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举,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周岸从屋内出来,一手正在整理衣带。
薛承举目光往他略带凌乱的衣襟上一瞥,心道大当家是真是一点不节制啊, 这还是大白天呢!
实际上,周岸只是因为方才得知季浮沉过来,衣服穿得比较匆忙没系好了, 待对方走后他才觉察到异样,随手整理了一下。
“大当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薛承举道。
“你跟谁学会的吞吞吐吐?”周岸瞥了他一眼。
“属下突然想到, 窦三死了也有一阵子了吧?”
“也没多久, 三月都不到呢。”周岸不解道:“怎么忽然提窦三?”
“也不是提窦三,属下方才看到季公子,这才想起来他如今还住在当初的婚房里呢。”薛承举偷偷观察着周岸的神色,试探道:“是不是该考虑让他换个地方住了?”
周岸一拧眉,“你这是何意?”
“大当家难道不觉得,他一直住在原来那地方不妥吗?”
“他住那里有何不妥?”
“呃……大当家若是觉得没有不妥,就当属下没说。”
周岸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正欲再问时,赵路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妥不妥的?”赵路问。
“薛承举提议说要让小季从住处搬出来,去和他们一起住。”
“大当家, 我何时说过要他和我们一起住?”薛承举一脸无辜。
“不和你们一起, 难道你让他去和一堆人挤在一起住?”周岸道。
薛承举住的地方虽然及不上季浮沉现在的住处, 但好歹是独立的房间,不必与人挤在一起。
“薛承举你这就不对了, 小季虽然入了寨子不久, 可他对寨里的贡献可不小。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帮忙, 咱们现在还吃李叔做的猪食呢。”赵路道:“还有这次的事情,要不是小季他俩发现及时,说不定咱们半个寨子都要让人算计没了,他如今就住那么个小院,怎么就不行了?”
“不是……我……”
薛承举看了看赵路,又看了看周岸,表情别提多委屈了。
他明明是好心,怎么就容不下季公子了呢?
“算了,属下去菜园子挑水去了。”薛承举说罢一脸气闷地走了。
“还算你有良心,多挑点,顺便把鸡棚扫干净。”赵路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薛承举:……
要不是顾及大当家的脸面,他早就直说了。
真是岂有此理!
“奇奇怪怪的。”周岸从薛承举“苦大仇深”的背影上收回目光,问道:“交代的事情都办得如何了?”
“大当家放心,二当家亲自带人去的县衙,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赵路道:“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刚才山下的弟兄来报,说清风寨的人来了,抬了不少东西。他们没敢让人靠近,都拦在山门外头呢。”
周岸一挑眉:“他们倒是挺守诺。”
“让人进来吗?”赵路问。
“你去检查一下,确认没问题就把东西收了。他们若是有分寸的话,不会让人上来的。”周岸道。
一般来说,各山寨都有规矩,外人上山要蒙眼睛,免得心怀不轨之徒摸清他们的底细。
清风寨肯定也有这样的规矩,所以不必多说什么。
赵路闻言便带人下了山。
清风寨的人正在山门外候着呢,一见了他齐齐抱拳行礼。
“嚯,都说你们大当家会练兵,如今一看气势确实挺足啊。”赵路半开玩笑地道。
“奉我们大当家之命,特将蟠龙寨所缴金银、物资之五成赠予凤鸣寨。”为首的那人道。
“五成?”当初周岸要的可只有三成。
“我们大当家说了,能得蟠龙寨的地盘于我们来说已然是占了大便宜,做人要厚道。此番送来五成金银、物资,并赠予贵寨清风令一枚,若贵寨将来有任何用得上咱们的地方,请人持清风令来知会一声便是。”那人说着将一枚白玉刻的令牌双手奉给了赵路。
赵路见状双手接过,“我定会转交我们大当家。”
清风寨的人将清风令转交后,便将金银、物资留下告辞了。
赵路命人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而后亲自带人将东西抬上了山。
“五成?”周岸也有些惊讶。
“是啊,没想到他们这么大方。”赵路翻开着那些物资道:“这蟠龙寨家底还挺丰厚。大当家你此番这举手之劳可真是妙啊,既给咱们弄来了这么多物资,还彻底除了蟠龙寨,更是顺便结交了清风寨,可谓一举三得。”
他说着将那枚清风令拿给了周岸,周岸看了看,随手收了起来。
