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奖杯很亮, 从防尘袋里掏出来时,在林晃的眸中映出一片光。
底座镌刻着他的名字。
他搂着奖杯坐在院子里,偶尔晃两下凳子腿,就那么闲坐了一上午。
邵明曜上网查公告, 满意地在第二名看见“林晃”, 一边截屏发到群里, 一边随口问道:“别人奖杯都刻了店名, 你怎么不把眠蝶写上去?”
林晃摇了下头, “旧眠蝶是妈妈的,不属于我。新眠蝶不需要这个。”
沉寂多天的小群终于有动静了。
【秦枝叶:恭喜啊小高二, 有两下子。】
林晃略微斟酌,回了一句“谢谢”。
【秦枝叶:甭客气。】
【秦枝叶:嗐,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好别扭。】
【秦枝叶:叫大名显得远了,叫小高二好像又显得不够尊敬, 毕竟你和明曜是那种关系。】
【秦枝叶:不然……嫂子?】
林晃面无表情地撤回了“谢谢”。
【lh:叫姐夫。】
这三个字刚发出去, 身侧笼下一片阴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他的后脖颈, 轻轻按下去,重重一捏。
林晃从头皮往下麻, 整根脊柱都酥了。
邵明曜垂眸瞥着屏幕, “撤回。”
“不撤。”林晃说。
那只手松开他的脖子,贴着衣领伸进去, 手指在敏感的肩胛下缘打着圈地摩挲。
林晃从凳子上弹起来,劈手反击, 快准狠地捏住邵明曜肘弯, 捋着筋一用劲——
“啧。”邵明曜挑眉, “蝴蝶蛰人了。”
林晃狠瞪他,松手道:“别以为我会一直让着你。”
手机狂震,秦之烨连发三条“姐夫”,显然非常过瘾。
邵明曜私聊他:“叫的挺欢,下午出来,给你补课。”
秦之烨立刻回复:“凭啥,林晃先开的头。”
邵明曜瞥林晃一眼,淡定道:“他也补,他的课排到晚上,有意见么。”
林晃懒得旁观邵明曜修理发小,拎着奖杯要回屋,手机又震动,他点开看了一眼,又揣回兜里。
邵明曜从后面牵住他的手腕,“下午干什么?”
林晃回过头,“陈亦司新馆验收,我去看一眼。”
邵明曜说,“陪你。”
林晃拒绝道:“你还是在家陪爷吧。”
邵明曜用食指轻轻刮着他手腕内侧,“爷早就没事了,用不着我天天看着。”
“那你学习。”林晃说,“学你的A-level。”
“林晃。”邵明曜表情归于严肃,“我A-level考完了,五月中就考完了。”
“知道啊。”林晃说,“接着学,万一没考过,明年不还要再考么。”
“……”
林晃小跑进屋,怕挨揍,又丢下一句:“很晚回来,让爷不用给我留饭了。”
爷的饭现在好淡。
不如吃盒饭。
下午日头凶猛,晒得人头热眼花。林晃肩上挂着书包,躲在巷口的阴凉处靠墙玩手机,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前方的公交站牌。
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停下,车门开,俞白从里头下来,转头朝巷子这边望,林晃揣起手机,朝他抬手示意。
群里沉默了这么多天,刚才邵明曜和秦之烨开玩笑时俞白忽然私聊他,约他出来聊两句。
“恭喜。”俞白见面便说道:“之烨在网上查了,说那个比赛在你们这行是有分量的,你是成赛以来第一个未成年获奖者。”
他语气一派正常,林晃也平静,点头说了句“谢谢”。
然后俞白便沉默了,视线向巷子里瞥去。
林晃知道他在想什么,“邵明曜不知道你来。”
俞白收回视线,随手在土墙上抹了一把,手指一捻沾着的灰,说道:“你看,都说你反应钝,但其实你心里门儿清呢。”
“林晃,你刚转九中时,所有人都觉得你挺弱的,我也这么觉得。但相处久了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你有韧劲,脑子也聪明,成绩冲得这么猛就是最好的例子。你还有一家店,不管现在运营得怎么样,我相信你以后肯定能把店做得很大,就像D市那些网红大店一样,赚很多钱。”
他说着摸出手机给林晃看照片,寒假他和秦之烨去D市,秦之烨逼着他在每一家探过的店门口拍照,第一张是F2F,然后是La Depot、邦邦邦、星dust……都是D市有名号的店。
林晃只粗略瞥了两眼,沉默着等他的但是。
俞白收起手机,抿了下唇,“但,你能不能别和邵明曜搞在一起了。”
林晃终于抬眸,问:“为什么?”
“我兄弟够苦了。”俞白看着地面说,“他能在今天这条道上走下来,每一步都不容易,他不能再背负更沉重的东西了。和一个男的在一起,只会让他往后的路越来越难走。”
“俞白。”林晃清晰地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比你少了解邵明曜的苦?”
