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燕锦并没有掩藏自己的下线方法，而是堂而皇之取出元婴。

修士的元婴，相当于本体的第二条性命，也是燕锦的修行之本。

如果本体不幸出了差池，肉身毁去，又或者是意外身亡，元婴就可以破体而出，重新修出新的身躯。

肉身湮灭会对元婴造成巨大的伤害，而元婴死亡，燕锦也就会不复存在。

一剑霜寒不知道其中关系，只是见到青年信手一招，燕锦丹田处便有虚影浮现，紧接着虚影化作实体，不足一指长的小人就出现在他视线中，随后睁开了眼睛。

这小家伙，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幼年燕锦。

一剑霜寒手抖了一下，眼神中尽是惊奇，燕锦淡淡道：“这就是我的元婴。”

随着燕锦屈指指挥，小元婴打了个哈欠，自发凌空飞起来，朝一剑霜寒而去，熟门熟路地找了肩头坐下来，丝毫不见外。

元婴轻若无物，仿佛是一团雾一样的冷气，一剑霜寒头也不敢转，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就怕将元婴吹走。

察觉到他动作后，燕锦双手环臂，扯了扯嘴角：“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他一拳下来，能直接把你打死。”

就算看上去再人畜无害，这小东西好歹也有元婴修为，一剑霜寒不过区区半步入道，目前也只算是个稍微厉害些的凡人，元婴轻飘飘的一招，可没有哪个凡人能承受住。

一剑霜寒：“……”这么厉害？

这小家伙跟燕锦太像了，不仅是模样相似，连露出的冷淡表情也如出一辙，就这么站在一剑霜寒肩上，令他心中顿感异样，心潮在无人知晓处，悄悄澎湃起来。

深呼吸之后，稍稍缓和了一下加速的心跳，一剑霜寒跟燕锦对视，然后顶着对方似笑非笑的注视，问：“你之前都是这么下线的？”

“下线？”燕锦笑了笑：“算是吧。”

现实世界对于现在的燕锦来说，跟一剑霜寒他们肯定是不一样的，与其把这称作是下线，倒不如说是“登陆游戏”更准确一点。

现实世界短暂游玩一圈，然后被迫回到游戏之中，回到游戏，才算是燕锦的“下线”。

“我的神识能跟元婴互换，等元婴融入你的灵台，你回去之后，我自然也能跟过来。”燕锦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神识这两个字，稍微在脑子里转两圈，一剑霜寒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大概就跟脑电波、意识体相差无几。

“那我下线等你。”一剑霜寒看着燕锦，目光灼灼。

“嗯。”燕锦颔首，不置可否。

原本还有些不舍离开，但一剑霜寒稍稍想了想，等会儿便能在现实中见到对方，他侧目见元婴已经消失在肩头，也就定了定神，按下登出键。

下一刻，一剑霜寒从游戏仓中站起身来。

虽然小机器人没什么人类的思想感情，但通过程序分析，得知主人这么快下线，明显是有问题，于是滚动着小轮子跑过来，问：“亲爱的霍无疾，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霍无疾走向沙发的动作顿了顿，开口道：“你去冰箱里，把我做的……”

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脚步调转方向，道：“算了，我自己去。”

科技发展到现在，经过特殊的工业改造后，冰箱的保鲜功能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

比如几天前做的甜点，现在从冰箱中拿出来，还是一如最初那样松软适口。

霍无疾不知道燕锦会怎么出来，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出来，只是将小蛋糕放在茶几上，环顾四周，在一堆冰冷的科技与机械中，难得感受到几分局促。

等待的时间，即使是一秒都觉得难熬，霍无疾深吸一口气，干脆走到阳台边上，拿起园艺剪，剪起了自由生长的花枝。

“滴——”霍无疾剪下一节花枝，听到身后传来小安警觉的声音，随后整个房间中的系统都警铃大作。

小安无机质的声音缓缓道：“检测到不明入侵者，建议开启武装模式……”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霍无疾就已经开了口：“小安停下！”

“收到指令，警戒解除。”

