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么辛苦了。”江云意在座位上嘟嘟囔囔。
还有一段路到家,傅岩风没有回话,一直到在家附近把车停下,拉了手刹才转头看向他。
江云意也转身看他,又拉过他的手借着车灯看了一眼,搬了一天的货,傅岩风手心手腕全是细小的划痕,乍一看以为是寻常的老茧,其实里头混着的全是细密的伤口。
“没这么严重。”傅岩风收回手,在车上抽两张纸塞江云意手里,“眼泪擦一擦。”
江云意不接他的纸,很固执地重复:“你不要这么辛苦!”
辛苦。
在江云意提起前,傅岩风没思考过这个词,就像鱼儿从不思考水一样,日子已经比以前好过了,要说辛苦,更辛苦的生活是怎样的,他见识过。
亲爸傅忠长年在外打工,吴文霞身体一直不好,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帮家里干农活,收成不好的年头他连学校都去不了。初三那年,亲爸从医院回来以后,躺床上成了个半死不活的样,每天都把死字挂嘴上,一天吴文霞拿一瓶百草枯说要死全家一起死也落个痛快,那天他刚从山上背回一捆柴,一进家门就被迫写了一封遗书,最后三个人三份遗书整整齐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傅忠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嚎啕大哭,说再也不死了,一家人要好好地活。
后来傅忠还是死了,没死于车祸,死于截肢后的各种并发症。
正规医院治病太贵,傅忠死的时候,请来看病的土郎中才刚离开,说他一切无恙。
傅岩风一直记得自己当年在遗书上写的只有一句:该死的不是我们。
开车撞人的包工头撞残傅忠一条腿,他就把那人两条开车的腿都给废了,被判刑五年,十六岁进少管所,蹲了两年转去监狱,二十岁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他离家四年归来,吴文霞心态已变,经历过这些,深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老天爷手里抢来的,告诉他,从此路只往前走,过去的一切不再回看。
儿时村里发大水,山洪淹了他家的地,那时他约摸七八岁,傅忠被私营的工厂拖欠工资好几个月没寄钱回来,吴文霞腿脚水肿得走不动路的时候,他每日拿着吴文霞用旧衣服做的布口袋,像叫花子一样到隔壁村去讨口粮。
不知道日子什么时候又会苦起来,傅岩风不想将来吴文霞也像傅忠一样死于穷病。对他来说,有个地方歇息,再有口饭吃就是好日子,最好的愿景是家人平安健康,至于辛不辛苦,不是他这样的人能考虑的。
他知道江云意心疼他。不是因为不知人间疾苦,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没办法三言两语把心疼说清楚,才只是固执地要他别辛苦。
江云意眼泪还打着转呢,傅岩风贴过来跟他额头碰额头,说自己不辛苦:“真不辛苦,那些货看着重,背到身上就轻了。”
江云意扁嘴道:“骗人。”
傅岩风低低笑了笑,直起腰,嘴唇在他额头碰了一下。
江云意噘着嘴要亲嘴,傅岩风就低头碰在他嘴唇。
“要那个……”
江云意想碰舌头,傅岩风却只是拍他脑袋:“小屁孩儿。”
江云意抱着胳膊怒气冲冲,小情侣接吻伸个舌头怎么了!
他其实有想过,傅岩风吻技好,亲得他很舒服,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经验丰富。
可是问这个显得小家子气,于是他只是想想,一次也没问过。
回来得晚,吴文霞却还在等他们,自己下厨给江云意煮了碗面,知道江云意要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吴文霞幸福又担忧,担忧的是自家条件不好,不知道江云意能不能住得惯。
他们家没吃宵夜的习惯,江云意说实在也不饿,于是傅岩风私下要吴文霞以后别煮,“他如果饿了我回来再给他煮,你早点休息不要等我们。”
吴文霞紧张兮兮问他:“小云是不是家里没人带他?”
江云意老往他们这儿跑,吴文霞不是没想过他可能是个留守儿童,毕竟村里不少小孩儿的家长常年在外打工,江云意爸妈定是忙得一年回不了几次,不然也买不了城里的大房子。
吴文霞承认自己有私心,她喜欢江云意这个孩子,自己生不出这样的贴心小棉袄,这个别人家的乖小孩儿愿意陪她,她高兴都来不及,恨不得江云意从此留下来,没理由催人回家,所以也只是私下问问傅岩风。
一说起这个,吴文霞就想要个儿媳妇了,只可惜自家儿子现在还没这个心思。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说过“不急”这种话。
本来是不太急的,跟江云意这孩子待着竟开始心痒痒了。
“你说小云要是个女娃就好了……”
第二天得知傅岩风不送货,要去批发市场看货,江云意吃完饭一早就在门口守着了,就怕傅岩风不带他。
傅岩风拿剩饭到前院喂鸡,出了门就看见江云意站在鸡棚外,手里拿一根枯树枝,隔着栅栏,正伸着胳膊把树枝探进棚里逗鸡玩。
江云意这边还玩着,扭头看见傅岩风走过来,就冲人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
“不怕鸡了?”傅岩风看他一眼,然后开了鸡棚的围栏走进去。
鸡早被江云意的树枝搅得心烦意乱,傅岩风一走进去,就有几只叛逆的母鸡拍着翅膀从半人高的围栏里飞出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站在围栏边的江云意吓得树枝掉地、抱着脑袋乱窜。
大黄很应景地在院子里配合着汪汪大叫,整个前院可以说是一片鸡飞狗跳。
等傅岩风把母鸡重新赶回棚里时,江云意呆坐在门口台阶上,早吓得脸色煞白。
“怎么了怎么了?”吴文霞闻声蹒跚赶来。
江云意还心有余悸着,看见傅岩风站一旁笑,便用力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吴文霞,不看傅岩风了。
傅岩风跟吴文霞解释了两句,吴文霞也跟着笑了。
江云意这才难为情地自我反省:“我看鸡都关在棚里呢,谁知道它们会飞……”
怕鸡又作死逗鸡玩结果被飞出棚的鸡吓得尖叫,江云意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吴文霞让傅岩风晚上回来打两个鸡蛋煮碗蛋羹给孩子压压惊。
折腾小半天终于能出门了,江云意坐在皮卡副驾驶上,小手在膝盖上放得端正,好像早上受了那一下惊就知道乖了。
“这么乖。”傅岩风倒车的时候看他一眼。
谁知这人不经夸,几分钟后又扭着屁股趴在窗边看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