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陈商家, 郁初跟平时一样拿出补习班的作业,只不过今天的作业比平时更难,他写不好, 写不出来, 算不出答案。
他本来就成绩不好, 基础差,初中时候因为总是打架、考试垫底拉低全班平均分, 被老师骂他这种人不该待在学校浪费教资,甚至活着也是浪费, 他妈说老师在气头上, 说的是气话。
郁初想,其实没有错。
他什么都做不好, 没有人会永远爱他。
一旦知道他的卑劣,他们就会远离他,抛弃他。
他妈是。
陈商也是。
他回头看陈商紧闭的房间门。
为什么那天晚上他要去偷亲陈商。
明明可以藏起来, 藏一辈子, 这样就算以后陈商不用再照顾他了, 他们也许也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 偶尔, 只要偶尔能联系就好。
可是现在, 他们明显已经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陈商在刻意躲避他, 用很拙劣的理由,不想再见到他。
就跟拒绝从前喜欢陈商的那些人一样, 只要戳破, 陈商就不会和他们再有任何瓜葛, 就连表面的和平都不会再维持。
郁初知道自己应该现在离开,应该很识趣地消失, 可是他不舍得。
不舍得对于郁初来说是个很陌生的词。
他妈去世的时候,他很平静,平静地接受着他妈去世的事实,只不过那时候他总是想,如果他能多挣点钱给他妈治病,他妈就不会去世了。
他没有不舍得,只是后悔而已。
郁初盯着作业本,好久都没写出来一道题目。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陈商的房间门打开了。
听见动静,郁初死死抓着笔,没回头看。
陈商戴了口罩出来,他是真的怕传给郁初,他咳嗽实在有点严重,虽然还没到半夜咳得睡不着的程度。
见郁初在写作业,他松了口气,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郁初带回来的晚饭,他去倒了杯热水,又冲了包板蓝根,冲完放到郁初面前的茶几上。
郁初没抬头。
但面前的卷子到现在还只是写了个名字,笔倒是一直握着。
就差把心思不在作业上写在脸上了。
陈商内心叹了声气,估计郁初因为秦方乱说的话,已经猜出他那天晚上醒着的事实。
还真是让秦方歪打正着。
陈商自己都没理出头绪,无法给出正确答案。
现在更加麻烦,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面对郁初。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并不想让郁初误会自己的本意。
“把冲剂喝了。”片刻后,陈商在郁初身旁坐下。
郁初握住卷子的那只手明显用劲,把卷子攥出了声音。
陈商瞥了一眼,干脆把冲剂端给他,“再不喝一会儿得被我传染感冒。”
杯子里冒出热气,慢慢升腾,触碰到郁初脸上,连眼睛都被熏得发热。
郁初瞥开脸,一声不吭接过杯子,一口把冲剂喝了下去。
微甜,但有点苦。
他喝完,还没把杯子放回去,陈商就又伸手来接,就跟以前一样,郁初愣了下,没松手,陈商的手指和他的手指就碰到了一起,但也只是手指碰了一下而已。
郁初连忙松手,陈商已经神色自如地把水杯放回茶几上,他咳了几声,“我没跟秦方说过让他一整个暑假都接送你这种话。”
这种误会还是得解释。
他并不想让郁初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不开心。
郁初猛地转头,陈商已经起身去洗杯子了,似乎就是为了向他解释这一句话才特意跑来给他喝药。
如果那句话是假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陈商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
郁初看向厨房,等陈商出来的时候,他攥着手问:“明天……”
“这几天还是让秦方接送你,我实在是不方便。”陈商似乎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
郁初的话被硬生生推了进去,半晌,他哦了声,垂下眼,拿起自己的卷子跑回了卧室。
他失落的表情都落在陈商眼里。
陈商站在客厅,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头痛欲裂。
他第一次在感情的事情上这么不清不楚。
明明可以直接拒绝,以后只给郁初钱,再也不见面,把房子留给郁初。
但他似乎没法这么做。
怕郁初又要搬回自己家,怕郁初又要一个人睡在狭窄的床上,怕郁初以后又不愿意去学校,怕他受伤了只会一个人躲起来。
就像现在一样。
明明可以质问自己,是不是知道了。
但郁初什么也没有问。
之后几天,依然由秦方接送郁初,郁初也还是跟第一天一样,不怎么爱说话,来回的路上就一直看着外面。
秦方也不敢像第一天那样胡乱夸大其词了,他发现这小孩儿很在乎陈商,为了弥补自己嘴巴上的过失,秦方又给郁初讲了些陈商上学时候的事,虽然郁初不回答,但秦方发现郁初在很认真地听,因为他一停下来,郁初脑袋就会动一下。
跟催促他一样。
秦方给陈商说的时候笑得不行,“你别说你家小孩儿还真是口是心非,嘴上一句话不说,行动上倒是挺明显。”
陈商笑了声,“你明天回去了?”