霍无疾扔下剪刀回头，就见小安发红的眼睛已经缓缓恢复平静，四周警戒着差点发起进攻的机械臂也收了回去，此刻沙发上正坐着一个青年。

对方穿的还是游戏中的服饰，正背对着霍无疾，乌发高高竖起，露出来的模糊侧脸好看到惊心动魄。

“燕锦？”霍无疾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叫出了那个名字。

而青年缓缓回头，手里还拿着块眼熟的蛋糕，一边悠闲地往嘴里塞了点，一边回头与霍无疾对视。

“嗯？”燕锦侧目。

即使早有准备，但是这一刻当燕锦真真切切出现在他面前，不是另一个人的脸时，霍无疾还是心如擂鼓，站在原地一时间不敢靠近。

燕锦笑了一下，随意伸手敲了敲小安的机械脑袋，小机器人抬头看着漂亮青年，机械眼睛不断扫描，脑袋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等一下，”霍无疾眼皮一跳，忽然想起之前的事，问：“如果你每次下线都是用的这个方法，那么之前小安报废过一次，也是你做的？”

之前做的坏事被揪出来，燕锦拿着勺子的手一顿，随后又尝了一口蛋糕，回头问：“要我赔你？”

这就是承认了，但看燕锦那副知错不改的样子，霍无疾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用赔。”

那不就得了，燕锦耸了耸肩：“这小东西当时想要对我发起进攻，为求自保，也不想让身份过早暴露，便只能将它毁了。”

“我知道。”霍无疾说。

燕锦的存在太过于特殊，换做是他的话，站在燕锦的立场上，也会将所有的危险因素，都扼杀在摇篮中。

燕锦逗了逗小安，发现这小铁疙瘩还是比木头傀儡灵活，电子屏上还会有可爱表情，甚至会因为燕锦摸它的脸，露出羞涩的表情。

霍无疾在操作台上，直接把燕锦的信息扫描输入，列为了自己房间的白名单。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燕锦的侧脸，稍稍咳嗽了一声，脚下迈两步，在燕锦的身侧坐下。

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么一张沙发，不大不小，坐了两个人，中间就只隔开了不到半米的距离。

看到他懒洋洋地将小蛋糕吃完，霍无疾问：“好吃吗？”

他顿了顿，表情十分正经地说：“前几天练手做的。”

脱离了游戏buff后，霍无疾亲手做的小蛋糕也还不错，燕锦道：“挺好的。”

于是霍无疾嘴角上扬，抽出纸来递给燕锦，示意他擦擦手。

燕锦看了一眼那张纸，接过覆上指尖，说出的话却直奔正题：“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个说法，叫做三千世界。”

“三千世界？”霍无疾疑惑。

“所谓三千世界，便是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所有世界独立而不互通，唯有破开壁障，才能踏足。”

这个说法倒是不算稀奇，霍无疾明白过来，说：“这很像平行世界的概念。”

对上燕锦的目光，霍无疾将平行世界同样阐述了一通，随后两人相顾无言。

即使燕锦没再说下去，但霍无疾心中也有了猜测。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一旦他的猜测被证实，那么这么大的秘密，跟生死挂钩，霍无疾不知道他该怎么做，才能证明自己足够让燕锦交心托付。

扪心自问，燕锦对他应该还是防备十足的，只是因为霍无疾自己一层层刨根问底，所以才会让对方不得不跟他说清楚。

而燕锦说了三千世界的概念，相当于把自己的来处都告诉了霍无疾，只是相关的身世还瞒着。

他没打算将所有底牌轻易交出去，而是思考着转了转腕上的金环，道：“更多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

“有什么条件？”霍无疾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燕锦转头跟他对视，神色中的讥诮与淡漠尽数消失，只留下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八分郑重。

“天道在上，你可愿与我缔结契约？”

“缔结契约？”在充满了尖端科技的地方，霍无疾在听见燕锦这句话的同时，没有丝毫犹豫地敲碎自己岌岌可危的世界观。

他没有任何质疑，只是点头道：“我愿意。”

三个字说得真诚无比，如此果断干脆，倒是让燕锦有些意外。

“你就不问问是什么契约？”燕锦歪头。

霍无疾这才想起来，但却摇了摇头：“无论是什么契约，我都签。”

“你这家伙，也别太相信我的人品。”燕锦只带着笑意扔下这么一句。

他没有给霍无疾反悔的时间，在得到确认答案后，便直接将食指放出口中咬破，但他指尖渗出来的却不是殷红的血，而是金色的光源。

霍无疾被他动作惊了一秒，十指连心，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三好青年，哪里见过生生咬破自己指尖的狠人，下意识蹙眉问：“疼不疼？”

