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扶着路槐青跑车的前盖站起来的。
他触电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啊，路总。”、
目送着男人黑色的跑车消失在夜幕中，晏暄这才松了一口气，摸摸手里的像素兔子，拎着一个空矿泉水瓶，慢吞吞地走进回家的路口。
路槐青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男孩子纤细的背影，不自觉地用指腹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晏暄吐得膝盖发软，花了平常两倍的时间才到家，进门之后他换掉带着淡淡火锅味道的衣服，在浴室的花洒下面站了半个钟，洗干净了这个夜晚带给他的所有气息。
现在的时间还不算太晚，如果是往常，晏暄一定会打开家里的电脑登录游戏，看看Road有没有上线，就算对方不跟他讲话，他只要看到Road账号左侧的绿色在线标记亮起一分钟，就会很高兴。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那种劲头，洗完澡就直接关灯躺下了，经过电脑桌的时候甚至故意不去看自己为了打游戏特地买的二十八寸显示器，仿佛只要不看，他就没有给Road发过自己的女装照片，对方也没有问过他到底在哪里工作。
可这到底是种自欺欺人，晏暄翻了个身枕住自己胳膊，听着空调运作传出的声响，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他在游戏里同Road一起经历的那些时刻。
那款游戏叫《极恶都会》，是昼火开发的上一个爆款，晏暄注册账号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在念大四。
首次登录游戏需要选择性别，晏暄看来看去，觉得女性角色的建模更符合自己的审美，便随手建了个女号，给自己捏了一张很漂亮的脸。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晏暄一定会狠狠给那时的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极恶都会》是一款以赛博朋克为背景的开放世界网游，说是网游，其实更接近于国际游戏市场上流行的主机游戏模式，玩家可以在游戏中的大都会里自由探索，哪怕不推主线剧情不完成任务不加好友，只是四处闲逛也可以。
晏暄就属于这种咸鱼型玩家，偶尔心血来潮走走剧情，其他时间都用来跑地图观光。
游戏里的天气也会随时变化，他遇到Road是个下雨天。
那时候他正拿着铁锤在游戏中的某处废土开采可以换钱的矿石，《极恶都会》设定雨天金属材料在室外会引雷导电，损耗武器耐久，对玩家造成一定的伤害值。
晏暄很少做升级任务，雷电伤害很快就清掉了他三分之一的血条，他将铁锤收回背包，点开地图把自己传送去了最近的传送点。
那是一处位于都会边缘的贫民窟小镇，破败拥挤、喧嚷肮脏，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空隙，面向街道的门头房横七竖八地挂满颜色艳俗的招牌。
晏暄走向传送点附近的大排档，在其中一家炒饭档口坐下，点了一碗海鲜炒饭。
炒饭的铁锅正在向外冒出腾腾热气，将餐车笼罩在了一片白雾中，老板娘NPC挥动锅铲，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过后，一只瓷碗被推至晏暄面前，伴随着一句NPC随机台词：“吃的时候小心点儿，这碗是我妈妈留下的，这种花色就这一只。”
“我也是我妈留下的，也就这么一个。”晏暄嘀咕道。
然而说完之后他自己先轻微地愣怔了一下，毕竟从十八岁考上大学、离开生养他的那座小城之后，他就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被他叫做妈妈的那个女人了。
晏暄摇摇头，鼠标移到老板娘身上轻轻一点，触发了跟她的日常对话：“感觉今天饭里的虾不如昨天的好吃。”
“不可能，”老板娘从食摊的白雾中探出头来，“因为这就是昨天的虾。”
晏暄：“……哦。”
进食过程的动画只有不到五秒钟时间，晏暄放下碗站起身，血条恢复满格，雨还没有停。
这片地图他之前跑过，记得绕过大排档不远处有一栋废弃烂尾楼，烂尾楼的天台上有一只定期刷新的宝箱，经常能开出耐久度比较高的武器。
去烂尾楼有条近路，需要穿过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晏暄走进去的时候，前面还有另一个玩家。
对方注意到他，向他发起了私密对话：“美女多大了？”
晏暄不时在游戏里遇见把他当女孩子调戏的男玩家，他的惯常操作是先态度良好地配合对方，等对方想入非非的时候，再突然开麦，用自己货真价实的男性声音送出一份惊喜，从此这个世界上就会多出一个因为心理阴影而不敢再轻浮搭讪女生的男玩家。
