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皇族的中衣,也是丝缎质地的。
白色的中衣如月华倾泻,将少年的肌肉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
文清辞下意识移开了视线:“殿下,外面冷我们还是先进去说吧。”
“好。”
语毕,谢不逢便带着文清辞一道,向屋内走去。
虽然进宫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身为太医,文清辞已经去过无数达官显贵的府邸了。
在他看来肃州王府并不大,连带着谢不逢的住处也有些小。
房间内只简单摆了桌椅与床榻,并用屏风分隔开来。
“先坐吧。”谢不逢说。
“是,殿下。”
周围满是士兵,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使用了“殿下”这个稍显生疏的称呼。
谢不逢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摇头对他说:“不必如此客气,这里都是自己人。直接叫我‘谢不逢’或和从前一样就好。”
末了便转身对周围人吩咐道:“退下吧。”
“是,殿下。”
身着银甲的士兵单膝跪地,行完礼就消失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与处处需要谨慎应对的皇宫不同,肃州王府是属于谢不逢的世界。
眼前的一切,再一次让文清辞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谢不逢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生长于太殊宫的他,有远超于同龄人的成熟,与滔天权势。
谢不逢方才出过一趟门,屏风也折了一半。
因此进门之后,文清辞一眼就看到了谢不逢的床榻,与上面还未叠起的被子。
卫朝有熏香的传统,皇室尤其喜欢此道。
在文清辞的印象里,谢不逢的身上常带着一种类似龙涎香的味道。
他看到,少年的床边放着一盏香炉,此时正向外冒着袅袅青烟。
而文清辞也在忽然之间,从香炉上沾满了谢不逢身上常有的味道。
闯入他人领地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强烈。
谢不逢的房间里烧着地龙,感受到暖意后,文清辞立刻将外衫脱了下来,交到了少年的手中:“当心着凉。”
语毕,不由自主地向房间的角落看去。
——那里摆着几个木箱,里面放满了四季衣物。
文清辞立刻放下了那些有的没的,将注意力投入到了正事之上。
“你马上就要去北地了吗?”
或许是屋里不冷,谢不逢并没有急着穿上外衫,而是轻轻将它拿在手中。
少年似乎并不意外,文清辞会提前知道自己的动向。
“对,”谢不逢轻轻点了点头,“年后便去。”
“那什么时候回来?”文清辞下意识追问。
谢不逢忽然笑了一下说:“假如皇帝不传召,那么封王是永远不能进京的。”
封王进京四舍五入可是大逆不道谋反之事。
虽然是一名太医,但是文清辞也并不是完全不晓历史。
他知道本朝承袭前朝旧制,前朝虽然也有封王,但是很多封地条件一般的王,一生都未曾去那里看过一眼,从头到尾都生活在雍都之中。
……皇帝对谢不逢,未免有些太狠。
文清辞沉默不语。
少年缓缓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突然开口:“你放心。”
“什么‘放心’?”文清辞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谢不逢这是在说什么。
“我去北地之后,母妃定会继续好好照顾你和家人。假如你不想待在皇宫,也可以像之前说的那样,在雍都开一家医馆,”听谢不逢的话,他好像已经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了,“之前也有太医这样做过,生意非常不错。”
少年的声音很是镇定。
“不,”文清辞立刻摇头说,“我今日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无比严肃地看向谢不逢:“不知殿下听了会不会觉得好笑,或者觉得我僭越……但是你的的确确,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少年的目光一晦。
在宽发衣袖的遮掩下,文清辞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去往北地。”
这一刻谢不逢的表情也变得分外认真,他看着文清辞喃喃道:“所以清辞今日来这里,是……”
谢不逢的心脏,因紧张而疯狂跳动,呼吸的节奏也乱了起来。
“我已经想好了,要和你一起去封地。”
文清辞的话像一支箭,在顷刻间,刺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你可知道北地是什么样子?”少年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
