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柯走到屋子外头,燕子峰呈现出十二座山峰包围之状, 此时他待的这座主峰处于地势中间。而灵气波动之处在三座山峰之外, 一来一去也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更何况沈寄还被那些人缠斗住了。一时片刻应该回不来才对。
可越是这么想, 越是觉得方才沈寄离开前, 说的那句话是句警告。
徐南柯不由得陷入了两难境地。他有些哭笑不得,因为重逢以来,沈寄不断给他挖坑, 终究还是不信任他, 怕他走了。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无论他说多少好话, 沈寄也没办法彻底像从前那样信他。
江七告诉他悬崖底下有结界漏洞, 恐怕也是一道试探。徐南柯跳过了那次,这次却是不得不跳。他要是不将断玉钩给三师兄, 那也太不像话了。三师兄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他无法报答,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也没脸回孤鹜山了。
徐南柯想了想,他决定用一种折中的办法, 让灵鸽将断玉钩送回去。这样他人不离开, 沈寄难道还会怪他么?他心中觉得好笑, 他可以说是十分迁就沈寄了。
他走到悬崖边上,吹了一声口哨,等待着师父的灵鸽飞过来。此时四处起风, 悬崖边上一片静谧,灵鸽居然久久没有来。
上次灵鸽进来,应该是从江七所说的悬崖底下的结界漏洞飞进来的,难道是因为此时燕子峰被那群人包围了,导致灵鸽无法飞进来?
徐南柯又往远处灵气波动的地方看了一眼,觉得沈寄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才顺着悬崖一跃而下,瞬间掉下几百丈高,底下有一条锁链,他持剑插-进崖壁,岩石横飞,他直直滑落。
崖底是一片漆黑的树林,顺着山坡走下去有一条小路,徐南柯沿路找着结界漏洞,一边小声吹着口哨,召唤灵鸽。
此时远处燕子峰山脚下灵气波动越来越剧烈,徐南柯担心沈寄提前回来,便抓紧时间,御起剑飞快地沿着小路下去。
一路上风飞快地刮过他的脸,竟然让他徒生几分紧张感。
黑沉沉的空气中猛地传来微弱的灵鸽惨叫声,徐南柯脚步猛地一顿,蹙眉从空中落下来,师父的灵鸽用了几十年,注入他大量灵气,根本没有抓得到,这惨叫声应该只是山间普通飞鸟吧。
他朝着周围望去,四下无人,只能看见地面上积水泛着浅浅银光,他几乎怀疑自己方才耳朵是不是出了差错,于是转了身继续朝山下飞去——
一转身,隔了几十米的距离,沈寄远远负着手站在枯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身体猛地一僵,踏出去的右脚又缩了回来。
沈寄道:“师兄,你想去哪里呀。”
声音无比平静,却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如同鬼魅,叫徐南柯凭空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和头皮层。
沈寄出现在这里,他竟然毫无察觉。
徐南柯万万没想到,此时山脚下灵气波动还一波一波传来,显然那群人还在攻山,可沈寄却站在这里,似乎等了他许久——那么那些人到底是来攻山的,还是被沈寄抓来配合下套的。虚虚实实,徐南柯竟然也无法相信沈寄了。
但当务之急,并非这个。徐南柯立马道:“沈寄,你听我说。”
沈寄冷笑道:“我听着呢,师兄。”
徐南柯立即道:“我没有打算下山,更没打算离开你,只是想找到我师父的灵鸽,将断玉钩送回去给我三师兄,他受了重伤,我师父正在耗费修为给他调养,无暇出来找药,我作为孤鹜山上仅剩的弟子,自然要出一份力,将断玉钩带回去。”
他自认为说得清清楚楚,也在情理之中,奈何沈寄此时对他全无信任,两人之间信任已经崩盘。
他望着沈寄,沈寄也同样回视着他,只是满脸高深莫测,叫人看不清神色。
“没打算下山?”沈寄仍然站在那里,嗤笑一声,声音仍是非常平静:“你自然没有打算走。你尚未找到断玉钩,给你的好三师兄治病之前,怎么会走呢。这几日你将我这整座山翻遍了,不就是为了找到断玉钩么。现在找到了,好,我就没用了么。”
徐南柯见他越说越离谱,眉头突然跳了跳,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那日师父将玉珏用灵鸽传过来……”
沈寄盯着他,脸上神情高深莫测,道:“师兄错了,那枚玉珏哪里是你师父给你的,你想想,他在千里之外,又怎么会知道我有断玉钩呢?”
