁的宋识云,“只是...”
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宋识云一如既往的沉默,余光见着霍祁的反应,方才浮起来的心思又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不愿意,他已有心上人,又怎愿同我共度余生。
既然如此,与其被迫再听一遍他向别人诉说爱意,倒不如自己否了。
宋识云撩衣跪下,合手行礼:“回禀陛下,请恕微臣斗胆抗旨,微臣德行不淑,年岁又长二殿下一岁,实于二殿下不相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说着,便俯身一叩,跪地不起。
霍祁立在一边,只觉手和脚都是凉的。
霍越霁确没想到他会如此言语,转头看向祁儒,用眼神询问:“不是说二人情投意合?”
祁儒同样始料未及,拍拍他的手轻声道:“交予我。”
他说着便起身,亲自下堂扶起了宋识云:“子栖,你名声在外,是一众公子中的表率,你若德行不淑,那这整个京城怕是找不出一个善人来了。何苦如此妄自菲薄呢?”
祁儒声音温和,倒让宋识云想起他早逝的娘亲,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有些动情:“微臣抗旨实属不该,但...但二殿下已心有所属,微臣实不该做那棒打鸳鸯之事。”
“哦?”祁儒闻言看向霍祁,语气说不出的怪异,“孤倒是不知道,我祁儿心属谁了?”
“我...我心属谁...”霍祁面躁耳热,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宋识云干脆替他说了:“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具体是谁,臣也不知。”
“青梅竹马的妹妹...?”霍祁只觉得他现在简直比那戏文里的窦娥还冤,“什么青梅竹马的妹妹,我哪来什么青梅竹马的妹妹!宋识云你...你简直就是个棒槌!”
宋识云被说得一愣,祁儒在其中打圆场:“这怕是有什么误会,识云你是从何而知的?”
“微臣...”宋识云拱手,“那日年宴,微臣路过清波亭,不慎听见二殿下同莫家公子说话,故而得知。此举有失礼数,还请二殿下见谅。”
“见谅个屁!你听,你听你怎么不听全乎点呢!”霍祁气得原地打转,干脆破罐子破摔,走过去把齐公公手里的圣旨一把抢过来:“你倒是告诉我,我的青梅竹马除了你还有谁!还有谁!我告诉你,这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要是不成,我就找人去宋府把你绑过来!”
他把自己说得脸红脖子粗,说完又害怕听到宋识云的回应,拎着袍子揣着圣旨就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徒留宋识云一人呆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殿下...此话何意...”
祁儒轻笑,点了点宋识云的额头:“识云公子七窍玲珑心,想必不用孤再多说了吧。”
宋识云走出大殿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有些云里雾里,霍祁走前说得那段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他刚才的话...究竟是何意呢...
宋识云转过一个回廊,穿着藏青锦缎垂袍的霍祁正捏着圣旨垂眸靠着宫柱,见人至,他抬眼望来,宋识云微吓,下意识转过身想要避开。
“站住。”霍祁听起来有些不虞,身后响起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宋识云莫名有些紧张。
“又要躲着我?”霍祁道。
宋识云转过身,直视着他:“我没有躲着你。”
“不说臣了?”霍祁抬脚逼近,宋识云忍不住往后退,“方才不是一口一个臣吗?‘臣不敢’‘不合礼数’,又不说了?”
宋识云被他逼得靠上了柱子,退无可退就想往一边躲,霍祁两手撑着柱子不准他躲:“去哪?你可别想再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宋识云没什么底气地反驳。
霍祁冷哼:“说,愿不愿意与我成亲。”
宋识云别过脸,嗡声道:“我没说不愿意...”
“真的?”霍祁忍不住笑意,“那你说一遍,你愿意同我成亲。”
“少得寸进尺,你,你让我过去,这不成体统。”宋识云伸手推着他,霍祁直接握住他纤细的手腕,往他脸上亲了一口:“还有更不成体统的,要不要看。”
“你!”宋识云面色登时烧得比晚霞还红,他四处张望,好在没有宫人路过。
“这样吧,本殿下大发慈悲,你既给叶回作赋,那也不能少了我的,我要求也不高,你得给我作首诗,不然今天就别想走了。”
宋识云被无赖的二殿下弄得没办法,他抬眼看去,霍祁身后正是一轮高悬的明月,宋识云垂眼,红着脸道:“只作一句...”
“嗯,一句。”
宋识云沉吟半晌,才轻声开口:“皎皎如明月,灼灼...入我心。”
他说着看向霍祁,眸中倒映着细碎的月光,和他悄悄属意了,数十年的殿下。
诗句入耳,霍祁的脸顿时变得比对方还要红,他抑制许久实在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索性放纵的笑出声,捧着宋识云的脸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嗯...”宋识云声音很轻,又很重,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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