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地灯暖光柔和,垂丝铃兰随风飘动。
傅承焰看着花架下忘情弹奏的江一眠,视线下移。
修长手指有力地触在黑白琴键,迅疾的指法犹如幻影,大气磅礴的旋律盘旋海上,轰鸣般震撼。
强烈的画面瞬间跃然而出,战场的激昂混着血泪,硝烟在厮杀中升腾,马匹狂奔,兵器交戈,电闪雷鸣,暗沉翻涌的天际,滔天的巨浪与万里黄沙,和着残肢断臂一起沉入海底。
他的指尖开始奏出磨难,奏出渴望,奏出奋战,奏出自由,最后——再奏出光明和新生。
眼前的人逐渐与记忆中那个坐在窗台边瘦瘦小小的身影重叠,傅承焰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江一眠或许就是当年他没寻到的那个小孩儿。
琴声铿锵,少时的记忆不受控似的,开始一一浮现。
那是十二岁那年,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父母去世七年后,明里暗里的家族斗争终于彻底爆发。傅承焰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姑姑送他到离燕城最远的遂城乡下。一个小镇,一名佣人,躲了一年。
穷乡僻壤,无人问津,但是能留得青山保住性命。
也就是在那个小镇里,他遇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小男孩脸很小,还没傅承焰的巴掌大。
小男孩儿就住在隔壁的自建房里,房子很老旧,但窗边那架钢琴很新。小男孩刚刚开始学钢琴,一开始弹得不好,在傅承焰听来可以说是极其难听。他一度因此很暴躁。
直到两人第一次有交集,是傅承焰搬到这里的第五天。村里人都在传他是城里哪个有钱人家的私生子,被赶出来了,还得了重病,门都出不了。
刚搬来时,不断有大人小孩儿主动来邀请和示好,自从这个传言出来后,再也没人敢靠近他的屋子。
然而那天早上,隔壁的小男孩儿却来打招呼,抱着个破旧小熊,很礼貌地轻轻敲门。
无人回应。
脚步声小跑着离开了,傅承焰的目光和指尖同时从窗帘间收回,在心底冷冷嗤了一声,都一样,不过如此。
可没过一会儿,小男孩气喘吁吁来到了窗边,他很矮够不着窗台,便搬了墙角的砖头码起个台阶,然后站上去。然而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很严实,他压根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
他趴在窗外歇了会儿,然后温和又礼貌地开口,“你好,我是你的邻居。听说你生病了,我带了小熊来看你。我爸爸在燕城工作,一周才回来一次,生病的时候都是小熊陪着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总觉得,我的小熊和别人的小熊不一样,它有魔力。”稚嫩的声音听起来不过四五岁,但说出的话却异常懂事,傅承焰背身立在窗边,烦躁地蹙着眉。
“如果你在里面,你就开开窗户,我把小熊递给你。”
依然无人回应。
这次小男孩儿待了一会儿真的走了。
但第二天他又来了。
还是在窗边,他说,“你的病是不是严重了?村里的老医生有事去城里好几天了,不知道回来没有,我去帮你看……”
“不用。”冷冷的少年声打断他。
“你是没生病吗?还是病得不严重?”他又问。
“没生病。”
“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出门呢?”