他负在身后的手忽然伸出来,掌心中一只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满是血迹的灵鸽,赫然正是真水道长那一只。此时脑袋已经被折断,殷红的血不停从中淌下来,顺着沈寄莹白如玉的手指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夜风吹过来,徐南柯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得沈寄何止性情大变,简直是从头到尾换了一个人。
“你……”他这下方才真正的惊了:“我师父的灵鸽,一般人无法控制,你怎么会?”
沈寄幽幽道:“看来师兄还是不够了解我,我是一般人么。”
徐南柯眼睁睁地看着他随手一扔,将那只灵鸽抛出万丈远,如同废弃之物般消失在沉沉黑夜中。
沈寄一步一步走过来,浑身真气凌冽,所行之处,掌心鲜血淌下来,十分诡异。
他眼睛狠狠地看着徐南柯,道:“我若不是告诉师兄你,断玉钩在我这里,师兄只怕是前几日就走掉了吧。我一告诉师兄你断玉钩在这山上,师兄便什么也不顾,将整座山翻遍了,那模样真是心急如焚呀,甚至还想进来我的房间。今晚故意说那些情话,不就是为了进我的房间找断玉钩么。那我便给你。”
他声音逐渐发狠:“我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师兄真是为了我而来的……”
徐南柯这下真的是有理说不清,他找断玉钩的确在先,可他并没有抱着为了断玉钩才来找沈寄的心思。更何况他哪里想得到,自从相逢以来,沈寄与他相处,全都是圈套。
失忆是苦肉计,徐真也是圈套——沈寄根本不相信他是为了他而来的,于是反复揣测他来的目的,甚至怀疑他是来救徐真的,所以昨晚才会等在外面。只是他放走了徐真以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沈寄对待他才稍稍缓了脸色。
不止如此,就连这灵鸽上的讯息,竟然也是一个陷阱。江七告诉他悬崖底下的结界漏洞,他跳过了这个坑,却没想到陷入了更深的坑。只怕他收到灵鸽上的讯息后,这几日在山峰上是如何偷偷溜进各处,翻找断玉钩,都被沈寄看在眼里了。
只是沈寄隐忍不发,今夜又见他从山上下来,这才一次性爆发。
徐南柯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沈寄城府太深,如今说话真假参半,不能全信,他几乎要怀疑江七所说的,沈寄次次露出空门等他来,是否又是套住他的苦肉计了。
一旦这个念头出现了,他就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问:“那徐真山洞中的那些献舍的血阵,莫非也是你故意让我瞧见,又是你的苦肉计……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
现在想来,这个可能性实在太大,徐南柯不敢细想。
“这句话该问师兄,欺骗我把我耍得团团玩很好玩吗,这五年里,我可从始至终忘不了天道的话,每一次都做噩梦惊醒,听见师兄你亲口说,你对我好,不过是步步为营的算计。”
徐南柯脸色白了白。
沈寄已经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脸色十分难看,半晌后冷笑道:“难道我的苦肉计对师兄有效吗?我就算使了苦肉计,师兄还不是心心念念挂着谢长襟,恐怕此时只有我死了,师兄才肯留下来吧。”
他声音里满是恨意和妒忌之意,徐南柯想到重逢以后,沈寄性情大变,他此时被沈寄骗了,心里虽然生气,可更多的是心酸,沈寄患得患失的原因归根到底,还在他。徐南柯闭了闭眼睛,叹道:“感情不是算计来的。”
沈寄却突然伸手狠狠扳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睁开眼睛,冰冷道:“当初师兄通过算计,得到了我的感情,不是很成功么,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不可以呢?”
