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南仰着头,自下而上地望着闻昀,那双茶色的圆眼睛里光点闪烁,盛着一些复杂难明的情绪。
闻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抱在腿上,拢进怀中,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搂住。
谢之南发现他的眼眶红了,眉毛微微皱起,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
这点痛苦如同针一样扎进了谢之南的心中,这原本应该是逃避的时候,但谢之南却低下头,把自己的身体依偎在闻昀的怀中,头抵在他的肩头。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流露出了一点软弱,还有一点依赖的姿态。
而闻昀需要的,大概就是他这点扛不住的软弱和依赖。
闻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窝在洞穴里依偎的兽类一样,蹭了蹭谢之南的额角,低哑地说:“谢之南,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辛苦?”
谢之南也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沉默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幅度微弱地点点头,闻昀抱着他腰的手立刻一紧,谢之南听见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像是一种呜咽。
谢之南抱紧他,像安抚应激的焦糖一样,轻轻摸着闻昀的脊背,很小声地说:“……我刚来A市的时候,被骗过很多次,攒下来的工资,还要打回继父家,确实有一点点辛苦。有时候也会觉得,生活好苦啊,好没有意义啊。”
闻昀搂着他的双臂一僵,然后蓦地将他收得更紧了,紧得谢之南的骨头都在痛,但谢之南很温顺地缩在闻昀怀里,一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他接着呢喃自语一样说:“但是,也坚持下来了。其实我觉得,和以前相比,反而是现在更好。虽然是有点辛苦,但很踏实。”
闻昀的呼吸很沉重,缓慢,如同在压抑着什么,问:“……为什么要打钱回去。”
谢之南说:“……不想欠他们什么。我现在已经全部还干净了,还存了钱。”
闻昀爱怜地亲了亲他,说:“我们谢之南宝宝真厉害。”
谢之南被他说得有点脸红,手指蜷了一下,低低地说:“……你不要听王承远的,我当时,不是为了你才和继父家里决裂的。”
“是吗。”
谢之南顿了下,说:“不全是。”
如果没有闻昀,没有那件事的发生,他可能一辈子都唯唯诺诺地待在继父家里,装傻充愣,懦弱无能,企图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安宁,假装自己还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来自亲人的温情。
这点虚妄的念头,支撑着他挨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不出意外,应该还会支撑着他一直挨下去。
可人生就是……就是这么反复无常。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那么一两个意外,这些意外划破了虚伪的,根本不堪一击的平静,将他逼至绝路,被迫去看自欺欺人的表象下血淋淋的事实。
……
“你们收了什么好处。”冷暗的天光照着谢之南的脸,给他的脸镀了一层灰蒙蒙的光,他眼睛睁的很大,瞳孔里却是灰败一片,没有神采。
母亲张婉看他这样,心里也有点难受,更多的却还是怪他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呀,怎么都和大人这么说话呢?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何苦撕烂了来说,倒叫大家都难堪。
继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眼珠子往上一瞟,看了眼张婉。
“南南。”张婉按下心中的不快,软了语气,哄他说,“我们也是为你好。”
“不是。”谢之南抬头看着她,又去看继父,他的眼睛空洞黯然,却又流露出一种什么都看透了的麻木,“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
张婉一愣。
“我知道你的公司出了问题。”谢之南说,“你们不是为了我,你们是有求于我。”
谢之南很少有这么强硬的姿态,他多数时候都是温吞的,沉默的,忍耐的。
他逆来顺受惯了,从来不给人难堪,很让人省心,就是因为太省心了,所以张婉对他的关注也渐渐少了。
她有了新的孩子,那个孩子皮实闹腾,还很任性,但张婉还是觉得很幸福,连这样的任性都是她幸福和平静的印证,所以她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在了小儿子身上。
她和前夫生的这个孩子,已经被她忽略许久,许久了。
有时候,谢之南不回来,不联系,张婉都会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和她一点也不像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她上一段婚姻的耻辱,是她狼藉过往的见证,是她生活里的疤和创伤。
再婚以后,每次见到谢之南,都会提醒张婉,她曾经是那样、那样狼狈过。
她不是现在养尊处优的阔太太,而是工厂里打工的农村女人,因为丈夫不归家歇斯底里,粗鲁不堪地闹,卑微哀求地吵。
终于,这一切都结束了。
过去灰飞烟灭,只有谢之南是唯一一根连接着过去的线。
或许张婉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刻意地忽略他,疏远他。
她以为这一切都隐秘而不可知。
直到,她在这一天,被谢之南这样看着。
张婉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恼怒,她指着谢之南的鼻子,说:“谢之南!你是怎么和妈妈说话的?我是你妈,我难道还能害你吗?!”