俞白喉咙一顿,“明曜家的情况很复杂,他不是少爷命,他家有无数道阴狠的爪子,要拖着他往深渊里拽,他一直朝上使劲,站住脚已经艰难,不能再……”
林晃平静地打断他,“我知道那些人在拽他、踩他。我也知道他咬碎了多少牙才端住这副表面轻松。可邵明曜不就是这样么,越有人凶狠地打压他,他越能从站稳中获得快感。”
俞白沉默了,黯淡的眸轻微波动,似在消化林晃的话。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林晃轻道:“但我确定,邵明曜需要有人能把他一眼看穿,看穿他的阴暗和狼狈,再见证他得意洋洋地爬起来。”
俞白立即道:“是,但那个人可以是之烨、可以是我,或者是他以后遇上的哪个女生,而不是一个注定会给他带来更大麻烦的男同……”
“可你们都不够格。”林晃说。他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未来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够格。”
俞白一顿,皱眉问:“你说什么?”
林晃抬眼注视着他,“两千九百二十条短信——五年,被锁在邵家大院里的五年,的每一天。”他说,“他发给我。”
俞白愣住,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轻颤了一下,滞涩地问道:“什么短信?”
“鸡毛蒜皮,装腔作势,吐槽抱怨。”
还有一些,很偶尔时,没藏好的仓惶脆弱。
或许有很多人能陪邵明曜走那条前路。
但他却拥有他无法磨灭的五年。
“不管我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在他把我当树洞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了不可回头的选择。”林晃说,“除非我死了,不然,他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个比我更够格的人。”
林晃话音很轻,但每个字落在巷子里,都掷地有声。
他抬手握了下俞白的肩,“放心。”
俞白又陷入了停滞状态,就像那天刚知道他们搞在一起时那样。
林晃靠着围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短时间内可能回不过神,就先走了。
他自我感觉这话谈得挺好,没挨揍,而且还超水平发挥,说了好多话。
陈亦司新馆早就好了,但既然中午对邵明曜撒了谎,就要把戏做全套。林晃索性上了公交,随缘倒两趟,在离家和学校都十公里开外的站点下车。
书包里装着好多卷子,他找了一家简陋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八块钱的柠檬水,占着靠窗的位子写完两套数学、一套物理,盖上笔帽时天都黑了。
窗外突然走过一个挺拔的身影,林晃一阵激灵,偏头躲开,却又从余光里发现不是邵明曜。
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满桌的卷子上,恍然觉得这一切太他妈扯淡了。
处了个男的。
还为了他费劲考进省重点。
天天夜以继日地、没皮没脸地学。
大周末也要跑出来,继续鬼鬼祟祟地学。
被迫对着他兄弟一通表决心,然后还怕被抓住。
他算是彻底长歪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在腹诽邵明曜,邵明曜的消息忽然钻了进来。
【smy:早点回来。】
林晃对着那四个字看了半天,才懒洋洋地回了一个问号。
【smy:比赛拿奖,收到一个礼物。】
还有礼物啊。
故弄玄虚。
林晃在心里啧了一声,放下手机转头看着窗外,天黑了,店里灯光太亮,他看不太清街道,只看见自己的脸……和嘴角好他妈恶心的一抹笑意。
他一秒治好自己,恢复了面无表情。
【lh:哦。】
坡街静悄悄,林晃先去邵家,院里空着,邵明曜不在,狗也不在,邵松柏坐在屋里吹着风扇看报纸,跟他说邵明曜在他家。
林晃纳闷地掉头回去,刚掏钥匙开锁,就听见院里北灰在刨地。
进院先扫一眼四周,没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倒是北灰比昨天瞅着白了不少。
看来是解锁了西高地白梗一日体验券,明天又要变回拖布了。
北灰一见他就要往上扑,无奈被邵明曜扯着项圈,牢牢地控制着,只好吐着舌头原地刨,刨得两脚都要离了地。
“洗澡了小狗。”林晃随口问候它一句,看向邵明曜,“我礼物呢?”
“这里。”邵明曜递上自己的手机。
点评软件的页面停留在商家详情图上,第一张是草场,挺绿。
第二张在草地上放了白色栅栏,一个小女孩蹲着,搂着一只幼年藏獒,虎头虎脑,拉着脸。
“什么东西?”林晃问。
邵明曜没答,林晃继续往下滑,下面是幼年藏獒的打折券。
他没了耐心,改往上滑,回到页面顶端。
悦然狗舍。
定位就在H市。
林晃对着页面放空了一会儿,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把“悦然”翻出来。
手机号码和点评商家对上了。
北灰扑腾累了,“哈哧哈哧”地喘着趴下。邵明曜从裤兜里摸出那条被它咬得面目全非的黄色三角巾,不伦不类地系在它左前脚上。
似乎勒得有点紧,北灰屈了屈腿,又伸平搭在林晃鞋尖上。
林晃拿着两部手机,问邵明曜,“什么意思?不是说给我买了礼物吗?”
