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院中。
枯枝依旧残破易摧,仿佛不敌一阵轻风,霍少煊静立一旁,仰头望着。
“少煊。”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缓缓转身,只见眉梢尚未褪去温和的秦修弈正阔步而来。
“小殿下呢?”霍少煊问。
“在屋里与爹娘一起,小妹正逗他玩呢。“
霍少煊闻言哼笑一声:“你叫得倒是顺口。”
近来秦修弈常往霍府跑,民间传言不断,因无人遏制,以至于愈演愈烈。
陛下的态度摆在这,又迟迟不纳后宫……
群臣心中跟明镜似的,但如今的形势当前,无人敢提及此事。
更何况陛下中意的那位可不是旁人。
偏偏就是霍相啊。
……
霍家夫妇原本态度疏离强硬。
但与秦修弈越是相处,越难端着长辈的架子板脸,霍少煊将二人的变化瞧得一清二楚,淡笑不语。
如今明盛易主,江轻落作为女帝,在孟家以及大半家族的拥护下稳坐王位。
除却知晓内情的心腹,时至今日众人才恍然明白这“和亲”不过是做戏。
任东元与南玉详谈了半月,方才赶回狼玄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秦修弈走到霍少煊身侧,同他一起仰头望着枯枝,眼神微眯。
忽而想起……
那夜他放心不下。
换上夜行服潜入霍府去瞧醉酒的少煊,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看着这狰狞的枯木。
那会儿秦修弈只觉得压抑,仿佛有森森凉意拼命地钻入骨血。
如今他与少煊并肩站在此处。
许是白日里明媚的金光带来了生机,亦或是晚来的春风吹走了荒凉。
秦修弈再一抬眼,又觉得那支棱的枯枝褪去了阴沉,如同一双双遍布疤痕的手,托举着一轮金乌,等来了糅杂着万千人夙愿的黎明。
“......少煊,我......”秦修弈迟疑着开口,像是在斟酌字句。
“陛下。”霍少煊忽然打断他,显然猜到他的意思,目不斜视道,“不必担忧身后。”
“……是啊。”
秦修弈默了默,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松地将头倒在他的颈窝,“少煊在身后,我自然不担忧。”
霍少煊并未立即开口,眸光微闪。
这些天秦修弈总抱臂靠在窗边,目光悠远地盯着某个方向。
——那是东江邺的方向。
霍少煊知晓他心中一直有根刺,那根刺就是他守了十余年的风关。
以及......葬于战火之中的林将军。
所以,狼玄月与东江邺必有一战。
而秦修弈势必会亲自出征,亲手了结过往的仇怨,给诸位先辈一个交代。
所以不必他开口,霍少煊就知晓会有这一日。
以往。
他像是忍痛将自己珍爱的雏鹰抛向悬崖,因为在这片弱肉强食的森林,唯有让他学会展翅,才能得以存活。
只是亲手将秦修弈推开的刹那,自己的心魂也如同被对方拉扯过去,连带起一片锥心的疼痛。
他心里空了一块,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开始了漫长且未知的等待。
他并不知晓秦修弈是否能归来,也没有把握掌控命运。
只是他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身为年长者,他宁愿自己承受一切选择带来的后果。
而如今......
霍少煊轻叹一声,眉眼间忽然染上了几缕疲惫与松懈。
“怎么......”了。
秦修弈的话尚未说完,原本慵懒的目光陡然凝固。
在他明显愣住之际。
霍少煊以一种亲昵顺从的姿态,缓缓靠进他怀里。
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学着秦修弈的模样蹭了蹭他的颈窝,嗓音低沉放缓,尾音在秦修弈听来简直是在撒娇。
“早些回来,别让我太累。”
这可是霍府。
爹娘小妹都在屋内,仆从随时可能经过。
这可是少煊。
在外头从来不让他碰的少煊。
“......”