“没有为什么。”
小男孩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我其实很理解你。从我能搭板凳自己煮面开始,我爸爸就去了很远的燕城工作。”
他默了默,又说,“你别听他们乱说,你爸爸不会不要你的。以前他们还说我是个没妈妈的野孩子呢。我一开始也很伤心,不断去解释,后来我不跟他们说话了。别人说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想。”
似乎是嫌啰嗦,里面的人不再说话。
小男孩儿又自言自语说了些安慰的话,才离开。
第三天,小男孩依旧趴在窗边,“你应该听到了吧,我在学钢琴。刚开始学,弹得不好,但是老师说我做得很棒。你可能不知道,学校的音乐老师是城里来的,她知道好多其他老师不知道的东西,她说我有天赋,我想,或许我真的有点儿。所以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跟你聊天了,我要努力练琴。等我进步了,再来看你。”
之后小男孩儿真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来。
但每天到了下午五点半,傅承焰都能准时听到隔壁窗户里传出来的琴声。应该是放学后就立马回来练琴,连饭都顾不上吃。
那段时间,傅承焰时常用指尖拨开窗帘,就那样静静地看对面那个坐在窗户边弹琴的身影,瘦瘦的,小小的,却是异常有生命力的。
正如他不断精进的琴声一样。
从一开始的令人难以忍受,到如今的悦耳动听,他只用了短短半个月。
那时候傅承焰每天都会拨开窗帘看他,看着他一天天进步,仿佛自己的人生也有了希望。
小男孩再次出现在傅承焰的窗外,是三个月后。
如今的他,钢琴已经弹得很好了。
那天他带来一盒饼干,是幼儿园组织的一次亲子烘焙活动,孩子做,家长烤。他做的饼干最好看最好吃,可因为没有家长参与,不满足活动规则,所以没有拿到任何名次。
“我得回去练琴了,我把饼干放在这里,你一定要尝尝哦,很好吃的。”
他走后,窗帘很快拉开了一个缝隙。
看着小跑着远去的身影,傅承焰觉得他似乎比几个月前更小了。
应该是只顾着练琴,没按时吃饭,饿瘦了。
傅承焰打开玻璃窗,垂下眼睑。
透明盒子里装着排列整齐的小熊饼干,盒子正中贴着标签“太阳班,江宁”。
这小不点叫江宁。
傅承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但并没有打算和他做朋友。
因为,不认识自己,才安全。
不只是傅承焰自己安全,他也更安全。
后来时间久了,傅承焰才发现,这个小不点根本没朋友。他甚至比自己更孤独。
一年后的秋季。
那时傅承焰虽还是没有见他,但两人已经很熟络了。
隔着厚厚的窗帘,小江宁问傅承焰,“你是城里人,为什么会到我们这个小镇来?”
傅承焰说,“为了活着,为了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掌控力。”
小江宁似乎懂了,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你不是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礼物还没摸出来,傅承焰就说,“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好啊,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那就《出埃及记》吧,感觉挺符合你目前处境的,但这首曲子重点不在磨难,而在自由。你应该会喜欢。”
“好。”
小江宁快速跑回屋内,打开窗,然后坐下弹琴。
那是傅承焰最后一次听着琴声看他小小的身影。
生日是骗他的,早就过去两个月了。
只是傅承焰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明天就要走了。想再听一次他的琴声而已。
傅承焰这一生度过的最阴暗的那一年时光里,全是小江宁的琴声陪着他。
然而因为傅承焰此行就是逃命来的,所以直到临走时,傅承焰都没有跟他见上一面,甚至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
最后只在他窗户上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了傅氏老宅的地址和电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始终没有等到一通电话,更没有等到江宁来找自己。
十四岁那年,他又去了遂城一次,才发现小镇里已经没有那个叫江宁的小不点了。
之后傅承焰成功掌权,有了能力寻人,即使身处国外,也没停止过寻找江宁。可当年毕竟资讯落后,很多资料包括户口都没联网,早就查无此人了。
傅承焰之所以后来会那样痴迷钢琴曲,都是因为江宁。那时候想找到他,也只是想重新认识长大后的他。
本以为那个孩子将被永远地留在记忆深处,不会有相见的那一天了。
没想到——
江一眠还在弹奏,曲子进入尾声部分。
激昂的旋律大起大落,最后在海风声中戛然而止。
傅承焰垂眸望着人,已经消散的旋律还在他脑海中萦绕,与记忆中的琴声逐渐融合。
虽然江一眠的琴声更完美更震撼,可以说是无可挑剔。而小江宁的琴声虽好听,但有瑕疵,力道拿捏的不是很准。
可这两种琴声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情绪。
旋律营造出的情绪,表达出来给人的感受,却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为免伤害江一眠,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下,傅承焰没有直接问他是不是江宁。而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句,“你小时候一直在燕城吗?”
