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森林和海洋的西尔维亚还没有下雪。
对外宣称休假、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出现在研究所里的男人穿了一身非常不起眼的衣服, 戴着帽子和眼镜,行色匆匆地走进一栋长租公寓里面。正值下班的高峰期,长租公寓的电梯里挤满了人, 过于陌生的邻里关系让他们彼此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这个普通中年男人。
男人停在了27楼, 整理了一下大衣的第二个扣子, 那里一闪而过微弱的灯光, 他不知道冲着哪个地方低声道:“博士, 我到门口了。”
没有人回应他, 片刻,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微型□□藏在身后,轻声走到了27楼最顶端的那一户门口, 按响了门铃。
里面没人应。
男人再次按门铃, 等待了接近三分钟, 里面一直都没有动静。他环顾了一圈四周, 手中多出了一个看上去像小版优盘的东西, 插在指纹门锁的紧急锁眼里面。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没人响应的门咔嚓一声,自动打开了。
男人很谨慎地走进客厅里, 轻轻虚掩上了门。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 房间的主人似乎很过得相当随意,生活用品不多, 连暖气都没开。他仔细地绕着整个不大的房间走了一圈,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单个的, 拖鞋、水杯、牙刷、毛巾,全部只有一个人的份,卧室里的床看上去也不大,无论谁来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年轻的单身男青年租的地方。
“看上去没有异样。嗯,是的……的确太干净了一点。”
“书?您是说刚才客厅茶几上放的那本吗,稍等。”
“是《时间简史》,很明显已经被看过了,里面有一些零散的笔记。”
“明白,我这就去查他这几天的水电使用情况。”
男人在客厅最角落的沙发前蹲下来,摘下手套,取出了一个极小极小的东西,把它塞进了沙发缝里。随后,他重新戴上手套,不留任何痕迹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公寓门被关上。
关上门的瞬间,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但那一瞬的感觉消逝得很快,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转身朝着电梯走了过去。
查一个长租公寓的水电使用情况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几乎没用什么时间便调出了2701室的全部资料,不敢耽误,马上发到了上司的邮箱里。
高登坐在研究室最高层的休息室里,拿着平板,划开了助理刚刚发到他邮箱里的资料。尤尔伯里的第一场雪下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洋洋洒洒的整整下了大半个晚上,一直到了半夜十二点,还在簌簌作响,给整个城市都披上了寂静又冰冷的白色羽衣。
高登喝了一口热茶,把水电使用情况翻到了底。
数据上看起来一切正常,晚上和早上是水电使用的高峰,因为是独身居住,用的也不算很多,都是恰到好处的量。他盯着那些数据看了一会,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凝神演算了小半页,然后高高地挑起眉,给自己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人跑了,水电数据全部是ai远程操控造的假。”
助理在那边惊讶地说:“伊莱科特连学都没上过,怎么知道这些?”
高登冷笑一声:“真是个好问题。”
助理又连夜重新回到那栋没查出什么问题的长租公寓,果然,晚上八点的公寓里依然没有人,但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电视机朝着空荡荡的客厅放着新闻,浴室里的水龙头居然自己哗啦啦地往下留着水。
高登关闭了实时传送的画面,重新打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文件。
超过五十页的文件里详细地记录着关于伊莱·科特这个人的全部生平,有档案记录的,有采访调查的,有从蛛丝马迹中摸到的,还有通过一些非法的手段,将他的面部骨骼数据和dna输入全国监控系统里得到的资料。一个普通人被调查到这个地步,几乎就等于被脱光了站在镁光灯下一样连毛发都根根分明,但这个住在偏远小镇里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伊莱·科特,依然有好几个时间段完全地消失在所有的公共场合里。
不过仅仅是目前的资料,便已经包含了太多爆炸性的东西。
比如伊莱的生父叫做杰瑞米·科特,曾经是布哈德特殊生物保护区里的顶级科学家,专门研究恐龙复刻,是龙母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却在复刻项目即将成功的时候辞职,脱密观察期间突然从人间蒸发,一起失踪的,还有龙母的最后几管珍贵的原液。
龙母原液有多珍贵,只有高登这种常年与恐龙复刻和生物武器打交道的人才能够明白。
当年龙母突然闯进人类社会,但它到底是从哪个地方跑来的、又为什么生存到了现代,至今没有被人发现。在对龙母进行解剖之后,当时的研究员发现它的体内含有某种人类未知的物质,且含量极高,活性极强,从结构上来看,有人猜测这物质源于某种未知的植物,龙母生存的地方有食草动物以它为食,龙母又以食草动物为食,日积月累,在血液中不断地沉淀,跟龙母的长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原液便是从龙母的血液中浓缩提取出来的东西。不到100ml的小东西,接近一百人的团队围绕着它运转。所以龙母原液丢失之后,布哈德的整个核心项目都陷入了瘫痪。一直到发生地震之前,布哈德保护区还在搜查杰瑞米·科特的下落,但这个人显然不仅仅精通于各种生物实验,在躲藏追捕上也让人望尘莫及,这么多年居然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如果不是伊莱出生时登记在案的原始dna数据与他匹配,恐怕连高登都无法把他们两个联系起来。
