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这是古雅斋一年来的账目,这些是古雅斋名下弟子的习作。”王梓园把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的放到年轻人面前。
“先生快请坐,自修惶恐。若不是父亲身体大不如前,自修也不必如此匆忙上阵,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年轻人站起来,双手接过王梓园递来的东西,又亲自搀着他坐下。然后把账目放在一边,拿起那叠习作仔细看起来。
江家世代经营字画,前朝鼎盛时期,民间收藏之风大炽,恰好这时江家出了一位临仿大师,日进斗金,后来干脆专做临仿生意。说白了,就是伪造名人字画,再当成真品卖出去。
大夏号称文明礼仪之邦,书画艺术之发达,已有数千年历史,即使朝代更迭,战乱频发之际,仍然不乏以千金易一卷轴之人。最近几百年,更是文章昌盛,风流浩荡,书画界屡有创新,名家辈出,令人惊艳。整个王国,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附庸风雅。就连茶楼酒肆都不惜代价求取名家作品悬挂张贴,否则就觉得抬不起头来。书画伪作自然也大行其道,水平高的几可乱真。
前朝末年,江家的生意一度迫于战火停顿。本朝立国之后又慢慢做了起来。如今天下承平已近五十年,庶几可见前朝鼎盛时期的样貌,贵族官僚、文人士子,纷纷加入了全民收藏的行列。只是不少书画作品在战乱中毁损散失,价钱自然也水涨船高,作伪这一行的利润不言而喻。
江家在京城和全国各处都有自己的店铺,但主要负责销售,也卖一些真品作幌子。集中伪造书画作品,培养弟子的基地,乃是王梓园负责的彤城古雅斋。江自修的父亲江慎早年对王梓园有援手之恩,两人切磋后顿成知己,于是请了他专门负责调教弟子。江家调教弟子的方式是临仿业内出了名的,严格耐心,精雕细琢。从各地挑选十岁以下聪慧伶俐的小男孩买进来,头半年什么也不教,只教他随着性子乱写乱画。半年以后,由师傅会同其他供奉(就是江家的专业顾问)判定他适合学书还是学画,当临仿何人何体,亦或是学习篆刻装裱。
一旦定下来,每日揣摩背默范本,临摹练习不辍,决不允许用其他风格乱了手眼心志。开始可能只是一种笔法,一种技巧,或者范本的一个角落,以后慢慢增加,终于习成一位名家的各种题材各种风格,或者擅长一种风格的各类变体。这个过程快则五年八年,慢则十年二十年,然而最后出来的作品,无不神形俱肖,足以乱真,转手便价值千金万金。也有那资质不够的,两三年没什么大的进境,便送往各地分号学习打理柜台上的事情。
每一批弟子中资质最高的,则收为入室弟子,可以尽其所能学习各种风格,包括全套篆刻用印装裱仿旧这些不传之密。记名弟子成年后按创作的数量和质量得到报酬,入室弟子则能持有江家的股份,并且成为供奉,在业内地位尊崇。
临仿是个细致活,最讲究眼力和手上功夫。一过三十,慢慢差错就难免了。一位临仿高手的黄金时期,也不过十到十五年。上一批弟子,还是江慎父亲手上调教的,如今已日渐凋零,王梓园现在调教的这批孩子,可以说是江家的无价之宝。
江自修一边翻看手中的习作,一边听王梓园介绍这些孩子的进展。
“水墨入门最早,天分也高,如今柳体、颜体已经颇有神韵,正在习欧体。再过几年就该派上用场了。生宣、纯尾、紫毫、焦叶学书,章草、瘦金、鹤哥、丹青、飞白学画,熟宣、留白、玉版、罗纹学篆刻。学什么人什么体也都定下了。只有丹青……来了快一年了,几位供奉仍然有争议,要请少东家定夺。”
江自修抬起头:“就是昨晚最后讲故事的那个孩子罢?口才倒好。”
王梓园沉吟了一会儿,道:“他昨晚讲的故事,只怕不是杜撰。”
“哦?”
