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希发布电视讲话时,乔抒白坐在中央行政区楼下的一间休息室里,由两名保镖守护着,看电视直播屏幕。
由于这是一次紧急公告,政府将所有的电视节目信号切断了,白女士的脸出现在每一个公共与收费频道。
画面之中,白希穿着一套正式的西服上衣,坐在最高指挥官办公室中,背后挂着各国旗帜,面容严肃,对哈维塔星居住的公民做出公告。
“和百万耶茨计划的人类移民失去联络数百年,也牺牲了两名探索员,今天我们终于收到了来自耶茨的讯息。”
白希的声音很沉稳,有条不紊地简述乔抒白告诉她的耶茨现状。
耶茨所处的恶劣的星球环境,迫在眉睫的大量人类运输,专家紧急测算出的几个合适的移居地点,以及哈维塔星对收留耶茨难民的责任。
她首先对哈维塔星的公民承诺,政府将保证,接收耶茨难民不会对现居公民造成影响,而后便诚实地提及了有关于下耶茨的劳工体的事。
她告诉民众,由于已知的情况非常复杂,她决定将工作交给总理,亲自随专家团前往耶茨,以做出最公正和客观的调查,交付给哈维塔星的人民检阅。
而是否接收耶茨的劳工体,也将通过全民公投表决,绝不会擅作决定。接着,她宣读了专家团队的成员信息后,便结束了讲话。
电视屏幕从紧急公告切回原频道节目。
乔抒白观看的是首都新闻频道,本来电视台在直播辩论哈维塔星的环境保护问题,不过现在,主持人和两名嘉宾自然是更换了主题,谈论起白女士紧急电视讲话中的内容来。
嘉宾之一是一名星球环境学博士,他对接收劳工体持中立态度:“按照白女士的说法,在耶茨的劳工体为人类献出了无数生命,我们不能以旧观点看待新事物。一切应该白女士带回的调查报告和资料为准。”
“开什么玩笑,”另一名则是建筑工会的负责人,他强烈反对哈维塔星接收劳工体难民,“我的先祖就死在地球的劳工体手上,人类和劳工体不可能和解。实在住不了人,送他们回地球不就得了。”
“然后Inj发现人类又在制造、虐待劳工体,发动一场新的战争?”环境学博士皱起了眉,声量也高了起来,“别忘了我们离开地球时签署的条约,保证人类不再制造一切劳工体!”
“耶茨的人离开得早,又没签这条例,不知者不罪……再说,他们会去错星球,还不是Inj搞的鬼?”建筑工会负责人的声音小了起来。
乔抒白看他们激烈地争辩着,越发忐忑不已,担忧起下耶茨人来。
“在看什么?怎么不睡一睡。”
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乔抒白的焦虑,他回头去看,妈妈站在休息室门口,穿着和电视中一样的衣服,但表情变得非常柔和,像只是一个要陪伴心爱的孩子的妈妈。
“睡不着,所以随便看看。”乔抒白乖乖地说。
“跃迁船一小时后出发,”妈妈对他笑了笑,“我们走吧。”
跃迁飞船是黑色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而细腻的光。它停在昨天乔抒白抵达的海岸边,一块大空地上,四周长有短短、小小的黄草。
乔抒白下了轿车,跟着妈妈和保镖往飞船走,闻到一股草和泥土的湿润味道。
登上飞船后,只需等专家团赶到,便可启程。
白希像是终于卸下了些负担,乔抒白心中不断记挂着,赶忙问:“妈妈,你觉得哈维塔星通过接收劳工体难民提案的可能性大不大?”
“宝贝怎么和记者似的,”她笑着打趣,神色又稍凝重了些,正式地对乔抒白说,“我得先去看一看,才能下结论。不过你夸了又夸的劳工体的首领,妈妈觉得,你也不要太信任他。”
“我和Inj有过许多交流,他也有很独特的个人魅力,风度翩翩,能言善辩,但最终得看他们怎么做,”她有些为难地看着乔抒白,“宝贝,我知道你的愿望,但这事关哈维塔星所有公民。”
“在地球最后的几十年,许多无辜的人类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残杀,逃到哈维塔这么久,大多数人听见劳工体,还是会感到恐惧,”她对乔抒白说,“人类创造了劳工体,利用他们,也伤害他们,说是活该也好,报应也罢,我们来到哈维塔重新开始,这是本应该已经结束的仇恨,所以我无权替他们决定。”
注视着乔抒白担忧的眼睛,她又轻轻地说:“但妈妈保证,我会客观地看待下耶茨人,不会戴上从前的有色眼镜。好吗?”
乔抒白点点头,她便换了话题:“刚才太忙了,都没机会聊天,宝贝,你再和妈妈说说你喜欢的人。”
她的笑容和煦宽容宽容,眼睛眯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长什么样?”
“就在年初,认识有几年了,”乔抒白顿了顿,说,“长得很好看。”
“叫什么名字?”