“没说给你买礼物。”邵明曜解释,“说的是,你收到一个礼物。我来帮忙送货而已。”
他说着从林晃手里拿回手机,点开一段语音备忘录。
文件名是系统自动生成,显示是四月份的一段通话录音。
悦然狗舍的老板嗓门很粗,和狗舍的名字一点都不搭。
“啊,我查到你的购买记录了,你不是从我这买了一只西高地白梗吗?五年前的。我们这边是藏獒和狼犬的繁育舍,不繁育西高地。你那狗是帮客户从友舍调来的,血统、品相当时都看好了,过了这么多年,你有啥问题?”
邵明曜的声音响起,“狗没有问题,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狗当年是其他人不要了才转卖给我的。”
“是啊,那咋了?”狗舍老板语气更加警惕,“当时情况都跟你说明了,我这记录上还写着呢,给你优惠了前客户的定金,可别过了这么多年又来找我们售后啊。”
邵明曜闻言沉默,似乎有些无语。
过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前客户的预定记录呢,还能查到多少?”
“那不能告诉你。”狗舍老板说,“客户个人信息,我们要保密的。”
“您这职业道德感真是时有时无啊。”邵明曜淡淡揶揄着,忽然问,“是不是D市的客户,一位女士,叫庄心眠?”
林晃猝然抬头,盯着邵明曜的手机。
狗舍老板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啊,你咋知道?”
“烦劳您。”电话里的邵明曜也露了一丝急切,“还有什么当年的记录,帮我找找。”
录音里出现了一片等待的白噪音,手机这头,林晃的呼吸愈发急促,错眼不眨地盯着屏幕上代表声波的那条平缓的线,直到线条再次来到波峰。
“哎呀,好多字都看不太清了,但那个客户提的要求挺特别的,我还有点印象。
“说是要一只西高地白梗,不用特别纯,品相也没要求,但要小狗崽子,还要性格独一点、犟一点的,黏不黏人无所谓,不咬人就行。
“当时发了她好几只备选,选了半个多月才定。不过狗子还没到出舍的月龄,就先寄了一包东西来,给小狗熟悉味。诶,当时卖给你的时候,应该都混在那个宠物箱里一起拎走了吧。
“啧,我当时还以为挺诚心要呢,结果快到出舍月龄了,喊人来提狗付尾款,一下子就联系不上了。”
林晃猛地上前一步从邵明曜手里夺过手机,颤抖地按下暂停。
他低头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睁大眼睛,喉结急促地滑动着。
北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不再出声,只用爪子轻轻拍着他的脚背。
他喘了半天,平复下来后,忽然垂眸看向北灰。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被他一盯,茫然了一瞬,露出熟悉的心虚神态。
估摸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过了一会儿,小狗迟疑着又咧开嘴,谄媚地朝他吐出了舌头。
林晃指尖一颤,再度按下播放。
“哦,想起来了,一开始说是家里小孩内向,想选只小狗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估计是小孩突然反悔了吧。”
播放结束。
小院里一片静谧,只有北灰的气喘声。
许久,邵明曜撒开了狗绳,脚尖在它屁股上一掂,“去,找你主人去。”
北灰立刻往前挪两步,一屁股坐在林晃的脚面上不走了。
朝林晃伸出左前腿,在空中虚蹬两下,示意林晃帮它把口水巾解开。
林晃却没动,怔然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也正凝视着他,他们安静对视许久,邵明曜忽然轻笑一声,缓声低叹道:“兜兜又转转啊。”
他瞥着北灰,有些嫌弃地拉了下嘴角,“虽然老了点,洗洗也就勉强能看一天,但礼物总归是收到了。”他抬眸看向林晃,眼神和语气一并温柔下来,“签收吧主人,当年错过的,属于你的小狗。”
林晃瞳孔震颤,却唯余沉默。
他注视着邵明曜,好像忽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纯粹寂静的状态,只是不再那样浑噩。
一忽间想起几个月前,他在派出所外头,对邵明曜坦白了所有不堪的过去。
也包括被他轻描淡写几句揭过、其实深埋在内心的,对妈妈沉痛的思念。
那天邵明曜是什么反应来着?
林晃回忆了许久,想起的刹那,鼻子里蓦然泛开一片酸。
面前的邵明曜忽然开口,温沉的嗓音和他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一定会有一个时刻,你发现自己与死去的人再次相遇。”
邵明曜轻轻勾起唇,“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吧。”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0】
呆蛋挎着小包来找敲键盘的。
包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敲键盘的皱眉:小鸡蛋不要玩虫子!
这不是虫子。呆蛋说:明蛋送我的宠物。
话音落,包里探出一只毛绒绒的尖嘴脑袋。
敲键盘的一下子就沉默了。
你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呆蛋问:哪不合适?它很安静,吃的也少。
敲键盘的深吸一口气——
鸡蛋养鸡,不觉得倒反天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