谢之南的目光变得悲哀起来:“妈妈,你还是我的妈妈吗?”
张婉被他这个话问的倏地一愣,她好像不认识谢之南那般看着他,如同见了鬼。
“哇——”
楼上传来小孩子洪亮地哭声,放了假,弟弟通常都一觉睡到中午,大概是楼下的争执吵醒了他,张婉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抢走了,她心焦地朝楼上看了一眼,随后又瞪向谢之南,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便匆匆地转身朝楼上走去。
谢之南看着她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突然一下惨白了下去,白得近乎透明。
张婉走了,继父强撑起面皮,又笑了一下,开始做起好人来:“你妈妈性子比较急,你别和她计较。”
这话说得,多像他是一个外人啊。
他和他的生母之间,需要一个继父来做好人,让他别计较。
谢之南嘲讽一笑,没有说话。
“谢之南,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是,我们是有求于你。”继父说,“但是,这对你也不是坏事儿,对不对?你不可能和闻昀在一起一辈子,他那样的人,早晚都是要和正经人家的女孩子结婚的。”
你不可能和闻昀在一起一辈子。
这句话深深地扎进谢之南的心里,他紧紧地咬着牙,没吭声。
“……再说,他现在国外读书,天高地远的,谁知道他有没有找其他人。”
“他不会的。”谢之南面无表情地说。
继父被他笃定的话一噎,随后从鼻子里嗤出一声:“他们那样的富家子弟,玩儿什么的都有,我看你就是太老实了!”
谢之南应激了似的,提高声音,尖锐地说:“他不会的!”
继父原本还想在说些什么,但看着谢之南通红得好似要吃人一样的双眼,极速起伏地胸膛,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半晌,他叹了一声,起身在谢之南瘦弱单薄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小谢,闻昀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也不想他为难吧。你不想放弃他,怎么不想想他会不会放弃你呢?”
“……说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继父精准地咬住他的痛点,低头蔑视着这个孱弱的男孩,“不要为了外人伤了你妈妈的心。”
谁和你们是一家人。
你们谁把我当一家人。
妈妈,妈妈……
谢之南突然想起刚才,他明明还在和张婉对峙,张婉明明也怒不可遏,可楼上的弟弟一哭,张婉就抛却了一切,匆匆忙忙上了楼,满心满眼只有弟弟。
……那才不是我弟弟。
我也不是他哥哥。
我们是争抢亲情的仇人,但很显然,谢之南一败涂地。
升上来一股强烈的呕吐欲,他猛地推开继父的手,冲进厕所里,狂吐不止。
他回来的时候没有吃东西,狼狈地吐了一通,却只吐出来了水。
谢之南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绝望,绝望到好像溺入了深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抽离掉了他呼吸的氧气,几乎快要把他压死。
他哆嗦着拿出手机,本能地想要寻求一点依靠,他真的坚持不住了,太累了。
为什么人生总是会这么累呢。
好像再坚持一下,也不会有什么转变。
谢之南擦掉模糊他视线的眼泪,惊慌失措地点进了和闻昀的聊天框,然后动作倏然一顿,一刹那间,所有的情绪冷却下来,他凝固在原地。
他发现自己上次和闻昀联系,是在一周之前。
尽两年来,他们之间的联系很少了,有时候谢之南也会想,他们现在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段感情早就摇摇欲坠,好像只差一个契机,就会彻底崩散。
他想起刚才继父问,你也不想让他为难吧。
我…我……
谢之南张了张嘴,然后突然发出一声痛楚的,可怜至极的呜咽,悲伤在五脏六腑中膨胀,在喉咙里疯狂地挤压,才逼得他不得不发出了这一声哭腔。
他没有想和闻昀在一起一辈子。
本来就没有想过的。
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但是,但是……
但是这是他真心喜欢的人。
最后的结局怎么可以沦为一场交易?
