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夏天。讨厌整天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讨厌身上湿黏黏的汗,讨厌手臂压在课桌上再抬起来好像撕掉一层皮的痛感,讨厌头顶上嗡嗡转着的死气沉沉的吊扇,也讨厌窗外吵得人头皮发麻的蝉鸣。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座位上写试卷,心里越来越乱,最后我狠狠扔下笔,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把面前的卷子胡乱揉成一团。
导演喊了一声“卡”,把我从剧情里唤回现实。这部剧教室内的场景都是在一所高中内拍摄完成的,真实的校园让人很有代入感,我常常会恍惚,好像真的回到了学生时代。
这条过了,导演宣布今天的拍摄任务结束。我向工作人员们道谢,然后去卸妆、换衣服。造型师一看到我就调侃:“在找花老师吗?他今天没过来。”
我被她戳中心事,脸上有点发热,红着耳朵辩解道:“我知道他不在啊,今天晚上又没他的戏。”
造型师姐姐一边叠衣服一边笑:“那你还一下戏就东张西望地找他。”我在心底默默反驳:怎么了?还不许人有点美好的幻想了?
回酒店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9点多,有点饿。我换了一身便装去找花知夏,想约他一起吃个饭,他不在房间也不接电话。前台说看到他出去了,大概半个小时前。
我们的拍摄地在这座海滨小城的城郊,能活动的范围并不大,且能玩的地方我俩都已经玩过了。我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沿着海岸边慢跑,不出意外半小时之内肯定能找到他。
果然,没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他坐在沙滩上的背影。
“花……”我顿了一下,改口喊他,“周冉!”这是他提出的,说是为了更好地入戏,我们在生活中也要叫彼此的角色名。
可能是距离太遥远了,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刚准备过马路,面前的信号灯就变成了红色,我只好站在路边等待。
花知夏还穿着剧中的夏季校服,月光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白色的布料被猎猎晚风扬起,像一张飘摇破碎的纸片。说实话他现在瘦得有点吓人,进组第一天导演就让他要增肥,好像也没看出什么效果。
他忽然站了起来,脱掉了鞋子和袜子,然后往海的方向走。我愣了一下,然后看到他……跳进了海里?这是要游泳吗?现在?在这里?
我顿时有点摸不清状况,绿灯一亮,我就跑到马路对面往海边跑。从来没觉得这片沙滩这么宽广,等我到那里的时候,只有散落在地上的袜子、鞋子证明我刚刚看到的不是幻觉。
海面上黑漆漆一片,白色的浪花连成一条线,从远方推到面前,又呼啸着退走。这条白线好像把这个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真实的世界,一部分是前面望不见头、深不可测的黑。——可是花知夏在那里面。
我第一次对海产生了恐惧。
我一边慌乱地扫视着海面,一边叫他的名字,叫到后来声音都在抖了。终于,我看到左边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抹白色,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他身上的校服。我扑进海里,用尽全力往那个方向游去。
怎么在翻涌的海浪里找到他,又是怎么把他救起来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把他拖上岸的时候,他好像已经一点生气也没有了。我完全不会思考了,机械式地给他做着人工呼吸,紧张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花知夏终于有了点反应,侧过身弓着背,表情痛苦地呕出几口水。剧烈的生理反应过后,他又平躺了回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好像这具躯体里面已经没有灵魂了。
他的呼吸太轻了,我甚至不能借此确信他还“活着”。我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晃了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叮一下松了,顿时浑身脱力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脏很迟钝地传来一阵阵麻痹的感觉。直到花知夏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我才知道自己在哭。
他嘶着嗓子说:“对不起,吓到你了。”他一说话,我就哭得更凶了。
我哭到话都说不清楚,哽咽着不断重复:“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会死……”
花知夏抱住我安慰,他身上好冷好冷,其实我也是,我俩像两株缠绕在一起的水草。我说去医院吧,他坚持说已经没事了。我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条浴巾。
我帮他把身上的水擦干,然后张开浴巾把他包住,把他抱起来往回走。到沙滩边缘的时候,他拉了拉我的手臂:“要这样回去吗?”
我迟疑了一下,把他放下,我们一起往酒店的方向走。花知夏披着浴巾走在前面,浴巾还在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好像水滴完了他就会跟着消失掉一样。他穿着高中生的校服,此刻看起来也和高中时候没什么区别,我们的年纪好像被倒置了,这次我变成了哥哥,他变成了弟弟。
这次我算有保护好你吗?
一路无话,现在显然不是询问“你是一时兴起想要游泳又不小心溺水了吗”的正确时机。
回到酒店,我送他回房。他俨然是一副送客的态度,我却并不想走。我说:“我等你洗完澡再走吧。”
等他洗完澡出来,我又说:“我等你睡着再走吧。”
花知夏的脸上还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钻进被子里也是薄薄的一片,盖上被子都几乎看不出下面有人。他说:“好吧,我会快点睡着的。”
“……慢点也没事。”我过去关灯,说完又怕他误会,我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房间陷入静默之中。过了好久,我以为花知夏已经睡着了,他却忽然又开口:“今天的事情,别告诉别人。”
我点了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真的没事了,你别怕了。”他反过来安慰我。
“知道了,你快睡吧。”我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定一些。
等到他呼吸变得平稳、进入睡眠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被子有没有盖好,刚准备回自己房间,外面忽然响起了门铃声。
我怕这突如其来的门铃声再把花知夏吵醒,马上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戴着帽子口罩,头发凌乱,衣服也有些皱褶,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好像刚刚经历了一番舟车劳顿。
我一眼就认出来,面前的人是李沐。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他是花知夏所在组合的队长,并且这张脸最近经常出没在娱乐版的头版头条。
他自然是不认识我的,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惊讶,他退开半步,抬头看了一下房门号:“这不是花知夏的房间吗?”
“是啊,怎么了?”我反问道,语气算不上多友好。
“你是……照影?”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是啊,怎么了?”我又用同样的话回答。
李沐深吸了一口气:“我有急事要找他,他手机关机了。”
手机估计是泡水报废了吧。我回头看了看房里:“那没办法了,他睡着了。”
我注意到李沐默默捏紧了拳头,他垂着头,不说话,也不走,我俩就这么在门口僵持着。
这时候,房间里忽然传来花知夏的声音,说不清是梦呓还是呻吟,我们两个都听到了。我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没骗你吧”的表情:“你该走了。”
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个诡异的夜晚是我做的一场噩梦。只是从那天以后,我更讨厌夏天了。讨厌那天不合时宜的红绿灯,讨厌黑漆漆的好像会把人整个吞吃掉的海水,讨厌把你卷得越来越远的浪,讨厌让你显得更孱弱可怜的浴巾,讨厌半夜打扰的不速之客。
讨厌差点第二次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