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岳离开碧竹峰时, 完全没料到仅仅四天后,自己会再次回到这里,与玉折渊坐在同一张木桌旁用膳。
菜色依旧很简单,都是些清粥小菜, 没有荤腥, 碗依旧是白玉碗, 光洁到几乎能映照出周围的人与物。
如果不是周遭太安静,除了司徒熠外无人说话, 闻岳会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与玉折渊没有“和离”,他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玉折渊的“道侣”。
“……”
闻岳坐在玉折渊身边, 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除了埋头吃饭,不知该说些什么,任由淡淡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司徒熠却完全觉察不到气氛不对, 见闻岳回来,终于有人理他,开心地活跃起气氛来。
“师尊,你这次出去做了什么?”司徒熠边吃边问, “是去为仙君采药么?”
闻岳下意识看向玉折渊,玉折渊也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猝然相对,闻岳头皮一麻,立即挪开目光,僵硬道:“……嗯, 是的。”
“哦,那应该是很难采的药, 不然师尊你不会过整整四天才回来,”司徒熠提起这难捱的四天,顿时有很多话想说,“师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你知不知道整个碧竹峰都冷清不少,好几次我和仙君想找你,推开你的房门才发现你不在。”
闻岳:“……?”
“虽然只有四天,我们却觉得度日如年。”司徒熠皱着眉把什锦素羹里面的甘蓝挑出来,他不喜欢这种蔬菜的味道,“我看仙君眼下都起了黑眼圈,一看就是没睡好。”
“仙君,你是不是每晚都想师尊想到睡不着?”
玉折渊夹起一颗素菜丸子,淡淡道:“嗯。”
“师尊,你呢?”
闻岳:“……”
闻岳硬着头皮道:“我也睡不着。”
这句话一说完,闻岳几乎尬到原地升天。他急忙向玉折渊传音:【阿熠还不知道那件事。听仙君的意思,我们还要在阿熠面前演一演?】
【嗯。】玉折渊拿起闻岳的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翡翠白玉汤,盛完后却没有放在桌上,而是左手托碗,右手持勺,舀上一勺汤,如同得知真相前对待恩爱道侣那样,将汤匙送到闻岳唇边,温声道,【他还小,接受不了我们分开。】
“……”闻岳当场当机。
闻岳着实没想到,自己明明都和玉折渊摊牌,被赶出祁连山了,如今回来一趟,为了保护未成年的身心健康,不让司徒熠的“房子”崩塌,还要与玉折渊演这场戏。
真的很像父母早已离婚,但顾忌孩子的感受,还要在小孩面前装恩爱……
生活不易,闻岳张口,将汤喝了进去。
玉折渊微微一笑,浅淡如琥珀的瞳仁里倒映着闻岳的身影,竟让闻岳产生了仙君目光深情又专注的错觉。
没想到仙君的演技比他还好……闻岳忍不住心脏加速,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这场饭吃得十分刺激,因为玉折渊不止喂了他一口汤,还频繁给他夹菜,不论司徒熠脑补什么,玉折渊都给予正面的回应,甚至还在用膳完时,伸手蹭掉了闻岳因惶恐扒饭而沾在唇角的一颗米粒。
司徒熠全程羡慕地注视他们,只有洛羽一如既往的冷静。
她的目光冷淡,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一直冷冰冰地盯着闻岳,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闻岳眼里,那目光审视而洞悉,仿佛一眼看透他与玉折渊都在演戏。闻岳便靠着洛羽的眼神,将心脏强行降温,没有沉迷于虚妄,从头到尾保持了清醒。
饭后,洛羽和司徒熠回到小竹楼,为了在司徒熠面前维持“恩爱”到底,闻岳御剑和玉折渊一同朝山顶的云雨阁飞去。
然而,闻岳并不打算进云雨阁,在即将飞入云雨阁的时候停了下来。
玉折渊一身白衣落拓,从前方的何辜剑上回首,目光凝在闻岳身上:“为何不过来?”
“……终归是魔尊的房间,我不方便再踏足。”闻岳顿了顿,低头道,“我随便找个地方打坐就行。”
“云雨阁有防护阵,如有危险可第一时间发觉。殷长离随时可能反攻,暖阁内有凝神香,可以得到更好的休息。” 玉折渊御剑来到他身边,轻声道,“阿岳能回来帮我们,我很意外,也很感动。”
“过来打坐吧,好不好?”
直到闻岳来到熟悉的房间,坐到熟悉的床上,闭上双眼定息存神,他都没有弄明白,玉折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说“意外”他可以理解,可为何会“感动”呢?
他占用了仙君道侣的身体,仙君不应该恨他甚至厌恶他么?为何看他的目光却带有说不出的温柔与眷恋?
因为看着他这张脸,就会想起魔尊?
难以接受魔尊可能不在了的现实,所以把自己当成安放感情的替身?