徐南柯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这才发现沈寄这五年积攒的恨意根本没那么容易化解,久酿成伤,难以愈合。
被欺骗过,被背叛过,被抛弃过,陷入了泥泞当中,便很难挣脱出来。沈寄这五年来,无处找寻他,甚至开始一遍一遍地质疑自己,那些抱有的回忆,是虚假的吗。如果徐南柯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攻略人物去完成任务,每一次对他好都是假的,那么有没有可能,甚至连每一次笑容都是计划好的。
他的心动,在师兄眼里,是不是像小丑一般卑微可笑。
徐南柯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问题在于,此时他无论如何解释,沈寄也不愿意相信他了。
他居然还天真的以为这几日已经化解了沈寄的心结,从此之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但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他近乎无奈地道:“我已经解释过,我是真的喜欢你,一开始或许是欺骗,可是到了后来,我是真心喜欢你。”
沈寄狠狠桎梏住他的下巴,将嘴唇凑到他的鬓边,冷然道:“我倒是想相信,昨晚我差点就相信了,却没想到又是一次上当受骗,你是为了谢长襟才来找我,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会来找我!五年!”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眶通红,像是要将徐南柯的下巴捏碎一样:“若非如此,五年,整整五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四周树木尽数被他震断,轰然倒塌。
那声音中近乎绝望的恨意,令徐南柯心脏狠狠疼了一把,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他若是说,因为当日在落霞坡上,沈寄不肯放他走,导致他的魂魄被撕裂,沉睡了五年,沈寄只怕会更加自责痛苦。
他伸出手拥住了沈寄,拍着他的背,小心翼翼地安抚他的情绪。
沈寄死死抱住他,两只手困住他的身体。
徐南柯心知沈寄的心结来日方长,还需日后一点一点慢慢化解,可是他三师兄的伤势却是等不得了,再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他去过三师兄的心魔,知晓他心魔中的可怖,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他而起。甚至于,如果不是他,三师兄如今修为或许已经和沈寄相当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狠着心说:“沈寄,我三师兄的伤势拖不得,你随我一起上孤鹜山,或是让我走……”
沈寄忽然放开了他,激动的神色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眼眶还在发红,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如果我说,我要他死呢。”
徐南柯哑然,沈寄对谢长襟的恨意从始至终未曾根除,此时这话,竟是逼着自己在他和三师兄之间做选择了。徐南柯进退维谷,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里,转身不得,脸色发白。
他沉默半晌,道:“三师兄陪我长大,是我的亲人,我必须救他。”
沈寄冷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却是你陪着我长大的,你又被我视作什么人?你如同我命,你却一次又一次想从我身边离开,这难道并不是亲手杀了我吗?”
黑沉沉的树影落在他身上,他神情冷厉,形同鬼魅,他盯着徐南柯,见徐南柯久久不说话,眼里犹如火山爆发后的死山,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与恨意。他胸膛起伏一下,将所有情绪拼命压抑下去,最后平静道:“我会亲眼看着谢长襟伤重而死,以报这五年来他挡我上孤鹜山之仇。”
徐南柯苦笑道:“你这不过是气话罢了。”
可他心知沈寄变得狠戾至极,此时绝不会放他离开,断玉钩也绝不会送到三师兄手里。今夜无法离开,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难道还有机会离开吗。灵鸽也已经被沈寄徒手捏死,他身边没有一个能使唤的人,难道就眼睁睁地对师父和三师兄背信弃义吗。
徐南柯沉默着,忽然身形快速后闪,放出全身真气,御剑飞快地朝着山脚打斗方向飞去。
而沈寄仍站在原地,没有追他,只是眼里最后一丝生气也消失了,冷冰冰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沈寄:“嫉妒谢长襟,恨不得杀了他。”
徐南柯:“乖。”
谢长襟揣着小手:……你们良心不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