今天就停雨了,连着一个多星期的雨,小区人工湖的水都快漫出来了。
“明天早上就走,还得赶回所里写报告,怎么,今晚请我吃顿饭?你咳嗽不是好了么?”
陈商这两天已经没怎么咳嗽了,但这几天还是没怎么和郁初接触过,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陈商还没来得及回答,秦方就大笑一声:“算了还是,我一会儿得开个视频会议,饭留着下次再请,不过你俩有什么矛盾就好好说开。”
这两人都快把闹矛盾写脸上了。
秦方也是不懂,这俩怎么跟谈恋爱一样。
和秦方挂断电话后,陈商正想出去吃饭,老爷子又打了电话进来。
老爷子听力不好,陈商只能开外放,让声音更大一点。
老爷子也是开门见山,直接就问陈商:“明天有空没?”
陈商说:“有。”
“那行,明天你李爷爷孙女去风镇,你正好带她玩玩。”
这李爷爷是老爷子老朋友,他孙女陈商小时候见过,已经记不得长什么样了。
老爷子这么一说,陈商猜出点什么来,“爷爷。”
似乎是知道他想说什么,老爷子打断他,“人知道你在那儿特意过去找你的,本来应该你去找她!再说了,就你那几个姨给你找的那些小姑娘,你认识吗?这个你不是正好小时候跟她玩过?你俩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
陈商下意识看了眼门外,没听见什么动静,才回答老爷子:“您把她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跟她说。”
门外,郁初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中,慢慢落下去,转身离开。
“知道主动就好。”老爷子气哼哼的,显然对陈商总是不回家也不听家里安排非常不满。
陈商笑着摇头,“爷爷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告诉她没必要特意跑一趟,如果她是很想过来玩,我倒可以带她玩。”
老爷子气得一梗,“那你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你也没见过人家,就知道自己对人家不感兴趣了?”
陈商一顿,看向窗外,好一会儿,“也可能不是女生?”
“什么意思?”老爷子声音骤然变大。
“字面意思,爷爷,您知道我并不愿意接受家里安排。”陈商的脾性,家里人自然都知道。
他虽然脾气好,但也倔,有自己的想法,不会接受安排。
但老爷子思想陈旧,听他那一句可能不是女生,心突突地跳,沉默好久,“你的意思是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个问题陈商一时无法回答,只不过脑海里突然冒出郁初生病那几天晚上睡得乱七八糟还要往他怀里钻的场面。
和老爷子的通话最后在陈商让老爷子把李爷爷孙女的联系方式给他的要求下结束。
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老爷子肯定会胡思乱想,也肯定会告诉他父亲。
但也无所谓了。
陈商和李爷爷孙女联系上后,对方表示自己已经订好了票,因为离得不远,明天早上就能到,听起来是不可能取消这次行程了。
陈商没法,只好约定好明天早上去接她。
处理完这件事,陈商从卧室出来,先看了眼郁初紧闭的房门。
往常这个时间郁初都在写作业。
只不过这几天,郁初把写作业的地方从客厅搬到了他自己的卧室,陈商之前就想给郁初买一个新的书桌,但郁初一直拒绝,现在看来十分有必要。
他吃过饭,等到了郁初睡觉的时间,才轻手轻脚进了郁初房间。
郁初果然已经睡着了,只不过脑袋闷在被子里,郁初睡觉的坏习惯太多,就算是夏天也喜欢这样闷头。
陈商把他脑袋从被窝里拯救出来,跟前几个晚上一样,很轻地揉了揉郁初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跟他无声说了句晚安,然后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出去之后,郁初睁开眼,死死咬住唇。
第二天一早,陈商起来的时候郁初人已经不在家里,今天没有秦方送他,郁初走得太早。
陈商想了想,还是给郁初打了个电话。
郁初接得很快。
陈商问他:“去补习班了吗?”
郁初握着手机嗯了声。
“注意安全,晚上我来接你。”
已经这么多天没有去接他,没有理过他了。
郁初愣怔片刻,“不用,我自己回来,上课了。”
他说完就挂断电话,也不给陈商一点再说话的机会。
郁初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陈商并不习惯,心底也传来酸胀。
但这几天确实是他一直在躲避,郁初这副态度,本身就是他咎由自取。
但陈商并不想要这种结果。
陈商在心底暗骂自己。
郁初在小区外面等了很久,陈商才出来。
陈商自己开车,郁初打了车,让司机跟上陈商的车。
听见这要求,司机哦呦了声:“这种事我喜欢!”
郁初一声不吭盯着陈商的车。
走的路郁初很熟悉,是去补习班的路。
但陈商没停,似乎只是从补习班经过,最后的目的地是车站。
陈商下了车,进去了。
等他出来的时间,司机有功夫跟郁初闲聊,“这是干什么?捉奸吗?看起来也不像啊,这不是男的吗?还是他抢了你女朋友?”