燕锦：“？”

他古怪地看了霍无疾一眼，随后自动忽略这个话题，对霍无疾道：“你别动。”

霍无疾便真的一动不动，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燕锦缓缓朝自己倾斜过来，不容置喙地伸出手来，将咬破的指尖按上他眉心。

“霍无疾。”燕锦叫他的名字。

霍无疾回神：“嗯？”

“抬头。”

于是霍无疾照着他说的话，抬头从下至上，视线微微仰视燕锦。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燕锦食指在他眉宇间游离，一个泛着金光的“燕”字，渐渐浮现在眉心处。

青年的动作激起了霍无疾一身的鸡皮疙瘩，猝不及防在现实中近距离接触，对方温凉的温度抵在眉心，还涂画着奇特的图腾，让霍无疾整个身躯都异常紧绷。

他的视线平看过去，刚好就能看到燕锦白玉一般的下巴与脖颈，青年的呼吸缓而轻，下颌线便轻微地在视线中浮动。

霍无疾缓缓地、悄悄地……滚动了两下喉结。

而金光在霍无疾眉心浮现，奇异的图腾伴随一个嵌入言灵的“燕”字，半副契约已然缔结而成。

燕锦忽然开口：“手。”

这句话骤然唤醒霍无疾，他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闭上眼睛，像是要遮住其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只觉得心口灼热，但表情上看起来不动如山，冷静地伸出手来。

燕锦看他一眼，眉梢微不可察地上抬半分，然后以剑指为锋刃，划开霍无疾指腹，取了一滴指尖血。

霍无疾亲眼见到指尖血凌空浮动，飘在燕锦的指腹之上，被他托着送到了眉心处。

“叫我名字。”燕锦的态度居高临下，垂眸与他四目相对。

“燕锦。”

伴随着霍无疾这一声呼唤，燕锦指腹一按，那滴属于霍无疾的指尖血，密不可分地嵌入了燕锦眉心，随后消失在青年的肌肤之中。

这一幕……莫名让霍无疾心跳猛然加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虽然两人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霍无疾却觉得燕锦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甚至微妙变化的情绪，他都了然于心。

这种变化并不是他的臆想，而是事实，霍无疾豁然看向燕锦，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契约？”

而契约已成，燕锦从距离霍无疾极近的地方撤开，悠闲地端起小安泡好的热茶，小酌后慢慢道：“现在才问，是不是有些迟了？”

青年眼神中带着些轻松的狡黠，像是心中最重的那一重防备，在此刻已然卸下。

察觉到这一点，让霍无疾忍不住心中一动。

随后听燕锦继续道：“听说过主仆契约吗？”

“从今往后，我为主，你为奴，契约已成，除非你无端横死，否则这条命都该与我休戚相关。”

“此后你便再也无法摆脱我，而在契约的作用下，你不能违反任何我的指令，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

燕锦手里还端着那杯热茶，但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寒凉，他问霍无疾：“怕了吗？”

霍无疾：“？”

他怕什么？本来燕锦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霍无疾也很少去反驳违逆，除开调查燕锦身份这件事之外，他基本上对青年都是事事依从。

而霍无疾自认心态不错，自杀这种事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这所谓的主仆契约，除了将他跟燕锦绑定之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而他们从此绑定在一起……霍无疾微微垂眸，他求之不得。

这一点，霍无疾可不敢直接对燕锦宣之于口。

他接受得过于丝滑，这倒是让故意吓唬他的燕锦有些意外，霍无疾转而问：“你的血，为什么是金色的光？”

“血？”燕锦歪头侧目看过来，眉眼间具是令人心动的景色，“谁告诉你这是血了？”

他道：“我的血自然是红色，只是本体尚在春来居，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元婴。”

元婴为修士一身修为所化，又寄居着燕锦的神识，从元婴指尖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他的元神。

霍无疾不了解其中关窍，只是感叹：“真是神奇。”

“契约已成，你想要知道什么，现在都可以直接问我。”燕锦又将话题掰回正道。

霍无疾顿了顿，神色稍正，率先开口：“你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对吗？”

不是如今的华国，也不是《登仙》的游戏世界，而是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霍无疾从未接触过的新位面。

“是，”燕锦回答得很干脆，道：“我的来处跟这里完全不一样，你可以把它称之为——修真界。”