他没有拥有很多东西。
大概只有这一点点喜欢是只属于自己的。
干干净净,任何人也左右不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
谢之南把五年前的事小声说了,闻昀埋在他的颈窝,过去躲在厕所里痛哭的谢之南,似乎跨过了这五年的时光,终于落在了闻昀身上。
他搂着谢之南,发出一声和他过往一样的呜咽痛哭。
“不要难过。”谢之南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说,“我当时……不是因为要和你分手崩溃的。”
“那是因为什么?”闻昀嘶哑着嗓音问。
谢之南又沉默了许久,然后突然蹭了蹭闻昀,像小鸟一样,低声说起了其他事:“我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是在去赌场的路上被车撞死的。当时,我妈和他一起在一家工厂里打工,他们天天吵啊,闹啊,闹得不得安宁。我妈原来很漂亮的,但那两年,她老得特别快。脸沧桑了,头发也干枯了。”
闻昀没有打断他,耐心地听着。
“我爸在我小时候还是挺好的,他还会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带着我出去散步。但自从沾了赌,整个人都像变了,有好几次,我妈不拿钱给他,他就打人,我生病了,或是哭闹,他也不管了。”
“我怨恨过他一段时间,可他真的去世了,又有点难过。但我爸的死,对我妈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她又恢复了光彩,带着我换了一个条件更好的工厂打工,然后就和那个工厂老板在一起了。”
谢之南说到这里,又沉默了许久,闻昀就去摸他的侧颈,摸他的耳朵,揉他的后脑勺,安抚毛绒小动物似的,好半天,谢之南才接着说:“她原来是个有原则的人,但可能是苦日子过得太多了。”
谢之南理解她的苦痛,一直理解着她,甚至愿意帮她承担来自王承远的恨意。
这是将他带大的母亲,他深深地依恋着她。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或许张婉是不愿意见到他的。
他对张婉来说,只是一个累赘,是她不堪和污点的见证。
但也没有关系。
谢之南仍然理解妈妈,他可以少回家,少出现,当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透明人。
直到,闻家联系上继父和张婉,逼迫他和闻昀分手。
可能这才是他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
闻昀听完他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陈述,松了手上紧抱着他的力道,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突然哆嗦起来的身体,一针见血地说:“你没有办法接受,对母亲的爱变成了用于威胁你的刀子,是么?”
闻家没有直接联系他,而是联系了张婉。
继父威胁他,不要伤了母亲的心。
母亲伤心地问他,你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和妈妈说话呢?
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心肠是如何柔软,如何地眷恋这仅剩一点的亲情。
所以,他们清楚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掌控和摧毁这个孩子。
只要抛一点点饵,就可以让谢之南挖出自己的肠肚,付出一切。
但大概谁也没想到,谢之南这回却如此决绝,像疯了一样。
谢之南藏在闻昀的怀里,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闻昀忍着心里剧烈的疼痛,温柔地问他:“你后来做什么了?”
怀中的躯体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闻昀一直都搂着他,轻轻地拍着,哄着,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名叫“谢之南”的小动物,好像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安全,嗓音细细地抖着,含着哽咽,十分艰难地说:“对不起,我,我……”
“我联系了你父亲的助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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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