乔抒白犹豫了。
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妈妈,因为他觉得事情过于复杂,妈妈要考虑的问题已经太多,每一个细小的因素,都会影响下耶茨的存亡。
如果再在其中加入他和展慎之的关系,或许反而会起到不好的作用,让妈妈的分析做得更艰难,即便是客观的,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妈妈,”他说,“我想先不告诉你。”
白希微微愣了愣,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的身份,可能会影响你的判断,”乔抒白诚恳地说,“等公投结束,我再告诉你吧。”
妈妈看了他几秒,敏锐地问:“她是下耶茨人?”
乔抒白没有否认,她便懂了。
她怔了一会儿神,说:“如果是这样,我确实该避嫌。”她看着乔抒白,想了想,说:“我会把报告和提案都交给副使来写,等公投结束,你再给妈妈介绍,好吗?”
专家团队的人到齐了,乔抒白做了一次完全不痛苦的跃迁。
真像他曾骗过展慎之的那样,没有痛苦,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一黑,一亮,伴随着四肢微微的酸痛,他们便出现在了耶茨上方的大气层里。
四周电闪雷鸣,黄色的积云像永无止境的沙尘。
黑色跃迁船缓缓下降,在暴风雨之中,停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充满铁锈味的钢筋城市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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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乔抒白所形容得更糟,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这是白希对耶茨的第一个印象。
专家们挤在舷窗边,瞪大了眼睛看泥浆色的海面,在包围着耶茨的灰色电网旁,浮着成片的银白色的泡沫般的海生物尸体。
探测器检测出水下的情况,显示在中央全息屏,密密麻麻的海生物排布在一起,推挤着电网,不断地冲撞,不断被电击,像一层厚厚的泥土。
“这是怎么建成的……”专家团的副使,基因生物学家国越先生站在白希身边,难以置信地低语。
白希看着全息显示屏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很轻地摇了摇头。
顺利地进入了耶茨,白希一行四十余人从军事禁区地下来到地面,坐进去往市政厅的轿车。
透过车窗,白希看见了乔抒白口中的天幕。
耶茨时间下午五点,太阳落到了建筑物的顶部,由于并不算很亮,还有些颗粒感,更像一轮白色的月亮。
天幕的清晰度还算高,像白希童年去游乐园看到的电子穹顶,漂亮的颜色可以随意变幻,但清晰地知道是假的,重重压在头顶,便变得无比压抑。
车里无人说话,她失而复得的宝贝紧张地挺着背,她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看着车外掠过的景色。
在如此恶劣的星球环境里,耶茨其实已经建设得不能再完美。
市政厅建造了高楼,街道,点亮了灯,轻轨在区域间穿行,有一种真实的美感,必定是是付出了无数的心血,才能最终建成。如果说这是一群流离失所的人类所建造的临时住所,它未免太像是家园。
进入市政厅的大楼,会议室中,命令乔抒白进行跃迁的另一位永生人展鸿展市长已等在里面,身边还有六位官员。
所有人都难掩激动之色,甚至有一位白发老人站都站不稳了,靠保镖型劳工体扶着,才能直立着和白希互相问候。
他紧紧握着白希的手,介绍自己是开荒者的一员,耶茨的结构主设计者,已经过近百次医疗舱的治疗,颤颤巍巍地说:“我们等得太久了,白女士。”
围着圆桌坐下商谈,了解和记录了耶茨现在最真实的状况,白希心中装着劳工体难民的问题,便问展市长:“请问下耶茨的劳工体领导者,现在在什么地方?”
“犬子去水下了,”展市长的眼神有些忧虑,“有腹鱼攻击。”
“水下的攻击严重吗?”白希稍稍质疑,“我看到你们埋了电网。”
“B区的淤泥软,电网埋得再深,还是容易被腹鱼钻进来,”展市长解释,“我已经让助理去等了。”
白希点了点头,又问了些下耶茨的情况。
以展市长为首的耶茨市政厅官员们,对下耶茨的劳工体感情似乎很深,提起三十年前的那场假性反夏事件,都面露愧疚与痛苦,再三地说:“请带上下耶茨的人一起离开。”
白希和专家团队对下耶茨人多了些了解,也难免为之动容。
她正想提出,一起去下耶茨看看,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门口的保镖型劳工体开了门,先是一个走进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他看着不高,走到市长身边,俯身说话。
白希以为他就是劳工体领导人,微微一愣,心说倒是其貌不扬,展鸿开口了,告诉会议室的人:“犬子回来了,换身衣服,马上就到。”白希才意识到,这只是展市长的秘书。
会议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滞,白希身边的专家们一个个也坐得更直了,既有些从心底的对劳工体的恐惧,又带了不少好奇。
等了大约半分钟,门打开了。
一个高大得令人畏惧的青年走进门来,他穿着灰色的西服套装,背挺得笔直,面色冷峻,是白希从未见过的英俊。
如果说Inj是聪明圆滑,八面玲珑,无限趋近于内心邪恶的人类的反人类份子,青年便更像是一位代表着神圣与正义的,下耶茨人的保护者,他仿佛有一种无法通过表演体现的,十分纯净的光明,令人想要信任,也甘愿信任。
他确实和Inj是不同的人。
白希在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并没有事实依据,却从情感上感到笃定的判断。
她看见他脖子上贴着白色的伤口贴,脸上也有几道细窄的伤痕,大概是在水下受的伤。
不知为什么,他先看了白希身边的乔抒白一眼,才对白希和展市长简单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