修真界有求道者，也有凡人，有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仙人，同样也有真龙投身，紫薇降世的九五至尊。

那是个跟霍无疾的认知完全相反的世界，人命虽不算草芥，但是却也并不值钱。

尚武，强者为尊，人生来就分为三六九等，没有所谓的“人人平等”，整个世界居住着很多人，但世界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我很喜欢游戏里蓬莱山中，白石上镌刻的一首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首诗总会让我想起曾经。”燕锦缓缓笑了一下。（1）

燕锦是修真界一颗永远明亮的星辰，在那样的世界中，他的耀眼程度，霍无疾甚至都无法想象。

从前他听那首诗，只觉得诗人的境界常人难以到达，但此刻燕锦却告诉他，那个他没接触过的世界，甚至比之诗词的境界更甚。

霍无疾在这个世界名誉加身，他出生就在这样的家庭中，无论是音乐还是科研，甚至其他方方面面，他都是一学就会，融会贯通。

到如今不过二十来年，霍无疾获得过的荣誉和奖项，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

他也是一颗永不坠落的启明星，但燕锦的光辉更甚。

霍无疾忍不住摩挲着指尖，心中罕见地有些沉重。

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让气氛沉下去，适当抛却情绪开口问：“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这个倒是说来话长，”燕锦眉眼含笑，语气轻描淡写：“左右不过是一场飞升失败的事故。”

从十七岁秘境在他面前打开的那一秒，燕锦就做好了有此一劫的准备。

往后一百多年潜心修炼，也不过是想与天争命，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怀揣至宝，也无人敢打他的主意。

他确实成功了，也确实失败了。

燕锦成功地让自己站在了修真界的巅峰，即使是那些老怪物，也很难叫他吃亏。

但他失败于人心的贪婪，在滔天的诱惑之下，即使是蚂蚁面对大象，也会有人前赴后继。

燕锦并不觉得遗憾，活了那么一百多年，便已经足够了，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死，好端端地站在霍无疾面前，跟他说起这些旧事。

但这些燕锦轻描淡写说出来的东西，却让霍无疾默默消化了很久。

他让自己转变思维，接受这个世界上有修仙一说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够震撼了，但现在燕锦却告诉霍无疾，他当初距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成仙……霍无疾觉得自己脑子有些发昏。

霍无疾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混乱过，一会儿眼前是燕锦，一会儿又变成仙风道骨的老头子，科学和玄学碰撞之下，发出了不小的爆炸效应。

最后他勉强镇定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力图镇定地问：“……雷劈应该很疼吧？”

“你受苦了。”

现在社会被雷劈一下都很有可能身死，而燕锦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被天雷劈了那么多下。

所有的杂乱心思都被压下后，霍无疾想到在那样的乱世之中，燕锦还能好好活下来，成长得如此优秀，心中只觉得心疼。

在知道燕锦的身份后，霍无疾知道燕锦可能不需要，但他还是正色道：“从今往后，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燕锦不是个喜欢矫情的人，也不喜欢别人画饼，霍无疾也不会说空话，但是他既然将这话说出了口，无论之后的路如何难走，他必不会生出放弃的念头，哪怕一秒。

燕锦看着霍无疾，眼神闪烁着，表情仍旧云淡风轻，像是没有半分动容，只喝着茶，淡淡地回应：“嗯。”

但霍无疾伸手捂住跳动的心脏，感受到其下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波动，唇角笑容微微扩大。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霍无疾开口道：“我怀疑这个世界产生了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让我，还有其他的很多人，都可以像你一样问道修仙。”

而燕锦早就察觉到了这个世界在变化，每一次他出来之后，所感受到的灵气都比之前更浓。

这不是末法时代——而是灵气苏醒。

既然大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燕锦也不吝啬于其他，对霍无疾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这个游戏有太多我所熟悉的东西，它一定与我的洞天福地有关。”

霍无疾灵光一现：“万一《登仙》正是你的福地？”

“有这种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燕锦喝了口茶，语气很淡：“我的洞天福地早就生了灵智，也跟我签订了契约，如果《登仙》是福地所化，那么整个游戏都该受我控制。”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她？”霍无疾问：“是指洞天福地的灵体？你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她也跟你一样，变成了千千万万NPC中的一个。”

而燕锦喝茶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开口：“有名字，但也相当于没有。”

“因为曾跟我相依为命，她自觉是自己将我养大，于是自称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