“清风寨的人也挺聪明,此番大张旗鼓来给咱们送东西,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旁人与咱们结盟了?”赵路道。
周岸一笑,“聪明人做聪明事,不过外人知道咱们与他们走得近,对咱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如今两寨忽然结盟,这就意味着凤鸣寨的实力瞬间比黑虎寨高出了一大截,往后凤鸣寨就更加无所忌惮了。
另一边。
小暑针线活很是麻利,挑好了布料后,很快就给小荣宝做好了一套长衫。
季浮沉想着小荣宝父亲刚过世,特意又挑了一块素色的布料,和小暑一起琢磨着裁了两套单衣。如今天气炎热,他故意让小暑把上衣和裤子都做短了一截,这样荣宝穿着还能凉快些。
小暑缝的衣服,样式虽然很简单,但针脚却很平整。
季浮沉将他缝好的衣服拿去洗了洗晾着,次日一早便给荣宝换上了。
荣宝对自己的新衣服还挺满意,穿上后让季浮沉抱着他在铜镜前照了好一会儿。
用过早饭后,季浮沉和小暑带着他去了鸡棚。
荣宝在旁边看着季浮沉给小鸡仔喂食,忍不住也捏起一粒小米尝了尝。
季浮沉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将那米粒在嘴里嚼了好久才咽了。
“不好吃对不对?”季浮沉问他。
荣宝点了点头,忍不住看向了小鸡仔,那意思仿佛在说它们怎么那么爱吃。
“咱们是人,小鸡和人长得不一样,嘴巴肚子都不一样,吃的东西当然也就不一样了。”季浮沉道。
小荣宝闻言指了指正在打闹的两只小狗崽,那意思自己和他们长得也不一样啊!可他记得小暑昨晚给它们喂过肉脯,那肉脯他也吃了一块,还挺好吃的。
“狗……我们吃的东西它们会吃,可它们吃的东西,咱们未必能吃,比如……”季浮沉尴尬一笑,小声道:“它们会偷吃你的粑粑,所以往后拉了粑粑,一定别让它们看到。”
小荣宝一脸震惊地看着两只小狗崽,那表情仿佛有点怀疑人生。
“他倒是挺聪明。”一旁的小暑笑道。
“这才一岁多呢,再大几岁估计得帮他找先生了。”
“一般的先生可没公子聪明,我看公子教他就挺好。”小暑说着朝荣宝问:“荣宝,你说将来让公子教你读书可好?”
小荣宝不知道什么叫读书,但他知道小暑叔叔嘴里的公子是季浮沉,于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看着不认生,谁抱都要,但其实他还是最依赖公子。”小暑道:“昨日我抱着他去吃饭时,他一直闷闷不乐,回来一见到公子眼睛都亮了。”
季浮沉看了小家伙一眼,果然发现荣宝正在看着自己。
发觉了他的视线后,荣宝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整齐的小牙齿。
“荣宝,你想回家看看吗?”季浮沉问他。
荣宝听了这话后,笑容瞬间消失了,垂着小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浮沉只当他是想家了,便上前将他抱起来安慰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带你回去看看,顺便找找你以前的玩具什么的。”那日走得匆忙,他们什么都没顾上。
但他知道,大部分小孩子都会有一些比较依赖的玩具,将其带在身边会有安全感。也会有一些小孩喜欢小毯子之类的,甚至会一直依赖到好几岁。
除此之外,他也在琢磨,要不要带着荣宝去祭拜一下父亲。
如今案子移交给了官府,荣宝的父亲应该会尽快下葬……
“你想不想……”
季浮沉话说了一半,怀里的荣宝忽然摇了摇头。
“你不想回去?”季浮沉问。
荣宝闻言又点了点头。
季浮沉心道,孩子还太小,对生死之事都是懵懵懂懂的,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发生了什么。至于他不想回去,定是那两日被吓坏了,所以不敢再回去……
“大当家来了。”小暑忽然开口道。
季浮沉转头看去,就见周岸正带着赵路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了好些弟兄。
“我带人来后山看看,你不必理会他们。”周岸一摆手,赵路便带着众人散开了,“先前怕打草惊蛇,都没在附近仔细检查过。这几日我让赵路带人把整个后山都巡看一遍,确认一下有没有别的死角,免得将来再出现这种事情。”
“嗯。”季浮沉点了点头,“大当家想得真周到。”
“山下我也找人重新布了防,寨子周围能设卡的地方,都设了卡。上回咱们去清风寨的时候,我看他们在山门口设的双层守卫也挺有趣,就让人也那么安排了。”
周岸说着目光在季浮沉腿上一扫,问道:“你那个……咳,腿好了吗?”
“好多了。”他腿上本来就是皮外伤,休息一日便不那么疼了,只要别蹭到就行。
“你不是说要带小家伙去看看大夫吗?明日我陪你去吧。”
“寨子里的事情,大当家不用管了?”