“丹青的父亲朱惟之,两年多前带着他母亲和他到彤城定居。先是送了一幅鸣玉山人的‘中庭消夏图’到‘文一阁’寄卖。‘文一阁’的刘子昭根本没把画挂出来,过了一个月跟他说无人问津,要他五十两银子卖给店里。他不肯,刘子昭就退了幅仿品给他。谁知这朱惟之眼力好得很,当场指出五处破绽,索回了真品。我当夜悄悄拜访了他,用五百两银子买下了这幅画。”
江自修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前年古雅斋送到京城的那批货里就有这幅画。张林二位供奉携手,揭了头层二层。”
所谓“揭了头层二层”,是把宣纸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整个揭下来,这样一幅字画就变成了三幅,轮廓完全一样,只不过颜色略浅。粘上同类纸张,再经高手加重线条色调,熏染做旧之后,与原作几乎一般无二。
“那二层和原来的底子做好之后,一幅卖给了江南大粮商,一幅卖给了京城的翰林。”江自修笑道,“头层加了衬,还在父亲的书房里挂着呢。”
王梓园知道,少东家说得这么仔细,是为了表示对自己的信任。鸣玉山人是前朝后期画坛奇才,只可惜一生颠沛流离,再加上他死后不久就赶上幽燕勤王之变,天下大乱近百年,真迹留存于世的极少。那两幅加了工的“中庭消夏图”价钱应当至少翻了十倍不止。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此后又和朱惟之有过几次往来,他手里竟然有二王真迹和昊天时期的画圣仿本——这仿本因年代久远,如今也是珍品了。只是不久他两口子都得了重病,这些也就陆续卖给咱们古雅斋了。”
江自修点点头表示知道。
“从言谈间推断,朱惟之自己也善画,不过似乎因为某种缘故都焚毁了。只有一幅金粉观音,为了朱夫人礼佛,在家里挂着。”
“金粉观音?画得怎样?”
“当日不过匆匆一瞥,只觉眼波流转,庄严妩媚。身上衣裳脚下海水用了银线,背后佛光用了金粉,辉煌夺目,动人心魂。”
江自修和王梓园对望一眼,后者点点头。
“这么说,他应该就是丹青故事里从西蜀逃出来的洪氏书生洪一凡了。这洪一凡不过是对画画有些痴狂,如此下场,实在可惜。那金粉观音可有下落?”
“听说朱夫人自知不久于人世,处理了所有家财,回楚州老家去了。那东西也再没人看到过。”
下午丹青正在书案前写字。前几日偷看了水墨师兄的习作,突然觉得写字也很有意思。反正师傅也没说自己不能写字,只要偷看的事情不让他知道就好了。想起别的师兄弟们似乎都很有目标的样子,虽然自己一向不在乎,心里不免还是有点失落。
“丹青少爷,老爷请您去一趟‘如是轩’。”福伯在门口轻声唤道。福伯和叔,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是王宅的家人,负责看住这些孩子们。话虽如此,王梓园为了要养出他们的斯文气象、清贵气派,免得笔下一股匠气,一向让家人对他们以少爷之礼相待。
听到师傅说要开始正式教授自己绘画技巧,近一年胡乱摸索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丹青咧开嘴直乐。嗯,自由当然好,可是自由是很寂寞的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想自己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师傅是不是打算放弃自己了,虽然丹青心情不好的时候实在不多,但对于痛苦,丹青本能的不甘承受。
丹青自己乐开了花,也就觉得师傅今日格外和蔼可亲,对王梓园下面的话相当没有思想准备。
“今天晚饭不用吃了,到静室面壁思过两个时辰。”
“啊?”
静室是犯了错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开始的半年,丹青是那里的常客,后来去的就少了。倒不是说他越来越乖,只不过瞒天过海的本事练得越来越好而已。丹青想了想,知道昨晚的话肯定让师傅听去了。师兄弟间不论技法、不谈时事、不言身世,自己全犯了。数罪并罚,面壁两个时辰算是顶轻的了。
“昨天怎么想起讲那个朱砂痣的故事呢?”王梓园看丹青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全没有平时的活泛劲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这些事都是爹过世以后,娘一点点说给我听的。当时也不太明白,这一年终于慢慢的想明白了。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很。我想干脆当成别人的事讲出来好了,也许,讲出来以后慢慢就忘记了。师傅放心,丹青不会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