“今年二十了。”晏暄开始胡说八道。
男人见晏暄愿意搭理自己，问得更来劲儿：“二十应该还在念书吧？你学什么专业？”
晏暄继续瞎掰：“学医的。”
“哦，白衣天使啊，”男人进入了正题，“看看照片呗？这样以后我去找你看病也方便。”
晏暄挑起嘴角，戴上耳机，按下了对话页面上的麦克风图标，懒洋洋道：“行啊，不过我学的是法医，你确定要来找我看？”
随即他就看见私密对话框中冒出了一句“我操你丫男的”。
晏暄“嗤”地笑了一声，带着恶作剧成功的满足感，正准备摘下耳机结束对话，就听见男人也开了语音恶狠狠地骂他：“大老爷们儿装女的，你爹妈知道自己这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一个恶心玩意儿吗？”
另外还附上了大量有关器官和亲属的词汇。
男人骂了还不解气，直接用手里的砍刀照着晏暄劈下来。
而晏暄像被定住了一样，坐在屏幕前一动不动，脸色发白地看着自己游戏角色的血条三下两下被对方清空，原地复活之后，又再一次被击倒。
像吗？
太像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那个人的声音，没想到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能够一瞬间回到高中那间狭窄的教室，五十多个同学安然坐在课桌后，幸灾乐祸地看他被班主任拽到班级门口，门外站着他那时暗恋的高年级学长。
学长将一把小纸条劈头盖脸地甩向他，满脸厌恶道：“你恶不恶心？你爸妈知道你这样不会后悔生了你吗？”
他给学长送了一个月早餐，对方却在发现他是男生之后，带着收集起来的纸条去找了他们班主任。
差不多的用词，差不多的声音，差不多的场景。
晏暄甚至没有勇气去确认对方的身份，刀刀落下让他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像当年那一把兵不血刃的纸条，毫不费力就让他情窦初开的自尊心轰然破碎。
在他死到第三次的时候，周围突然多出一层透明色护盾，与此同时，他血条的数值也没有再减少，反而开始逐渐上升。
晏暄惊讶地看到小巷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对方逆光从巷口走来，穿一身肃杀的黑色，宽肩窄腰，腿型修长，裤脚收在高帮马丁靴里，周身散发出一股掩盖不住的清冷肃杀之气。
他的游戏ID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英文单词，Road。
Road一只手撑一把伞，另一只手保持着刚才释放护盾的动作。
“别他妈多管闲事儿。”男人头上浮出一条公开对话。
Road没理会他的警告，切换武器收了伞，手中多出一把机甲长剑。
虽然在游戏里看不到玩家的表情变化，但晏暄觉得男人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也正常，Road那把剑不是能够随便从路边宝箱里刷出来的，而是《极恶都会》预售的时候只开放过一个月购买时间的高阶武器，原本就售价不菲，后来游戏成了爆款，这把绝版长剑一剑难求，偶尔有玩家挂出来卖，价格水涨船高，已经朝着五位数逼近。
《极恶都会》的战斗系统不是完全以氪金为导向，也比较吃操作，男人怀抱着或许Road是那类钱多手残玩家的希望，撇过晏暄，将砍刀朝Road的方向挥了过去。
Road侧身闪过，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使出四段平A，削掉了他三分之一血条。
砍刀虽然伤害值高，但吃了笨重的亏，等男人终于堪堪停住的时候Road已经从他背后跃起，使用了一个升空技能，下降的时候释放大招，触发了瞄准时间，直接对男人凌空爆头。
他落地的同时，男人倒在了地上。
晏暄没在游戏里杀过人，Road这一连串高玩操作看得他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想起来在公开对话框里打上一句“谢谢”。
Road的游戏角色转向他，淡淡地问：“被人欺负都不知道反抗的么？”
晏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说：“反正是假的。”
“又不是没有真的遇到过……”他输入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好像不该跟陌生人说这么多，便按下了删除键。
然而那把键盘是他新买的，他还没有完全适应每一个键位，想按删除，指尖却落到了回车发送上。
“你经常被欺负么？”Road问。
对方毕竟刚刚在游戏里帮过他，晏暄不好意思避而不答，便换了大大咧咧的口气随口说：“也没有，就是小时候容易因为调皮被我爸打。”
见Road沉默，晏暄又补充道：“然后我一般去卫生间喝一口带牙膏的水，他一打我我就口吐白沫，差点儿把他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