科特一家已经算得上惊世骇俗,艾萨克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伊莱的爷爷,也就杰瑞米的父亲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地质学家,艾萨克与他曾经有过一段极短的领养关系,后来艾萨克去保护区就职,与杰瑞米又是同一个项目的同事,这里面迷雾太多,加上高超的隐藏手段,资料根本就查不透。
除了这两个称得上不可思议的情报之外,能够得到的有关伊莱的东西并无什么奇怪。他跟普通孩子一样在自己父亲的酒吧里长大,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之后成为了酒吧老板,单身,有几个没什么出息的朋友,长得不错,但女人缘不怎么样,也有人猜测他可能是gay。
只是这个“普通人”曾经得过世界上第一难治的绝症并被治愈,七岁之前的资料是完完全全的空白,就连他出生时的dna,都是花了极大的代价,根据他现在的dna对全国资料库进行匹配,经过了庞大的数据测试之后才找到的。
高登能够推断出一些事情——比如为了治疗独子的铂鳞病,杰瑞米偷了龙母最后的珍贵原液用来给伊莱治病,然后花了大代价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带着儿子隐藏在偏远小镇里面,连学校都不敢让儿子上,一手把那个可怜的小男孩拉扯成人。
但艾萨克与科特一家几十年来若有若无的关系至今成迷。艾萨克所有的个人资料都蒙着一层浓浓的雾,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就连全国最严的政审都没能审出问题,再想挖出什么东西几乎是不可能了。只是高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觉得伊莱对于艾萨克来说意义非凡。
想知道具体怎么意义非凡倒是简单,只要把伊莱抓回研究所就好了。
他本来只是想查812实验体的下落,却无意间牵连出了珍贵的龙母原液,以及艾萨克隐藏了几十年的线索。
高登疲惫地靠进沙发椅里,望着落地窗外簌簌的鹅毛大雪。灯火通明的研究所透出去的光把它们照得像误入人间的小精灵,有几片掉落在玻璃上面,被室内的暖气烤着,不一会就化成了无用的小水珠,安静地朝着几百米以下的地面滚落而下。有几位加班的同事走进休息室里,远远地看到了他,顿时收起了谈笑,谨慎地在休息室另一头坐下,交头接耳地低声聊着什么。高登看了他们一眼,久违地感到了一些孤独。
他又喝了一口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同事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停下来了,开始各自刷起手机。高登开口道:“实验数据都整理好了吗?”
小个子女人回答说:“整理好了,正准备要下班。”
“副所长呢?”
她微微愣了一下:“您指哪一位副所长?”
高登皱起了眉。
“呃……副所长还在实验室里,看样子今晚不会回去了。”
高登收起桌上的资料,休息室里的几位同事坐下没三分钟,便各自起身离开了。他喝完了杯子里所有的茶,给艾萨克拨了一个视频电话。
接电话的是艾萨克的助理亚尔曼,那个总让他看不顺眼的斯文男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永远都是笑眯眯的,与艾萨克一个唱白脸一个□□脸,他在私底下叫他笑面虎。所以画面里一出现那张笑脸,高登便毫不掩饰地皱起眉来:“老师呢?”
“教授正在做一个实验,非常抱歉。如果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之后代您转达。”
高登的目光穿过这个男人,落在了他身后的实验室里。艾萨克穿着特质的白色长袍,手上戴着手套,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一头霸王龙幼崽做着手术。也许是手术情况不太好,他的额头上带了细细的汗珠。
高登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艾萨克时的情景,还不到二十的他已经念到了博士,满腔热血,骄傲自负,不把任何导师放在眼里。他的辅导员把他带向博士生导师的办公室时说,艾萨克是最顶尖的生物武器专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带过学生了,能被他选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不屑地撇着嘴,然后迎面望见一个穿着实验服的高大男人急匆匆地走来,一边皱着眉一边快速地跟身边的助理说着什么,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短暂地望进他的瞳孔里,蜻蜓点水一般,却在他的心里掀起了惊天的巨浪。
“什么实验还要他亲自做?现在都快一点了。”
助理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实验,是教授的老习惯而已,只要是他手底下的试验品,一旦身体机能出现什么问题,都是他亲力亲为治疗的。”
高登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点意义不明的微笑。
“老师还是老样子。抛开科研成就不谈,单讲对恐龙的付出,他当之无愧的第一。什么时候对人类也关心关心,人类毕竟也是一种动物,比恐龙可复杂多了。”
亚尔曼神色不变,脸上的笑变得更客气:“您说笑了,教授自己也是人类,恐怕对研究自己没什么兴趣吧。您这个点联系教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高登又望了一眼玻璃之后的那个身影。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下班前突然想起来,想确认一下老师有没有看到我给他发的邮件。周五,也就是明天,我这儿有一个挺有意思的恐龙派对,晚上七点准时开始,想请老师过来一起好好放松一下。”
说完,他做了一个短暂的停顿,目光锐利地望着这个男人的眼睛。
“还有,我这儿得到了一些关于龙母原液的情报,不知道老师感不感兴趣。”
这位跟了艾萨克不到五年的助理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地回答道:“龙母原液?那可是不得了的情报,等教授从实验室里出来,我马上告诉他。派对的事情您不用担心,今天教授还提起呢,一定会过来的。”
高登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就这样吧。”
亚尔曼于是和和气气地说:“再见,高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