“有赵路呢,你得相信他的能力。”周岸道。
季浮沉无奈,心道自己压根没怀疑过赵路的能力,这人怎么总是要借机损赵路几句?
“还有水吗?我去挑点水。”
周岸说着要去找扁担,却见水缸里的水都是满的,菜地里昨晚也刚浇了水,今日不用浇——这都是薛承举的功劳。
“等后山这边的布防落定,我就让人引水,到时候把水引过来就方便多了。”周岸说。
“菜苗很快就开始抽条了,到时候水浇得足,它们就长得快。”季浮沉道:“多谢大当家。”
“跟我客气什么……”周岸目光微闪,状似无意地道:“要不等菜熟了,你给我开个小灶。”
季浮沉一怔,“大当家先前不是说让我别无事献殷……”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就是不久前,图六那件事之后。”
周岸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只能嘴硬道:“过去是过去,如今是如今。你与我如今可是……一起养孩子的交情,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是吧荣宝?”
荣宝不明所以,但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点头,就点了点头。
“你看他都点头了,就这么定了。”周岸说罢抬手在荣宝脑袋上摸了一把,转身快步走了,像是生怕走慢了季浮沉会反悔似的。
“大当家这是嘴馋了?”小暑失笑。
“谁知道呢。”季浮沉一脸茫然。
“不过说真的,好久没吃到公子包的馄饨了,还真是挺想的。”
“今日无事,想吃咱们便包一些,正好让荣宝也尝尝。”
当日中午,季浮沉就带着小暑去包了两锅馄饨。
他原本想着盛一碗给周岸送去,没想到赵路和薛承举先闻着味儿了,俩人也不客气,把周岸那份给分着吃了。
周岸听说此事后,被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次日用过早饭,周岸便带着季浮沉和荣宝下了山。
这次他们没骑马,而是找了辆驴车。
众人进了县城后,一路直奔县衙而去。
汪县丞听了通传,小跑着迎了出来,态度十分殷勤。
“你们这回可立了大功了。”汪县丞笑得见牙不见眼,“县令那边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抓了十几个流寇,还都是活口,加上那几个死了的,各个都能查到通缉文书,这可大功一件。更别说还一举端了个山匪窝……那个端了蟠龙寨,哈哈。”
“功劳你能只管往身上揽就是,不必说与我,我也不眼馋。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别的事情。”周岸看了一眼院中,季浮沉正抱着荣宝在金鱼池旁看鱼。
“这就是你们带回去的那个小娃娃?”汪县丞问。
“小季这人规矩,总觉得要朝官府知会一声才能放心。”
“这么小的孤儿有人要,官府高兴都来不及呢。寻常无家可归的孩子,七八岁或者十来岁的好找人家,养几年就能干活了,再不济卖到庄子里也能挣些苦力钱,不算白养。这么小的孩子……哎。”汪县丞在衙门里谋生,看过太多世道艰辛。
“小季看他可怜不落忍,我想着寨子里也不缺这一口,带回去也无妨。”周岸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落在院中的季浮沉身上,眼底带着点不自知的温柔。
“我给你们弄一份文书,就当让季公子心安。”
汪县丞说着让人去取了一本户籍簿子来,在上头找到了荣宝的记录。
“他爹被害,正好昨日更翻看过,就是这页。”汪县丞指给周岸看了看,“这孩子一岁半。”
他让人找来笔墨,给周岸写了封文书,又亲自拿去衙门盖了戳。
“这孩子跟着你们也是他的福气,在山上做山匪虽说那个……咳咳,但是总比原来要好。”汪县丞叹了口气,“昨日我审那个伤了腿的逃兵时,你猜他们为何没杀这小娃娃?”
“为何?”周岸那日也纳闷来着,只是没来得及细问。
“他们进门时先杀了那孩子的父亲,去柴房扔尸体的时候,才发现有个小娃娃。”
周岸一怔,“他那么小,怎么会自己在柴房?”
“那伙贼人也纳闷,但看样子那孩子平日里就是睡在柴房。”
周岸一脸震惊,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无法理解一个父亲怎么会忍心将一岁半的孩子扔在厨房。
“他们见小孩也不哭,就没急着杀。”汪县丞又道:“要不然,你们在那户人家见到的就不止是他父亲的尸体了。”
周岸闻言看向季浮沉怀里那孩子,心道怪不得那晚抱他走时,他都没哭闹……
从汪县丞家里出来后,季浮沉很是高兴,因为拿到了官府的文书。
先前他不想荣宝听到和案子有关的事情,所以没进屋,并不知道汪县丞说的那番话。
周岸没多说什么,带着他们去了县城最负盛名的医馆。
坐堂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他耐心听了季浮沉对荣宝状况的描述,又帮小家伙诊了脉。
待一番诊断后,他让伙计先抱着荣宝去了后院玩,这才开口道:“这孩子身体没什么问题,智力也正常。”
“我也觉得是,他能听懂我说话,问他什么都会有回应,只是不爱说话。”季浮沉道。
“不爱,还是从来不说?”