郁初一声不吭,司机也就不再搭话了。
毕竟郁初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司机只擅长聊八卦,不擅长安慰人,只能默默给郁初递了包纸巾。
陈商出来得很快,只不过出来的时候他身边多了个女生,很漂亮的女生,他们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说有笑。
郁初想起陈商和他爷爷打电话时候他爷爷说过的,是青梅竹马,所以陈商主动了。
陈商不会对不喜欢的人主动,他只会拒绝。
就像无声地拒绝自己一样。
郁初只看了几眼,就对司机说:“回去。”
司机哎了声:“你还好吗?”
“我看起来像有事吗。”郁初语气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看起来好像确实没什么事了,调解能力可真强。
司机噎了一下,“那我们走了?”
陈商正在给李爷爷孙女放行李,一辆出租车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李爷爷孙女说了句谢谢,“你把我送我朋友那儿就可以。”
她只是缺个司机而已。
陈商昨晚都那么说了,她也总不能真的一直贴上来吧,只不过好些年没见,她确实是很想再见陈商一面,说喜欢倒是算不上,只不过家里真的想安排的话,还是从小认识的人比较靠谱。
陈商说:“谢谢,爷爷那边我会去说。”
这也省去他不少麻烦。
对方耸了耸肩膀。
把人送去朋友那儿,陈商去了一趟工作室拿点东西,结果正好碰上助理,助理也正要找他,说工作室的锁有被撬过的痕迹,她还没报警。
陈商只能留下来处理这件事,处理结束,换了新的锁,已经是下午了。
他没有回去,直接去了郁初补习班等郁初下课。
但一直到天黑,补习班的人都走完了,也没见郁初出来,倒是在门口看见了郁初的补习班老师,老师对他有印象,纯粹是因为他长得帅,之前早上碰见过他送郁初过来。
“郁初今天旷课了,也没请假,我本来还想着下课后联系他家长。”
听见老师的话,陈商一怔,突然想起早上和郁初通电话的时候,背景音里没有补习班吵闹的声音。
他谢过老师,急匆匆打开手机。
郁初的手机和手表上都有定位,陈商之前一直没用过。
但定位都显示在家里。
就连早上和他打过电话的手机,都显示在家里。
松了口气,陈商赶紧回家,第一次开出了飙车的速度。
但家里没有郁初的身影,郁初卧室里没有人,手机和手表倒是好好的放在他叠得整齐的被子上,书包也在。
陈商的心一下子悬起。
但他现在得冷静。
对门,郁初家里。
对,郁初家里。
陈商开了门,屋里也没有人,郁初不在。
恰好今天楼下小卖部大叔有事走亲戚去了,小卖部没开门,没法去问。
陈商靠在墙边思考了一会儿,翻了翻通讯录,找到了林昭的号码。
还好之前存过。
但林昭很疑惑,“郁初哥这几天都没跟我玩,我喊他打游戏他都不愿意,我还以为他以后不想理我了,都快难过死了!”
林昭和郁初不一样。
他有什么不开心会直接说。
而郁初只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就像前几天一样,陈商不和他说话,他就不会再主动。
陈商开始怀疑,郁初到底哪里喜欢自己了?
仅仅就给了那么一个算不上亲吻的亲吻。
早知道那天晚上,他应该睁开眼,抓住郁初的现行,也不用逃避这么多天。
郁初没法逃避,他也没法逃避。
陈商又回了次工作室,自然没什么收获,最后他选择报警。
但民警说不满二十四小时无法立案,必须等明天。
陈商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不抽烟,身上哪来的烟,他没法,只能蹲在家门口。
这个时候陈商突然意识到,郁初想走,太简单了。
他可以把自己给他的所有东西都留下,然后消失,就像现在一样。
是自己亲手把郁初弄丢了。
明明他也并不想推开郁初。
陈商又一次出了门。
他几乎又把整个风镇都转了一遍,他和郁初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开着门的商店,餐馆,或是宾馆,车站。
一无所获。
从外面回来,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早上还刮过的胡子居然长出不少,有些狼狈。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捡到郁初的一支笔,笔盖上还有郁初留下的牙印,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咬笔习惯,被陈商看见过一次,笑他是小狗,只有小狗才会喜欢乱咬东西。
郁初气得直瞪他,恨不得把笔砸他身上,最后还是没砸,砸沙发上了。
那天陈商找过这支笔,结果没找到。
没想到今天莫名其妙就找到了。
陈商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脱掉上衣,准备换件衣服继续出门,等天亮再去警局立案,正要开自己卧室门的时候,突然脚步一顿。
还有这里没找过。
他没报什么希望,郁初很少进他的卧室,除去他生病的时候。
他开门进来开了灯,房间里果然没有人,但视线落到床上的时候,陈商呼吸停住了。
被子拱了起来,被子里面躺了个人。
被子里的人似乎也因为察觉到光线,掀开了被子,露出乱糟糟的脑袋,红得不成样的眼睛,脸上还挂着没干的眼泪,就那么看着他,哽咽着问他:“你还要不要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