闻岳心口酸胀却毫无办法,更唾弃被玉折渊一劝就不知怎么来到云雨阁的自己。
理智告诉他,他过来的确是因为情况紧急,既然要确保玉折渊的安全,最好呆在身边,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地避嫌。
情感上,闻岳却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吸引,好像只要他离玉折渊近一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目光完完全全被攫取,可以勉强掩饰表情,却掩饰不了因玉折渊而加快的心跳……
他可真是昏了头了。
闻岳盘腿坐在红木矮床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计划下一次的离开。
这波过去后,他要赶紧去魔界寻找移魂的办法。
这样下了决定,闻岳摒除杂念,进入调息的状态。
法力从丹田流转到全身,沿着经脉游走大小周天,这些天的疲倦与暗藏在血脉中的细小伤痕渐次被扫去修复……不知过了多久,闻岳睁开眼睛。
闻岳:???
眼前红木矮床不再,暖阁中的桌椅、香炉、铜镜、乃至整座云雨阁全都不见了。
他置身于一片纯白的浓雾之中,不知来处,没有归途,只能试探性往前迈出一步。
——场景骤然变幻。
眼前出现了一座巍峨高耸的仙山,山阶以汉白玉打造,几可通天。
然而,平日洁白如玉带的山阶,此刻却血迹斑斑,仿佛一条染血的绸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鲜血有的撒在白玉阶与周围的草木上,形成斑斑点点的血痕,有的汇聚成蜿蜒的小溪,顺着台阶流下来。
闻岳心中悚然。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猜想,这使他无视那些血迹,打算御剑快速登上通天阶。
可当闻岳试图祭出骨剑时,意外地发现,乾坤袋中空空如也,骨剑不见了。
和云雨阁一样,他随身携带的所有法器、符箓,全都凭空消失了!
闻岳尝试运转体内法力,发觉他方才积攒和理顺的法力,也随之消散无踪。
一股寒气从足底直冲脑髓,闻岳浑身冰凉,心思急转——是殷长离在捣鬼?
除了通天教这位终极反派,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卸掉他所有防御,把他置于如此诡谲的境地?
玉折渊、司徒熠他们会不会正在经历同样的事?
但敌在暗他在明,越是于己不利,越是要冷静。
闻岳咬了一下舌尖,让痛感令自己清醒。最初的惊愕过去,他居然快速接受了这一事实,干脆迈上血淋淋的台阶,徒脚朝天阶顶端跑去。
“呼——”
体内经脉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制、淤堵,这使闻岳修为不再,几乎变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他沿着白玉阶上行,越接近山顶,周遭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不少身着白衣,腰环浅金色腰带的修士躺倒在血泊中,已然没有了呼吸。
他们应该刚被死去不久,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但凡仰面躺倒的,皆是一副面露惊恐、死不瞑目的模样。
闻岳不寒而栗。
到这一步,他基本确定是殷长离的手笔——压制法力,掌控生死,把其他人当作微不足道、可以随时碾碎的蝼蚁,不正和他对玉折渊与洛羽的所作所为一致么?
闻岳来到山顶时,呼吸粗重,胸腔已经因剧烈的奔跑产生灼热的血腥气。
他一眼望见了那个跪在大殿中央的小小少年。
——玉折渊。
彼时的玉折渊只有六七岁,还不到一株小树高。他身着雪白的绣金袍,原本纯净如初雪的袍子被温热的血液染红,变得鲜血淋漓。
他跪在两具尸体前,满目空洞地盯着他们的脸,颤声喊:“爹……娘……”
闻岳的心差点碎了。
玉折渊大概以为自己在梦里——没有人可以接受自己一夜醒来后,整座仙门被屠,父母惨死面前。
他盯着尸体僵硬的面容,去摸他们的脉搏,为他们擦唇角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
可脉搏已经不跳了,那血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尽。
玉折渊瞬间崩溃,埋下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啊——!!!!!”
闻岳冲了过去……然后扑了个空!
明明足下的大殿是实体,伸手能摸到周围龙飞凤舞精雕细琢的玉柱,玉折渊却如同梦里的影子,压根触摸不到。
闻岳停下来深呼吸,勒令自己冷静。
耳边却不断传来玉折渊的哀嚎声,声声泣血,仿佛一把尖刀,不断捅在他心上。
那小少年嗓子很快哑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到极致,被血丝染成赤红色。
他浑浑噩噩地站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跌跌撞撞朝殿外跑去。
闻岳赶紧跟上去,便见玉折渊被一路被尸体绊倒,几乎从百丈高的仙台上滚了下去。
“救……救命……谁能救救我们!!”小少年浑身都被鲜血染红,脸上血泪交错,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因从仙台上摔落,他的一条腿当场骨折,只能忍着剧痛,半跑半爬地出了仙门,踉跄地朝山下奔去。
就那么狼狈地扑到了一人脚下。
玉折渊惶然抬头,看见了一张清隽而温和的脸。
那人脚步一顿,伸出双手,将玉折渊扶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面露担忧之色,声音却四平八稳,带着安抚之意,“别着急,慢慢说。”
“有、有人屠了我师门,我爹娘、师兄……”玉折渊嗓音如铁锈,压根说不下去,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绝望地磕下头去,“求仙长救我……”
“好。”
那人应得很快,蹲下身,将魂不守舍的少年揽进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为他擦掉脸上泪痕与血污。
目光却掠过小少年单薄起伏的肩膀,望向不远处藏身于一颗大树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闻岳,勾唇笑了一下。
闻岳:……殷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