“我反正没听到过,一句都没有。”
老大夫想了想,开口道:“他既不是不能,那只有两个情况,要么是不想,要么是不会。”
“怎么能不会呢?”周岸纳闷道:“小孩不都是自己就能学会吗?”
“兴许是学得慢?一岁半也不算大对吧?”季浮沉道。
“这孩子一岁半?”老大夫失笑,“你们弄错了吧?”
“没弄错,官府刚开的文书,户籍簿子上登记着呢。”周岸怕他不信,还将那文书拿出来给他看。
老大夫朝他一拧眉,“我只管看大活人,你这文书写的在我这可做不得数。这孩子牙都长齐了,看着至少得两岁半,不可能只有一岁半。”
“可他……”
季浮沉他们都没养过小孩,其实分不太出来一岁的小孩和两岁的小孩有多大区别。至于村里那大嫂虽然也抱过荣宝,但当时那种情况也没心思去留意荣宝的年纪,同村的孩子是一岁还是两岁,关系不亲厚的很难记得那么清楚。
“他看着小,是因为没长开,人又瘦,估计是受了苛待。”大夫道。
周岸闻言顿时想起了汪县丞的话,这么小的孩子睡在柴房里,可不是受了苛待吗?
“两岁多了不会说话,那就不是学得慢了。要么是没人教,想学没法学,要么就是受了惊吓,暂时不会说了。”老大夫道:“他从前说过话吗?”
“听村子里的人说,好像一直没说过,但在家里就不知道了。”
“兴许就是没人教。你们知道狼孩吧?小孩扔到狼群里,只会狼叫,不会说话,因为没有人教。”
季浮沉很是惊讶,直到看到周岸脸色,才意识到了什么。
“汪县丞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他问。
“荣宝的父亲待他确实有些奇怪,流寇是在厨房里发现他的,当时他并未哭闹。”
那老大夫闻言摇了摇头,眼底满是慈悲。
“一两岁的小孩子爱哭,是因为不会说话,或者说不清楚,急了只能通过哭闹来博得关注。但若是一个小孩子自幼哭闹都没用,时间久了可能就不爱哭闹了。”老大夫语重心长地道:“回去好好教导他,多与他说说话,兴许日子久了就学会了。”
“荣宝怎么会两岁多呢?难道户籍簿子出了问题?”季浮沉问周岸。
“你忘了村里那个大哥也说这孩子一岁多。”
“你的意思是,大夫说错了?”
“县城名望最高的大夫,我觉得他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周岸想了想,“真相可能只有荣宝的父亲知道,但是他已经死了,咱们也问不到。”
季浮沉点了点头,没再过多纠结。
荣宝是一岁还是两岁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心中疑惑,却知道此事追究起来也未必能有结论,只能暂时放下。
“走,带你们去下馆子,太瘦了,补补。”
周岸从伙计手里接过荣宝,抱着小家伙出了医馆。
季浮沉跟在他后头,提醒道:“他年纪小,补身体得一粥一饭慢慢来。”
“我没说他,我说的是你。”周岸伸手在季浮沉手腕上一攥,“你看,一点肉也没有,不得补补吗?”
季浮沉:……
他吃得可不少,只是不长肉罢了。
周岸带着他们去了县城最有名的馆子,名叫汇鲜楼。
随后他以自己不会点菜为由,让季浮沉点的菜。
“大当家,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季浮沉问他。
“有馄饨吗?给我来一碗。”周岸说:“想了挺久的,就想吃碗馄饨。”
伙计失笑,“公子,咱们这只有冬天卖馄饨。”
“没有啊。”周岸一脸幽怨地道:“就想吃碗馄饨,怎么这么难呢。”
季浮沉想了想:“大当家,你若是想吃馄饨,我有个主意。”
“那……那就劳烦你了。”周岸嘿嘿一笑,心道回去就能吃到季浮沉包的馄饨喽!
这次一定要守着锅,别让那俩货捷足先登了。
他这么想着,却见季浮沉起身道:“街口有卖的,我去替你买一碗。”
周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