“自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要与你一起去。”他的语气格外坚决。
文清辞起身缓缓走到了木箱边,末了转身认真地看向谢不逢:“北地苦寒,小小的风寒在那里都是要人性命的大病,我放心不下你。”
两人都知道,若是其他太医不情不愿地跟着谢不逢一道去了北地,定然不会沉下心在那里工作,只会一门心思想尽方法回到雍都。
甚至更有极端者……恐怕巴不得谢不逢在那里染疾出事,这样自己就更容易回雍都了。
说完文清辞又将视线落入了木箱之中。
下一刻,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等文清辞回头去看,他便无比突兀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谢不逢从背后紧紧地拥住了文清辞。
少年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你放心,”谢不逢的声音从文清辞的耳边传了过来,连带着温热的气息如丝缎一样将他的脖颈缠绕,“我会保护好你,哪怕豁出性命,也会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梦呓。
文清辞笑了一下,摇头说:“别说这样晦气的话。”
“好,不说了。”谢不逢一点点用力,恨不得将文清辞嵌入自己的怀中。
文清辞觉得这拥抱有些古怪,下一刻又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少年情绪过分激动时的本能反应。
他顿了一下,如安慰一般轻轻地拍了拍谢不逢的手臂。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少年的许诺,有多少重量。
在玉兰花开的季节,文清辞与谢不逢一道,骑马离开了雍都。
那日的狂风,卷着白雪遮住了大半座城池。
百姓家家紧闭房门,唯恐风雪闯入屋房。
肃州王谢不逢的队伍,就这样于清晨踏过了寂静的长街,留下长长一串马蹄的印痕。
下一刻又被风雪再次掩埋。
只余下冲天的玉兰花香,散满了皇都。
送别之时,皇贵妃第一次从谢不逢的眼睛中,看出了不加遮掩没有修饰的滔天野望。
她知道,谢不逢一定会回来。
一定会带着铁骑,杀回雍都。
那一日,必不会远。
……
谢不逢的王府,建在了长原镇。
这是卫朝“北地九镇”之中,离狄族最近的一座,也是离雍都最远的一座。
到了那里之后,文清辞方知什么叫做“天高皇帝远”。
长原的王府要比雍都的大三倍有余,最内一院里共有两间卧房。
其中一间的主人自然是谢不逢。
而另外一间,则被他送给了文清辞。
在小院之外,谢不逢是统管一地的封王,无比的威严。
而回到小院里,他则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没有钱交诊金的“苏少侠”。
在来北地之前文清辞的骑术,勉强只能算一般。
但是在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天,谢不逢便教会了他如何驾驭战马,甚至还有一点最基础的轻功。
之后他们便骑着快马,走过了大半个草原。
期间看过无数次日升,与长河落日。
在溪边采过野花,于丛中摘过野果。
甚至还在半夜,看过戈壁滩上的星空,于沼泽里捡到一只不小心陷于此处的羊羔……
这是文清辞从前想都未曾想过的生活。
——松修府之外,还有无比广阔的天地。
又是傍晚,两人骑马出城,游闯一番后,在长原之外长满了碧草的山坡上,坐着看向远方如丝带一般穿过大地的溪流。
谢不逢从马背上取来一个水囊,拧开放到了嘴边。
水囊的口刚刚贴到唇边,还不等他喝一口,坐在一旁的文清辞便凑了上来:“殿下背着我藏了什么好东西?”
此时文清辞已经习惯了直呼谢不逢的大名,而他每次叫“殿下”,都是在与对方开玩笑。
“不是什么好东西,”谢不逢缓缓将手上的东西拿开给文清辞看,“这是军中的劣酒,味道很重。”
他觉得文清辞应当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文清辞却像没有听出谢不逢的言下之意一般说:“我也想尝尝。”
他本对酒没多大的兴趣,但就在那一刻,一阵风正好将那酒香全部吹到了鼻尖。
两人出门已有几个时辰,文清辞水囊里的水早已喝光,因此他也不由自主地好奇了起来——谢不逢手里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
少年明显犹豫了一下。
往常文清辞若是想要什么,他必然会第一时间给对方递上。
但他手里这东西,除了是“劣酒”以外,更是“烈酒”。
谢不逢并不确定文清辞能不能接受的了。
像是猜到了少年正在想什么似的,文清辞笑了一下说道:“殿下忘记了吗?我比你还要大上几岁,不必将我当做小孩子看待。”
谢不逢顿了一下,缓缓将手中的水囊递了出去。
下一刻,文清辞非常自然地将它贴在了唇边。
谢不逢的手指,随之颤了一下。
……水囊的口很小,此时贴在文清辞唇上那位置,也是他刚才饮酒的地方。
文清辞将少年当做好友,并不觉得与他同饮一壶酒有什么问题。
可是这一幕落入谢不逢眼中,却如一粒石子,坠向心湖。
瞬间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