巧舌如簧的陛下此刻愣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他四肢僵硬,慌乱中用力地抱住霍少煊,结果抱到一半像是怕勒到对方,又匆忙放松了力道。
秦修弈觉得自己的头顶大抵要冒烟了。
他缓慢地垂首,看见了霍少煊靠在他怀里惬意的神情。
“......”
感受到秦修弈僵硬的姿态,以及愈发热烈的心跳。
霍少煊忍不住弯了眉眼。
——而如今。
曾经的雏鹰已然是拥有万千追随者的王。
能展开翅膀将他整个纳入怀中,足够宽阔的胸怀能令他一夜安眠无梦。
漫无边际的长夜悄然过去。
霍少煊不在害怕秦修弈的背影。
因为他知晓对方一如既往,会在胜仗归来时带着一身热乎的气息奔向自己。
有归期的等待。
大抵是天各一方,遥遥相望。
总归,算不得太漫长。
“......好。”
不知过了多久,秦修弈终于开口。
没有以往的花言巧语,只是闷闷地一声“好”。
霍少煊顿了顿,挑起眼睛向上看,恰好瞧见对方耳尖的红。
那色泽比桃花都要艳丽几分。
令他目光微沉,不由自主地看失了神。
院门前。
霍小妹捂住小恪的眼睛,正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霍姐姐。”等走出一段距离,小恪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为何父皇抱着相辅大人不撒手,是冷吗?”
霍小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抱着他蹲在墙角,支支吾吾道。
“呃......那个,因为......因为陛下与兄长......情谊深厚!”
“那相辅大人的手为何伸进了父皇的衣裳里,是因为暖和吗?”
“啊!那,那是因为!”
“......嗯,好像还捏了......唔!”
霍小妹一把捂住他的嘴,艰难道。
“殿下看错了,什么都没有。”
“……唔唔!”
—
院里的桃花尽数绽开之际。
兆安帝率兵出征,魏都统与任将军随行,朝政由霍相辅暂理。
马蹄踏出沉闷肃穆的响声,留驻玄京的乌泱大军在城外集结完毕。
秦修弈身着甲胄,骑着马面色冰冷地立于城门前。
任东元与魏庭轩分别跟在他身后两侧,面色并不似平日里的温和嬉笑。
他们眼中是森冷的杀意。
披上甲胄的那一刻,众人耳边就响起了混乱嘈杂的嘶吼。
过往将士们倒下后,绝望不甘的眼神仿佛就在昨日。
城门大开。
秦修弈缓缓拉住缰绳,控制着马儿转身望向城内。
万民群臣相送,他一眼就看见了最前方身着官服,衣袂纷飞的少煊。
霍少煊也同样专注地望着立于乌泱大军之首的秦修弈。
时辰将至。
霍少煊朝秦修弈扬唇,恭敬地一行礼后,便扬声,“恭送陛下,诸位将士!”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众臣与百姓紧跟其后,俯首高呼。
“恭送陛下,诸位将士。”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秦修弈望着正仰头注视他的霍少煊,冰冷的神情稍缓,嘴角勾起淡淡笑容,朝他挑了挑眉。
而后,他潇洒地抬手朝众人一挥,便毫不犹豫地一拉缰绳,策马转身。
“众将听令!”
“是——”
这气壮山河的怒吼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霍少煊宽大袖袍之下的手紧握成拳,呼吸在这一刻忽然乱了起来。
众人只能瞧见霍相辅挺拔如松的背影,却瞧不见对方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怅然若失。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不用躲在暗处望着对方冰冷的背影,不用胡思乱想等一个了无归期的人。
而是堂堂正正的站在城门之前目送秦修弈出征。
霍少煊这才恍然发觉岁月匆匆,最锥心的那段光阴本深刻心底,此刻却模糊不清。
一切的开端是霍府的那场大火。
他跪在门前悲恸的哭嚎甚至骗过了生性多疑的贤亲王。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春光照进了回忆最深处。
霍少煊闭了闭眼,像是在这一刻听见了那时自己的心声。
于一片混乱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若我也离开了,还有谁能等幺秦回来呢。”
幸好。
——多年相思有余温,再见已是枕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