江一眠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父亲去世后,这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秘密了。
曾经父亲带着他从遂城搬到燕城,两人还改了名字重新上户,那段时间父亲似乎总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并严厉地告诉他,“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不要再跟任何人提及。你只要记住,你现在叫江一眠,是地地道道的燕城人。”
其实他一直不懂当年为什么匆匆搬家,但是终于能和父亲住在一起了,江一眠是开心的。便也不在乎那么多了。
“不是。”江一眠说,“我在遂城住过几年。”
傅承焰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他俯身扶住江一眠的双肩,满含期待的目光锁住江一眠的眼睛,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你,有没有改过名字?”他问。
江一眠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傅承焰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傅承焰查他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江一眠问。
“改过。对吗?”傅承焰向他确认。
“是,我原本不叫江一眠,我叫……”
“江宁。”没等他说完,傅承焰脱口而出。
看来傅承焰真的查他了,这件事过去这么多年,竟然都能被查出来。他记得当时是秦老爷帮父亲办的这一切,在那个年代做得可谓是天衣无缝。虽然他不理解父亲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父亲早已离世,江宁这个身份前世他自己也查过,早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查出来。
“江宁。”傅承焰满含期待地又唤了一声。
“没错。我以前是叫江宁。”江一眠有些不悦,“但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没必要查……”
“为什么不来找我?”傅承焰打断他,一把将人拉起来拥进怀里,“为什么一封信,一通电话也没有?”
“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傅承焰拥得他更紧。
江一眠一头雾水,“什么信,什么电话?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饼干,还记得吗?”傅承焰说,“你当初亲手做了送给我的,很好吃。”
饼干……
亲手做的饼干……
脑子里不自觉开始搜寻那些尘封的记忆。
江一眠想起来,他这一生只做了一次饼干,就是幼儿园亲子活动那次。
原来他没有查自己。
他竟然是——
江一眠心底最深处的柔软被触碰。
他想起了幼时隔壁搬来的大哥哥,跟自己一样,孤独,没朋友。
永远关着的窗户,永远拉得严实的窗帘,说话永远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江一眠觉得,他过得一定比自己更糟糕。
不然怎么会连阳光都不想见?
或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或者是江一眠当初确实没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总之那一年是江一眠最开心的一年。
他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忠实听众。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最终对方更是不辞而别。但那段切实存在过的时光是永远也不会被替代的。
原本已经深埋于心底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爱人。这是江一眠没想到的。
他突然想起来,前世傅承焰为什么会在那个雨夜把他抱进傅家,明媒正娶,小心呵护。
或许,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江一眠眼眶有些红了,“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也找了你好久好久。”
“我给你留了便签,贴在左边那扇窗户上,我以为你会看到。”
“那天下午大暴雨,估计早被雨水冲走了,我放学回来什么也没看见。”
“原来如此……”傅承焰捧起他的脸,眸色缱绻地看着他精致柔和的眉眼,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笑了起来,“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他低头,正要去吻那两片殷红柔软的唇。
脑子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
吴巡拿着江一眠的资料出现在他办公室,他匆匆赶到机场却没有接到人,最后在秦霄的私人别墅外见到了在大雨中艰难匍匐的江一眠。
画面里的江一眠,下身血淋淋,似乎……
傅承焰看不太清这画面,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最终看清了——
江一眠没有双腿。
像是被重物猛烈地撞击,他心脏重重地疼起来,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更疼。
意识到傅承焰的面色有些不太对,江一眠连忙扶住人,“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傅承焰突然说不出话,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江一眠穿着纯白浴袍坐在床边等他。
那浴袍用指尖拨开,内里是满身疤痕,沟壑纵横。
江一眠在数九寒冬的雨夜里浑身湿透,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江一眠一身黑色高定,坐在轮椅里,与他举行婚礼。
新婚夜,江一眠和他做了反手就掐他脖子。
花园里,江一眠日复一日地等着他下班回家。
……
见他额间开始冒冷汗,江一眠连忙把人扶到卧室床上,“你等等,我马上叫医生。”
江一眠慌乱地翻着手机通讯录,是之前傅承焰让他存的,随行医生的电话。
没等他翻到,傅承焰就一把将他拉到了床上,翻身把人控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