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嘉映出去打车。
他不太舒服,实在不想再坐公交。
余光看到谈默正朝自己跑过来,肖嘉映刻意忽视,朝出租车挥了挥手。
车停到他面前,谈默也跑到他面前,额头上沁许多汗。
谈默很少对什么事显得特别在意,哪怕是对他自己的爱好,看电影,也是说不看就不看了。眼下,面对肖嘉映他却紧追不放,手抵着车门不让肖嘉映上。
司机不耐烦地催:“走还是不走?”
谈默动都没动。
肖嘉映拨开他:“上回让你反省,你还说你反省过了,结果呢。”
还是一样任性妄为。
车开出去很远,后视镜里还是有个挺拔的暗色身影。
“去哪啊。”
报出小区名,肖嘉映将车窗降下来吹风。
“不吹空调?”
“晕车。”
司机闻言复杂地看了顾客一眼。
肖嘉映把头朝窗外望着,城市的霓虹灯很多不停掠过,心浮气躁的感受很陌生。
从小受抑郁症困扰,比起心浮气躁,更多的时候他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很少激动,很少铆足精神,总是郁郁寡欢,更容易想到不好的结果,因此总是习惯在一开始就不抱期待。
现在渐渐变得不是这样。
会忍不住期待跟谈默见面,当谈默遇到好事情他也会跟着激动,跟谈默吵架时情绪波动很大,经常心绪难平。这种变化肖嘉映自己清楚感觉到。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他也拿不准,只知道,自杀这两个字似乎离他已经很遥远,甚至连伤害自己也变得陌生。或许等到回归现实的那一天,这种变化也不会被收走,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心境。
那段时间肖嘉映没有主动联系谈默。一方面是工作忙,另一方面是他知道谈默的自尊心有多强,彼此的关系需要一段时间缓冲。
周五加班完,肖嘉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掏钥匙时感觉楼道里有人。
还以为是小偷或者抢劫的,他立刻攥紧公文包:“谁?”
“我。”
要是有灯肖嘉映就能轻易看到谈默,不过楼道里暗,所以他反应了一小会。
但谈默早就确定来的是肖嘉映,从上楼的脚步他就能听出来。肖嘉映的脚步声比一般人的要慢,略带一点犹豫和疲惫感,所以很好辨认。
听到谈默的声音,肖嘉映松了口气,随即又僵了。
“你怎么来了。”
谈默从台阶上站起来。肖嘉映决定视而不见,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客厅亮着灯,有室友在。
他想强行把门关上,可谈默那条受伤的胳膊卡着门:“有话问你,那天是不是有人骚扰你?”
“哪天。”
“你来工地找我那天。”
肖嘉映不想聊这个。自己岁数摆在那里,跟一个未成年人聊这个太荒唐了,再说谈默性格又像座火山,平时蛰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谈默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内心看穿。少顷,目光往他身后扫了眼,“有人来了。”
肖嘉映即刻松手,低头往自己房间走。
谈默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新搬来不久的大学生室友端着水杯,眼珠在他们身上疑惑地转来转去。
把房门关上,落锁,肖嘉映才想,这算什么,又不是偷情。
他面无表情地坐到桌前,公文包放到脚下。谈默没地方坐,只好站在门旁,眼眸深深地盯着他。
“是马主任。”
肖嘉映假装没听见。他打开电脑,用后背对着谈默。谈默不远不近地逼问他:“有人看到了,他摸你。”
“胡说。”转身,肖嘉映喉结紧绷着,“他拍了我一下而已。”
“你还替他说话?”
“谈默我警告你,不要去给我惹事,你现在读书最要紧。”
谈默抬脚就把脏衣蒌踹开,墙壁碰出砰的一声。他五官本来就英气,蹙紧眉时更添了几分凌厉,很不好惹。
发完火,他面色铁青地坐到床边,“不读了。”
“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读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肖嘉映面前自称老子,但明显相当熟练。肖嘉映到他面前扬起手掌:“你再说一遍!”
谈默仰起脸,双眼冷凝。
肖嘉映气得脸发白,手高高举在半空,但就是没打下去。
谈默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供我读书?”
“当然是为了让你能考大学,摆脱现在的生活!”
“然后呢。”
肖嘉映愣了一下:“然后什么?”
“摆脱了,然后呢。”谈默语气淡漠,“你读过大学,过得也不怎么样。”
这人……这人知道好歹吗。
肖嘉映被气懵了,张着嘴哑口无言。手慢慢收回去,渐渐的脸色由白转红,面容浮现一层难堪。
但谈默也收回冷厉的视线。他收紧下颏,望向肖嘉映瘦削的腰,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敛低。
“所以别把我的事扛在自己身上。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扛。如果你下次再为了我忍马祟那种人,我第二天就消失。”
他说话掷地有声,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更不像是十七岁。肖嘉映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还有。”谈默说,“下次他再敢摸你我就剁了他的手。”
“谈默!”
刚才是生气现在是着急,肖嘉映真想扇他,拉开门把他轰出去:“你这个脑子怎么长的,怎么就说不听呢!”
冷静了一阵子,火气才终于降下来。
肖嘉映又打开房门。
谈默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玩手机,玩得很投入,连开门都不抬一下眼皮。
这人什么时候把我手机拿走的?
冰箱里有前几天买的排骨和猪皮,以形补形,肖嘉映拿来炖给谈默吃。
矛盾像一缕风,只是让他们的头发丝飘了飘,不需要谁让步,自然而然就和好了。或许这在别人那里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对他们两个就很正常。
煤气灶火苗蔚蓝,据说这样是燃烧不充分,可它热烈却又沉静,一如谈默。
肖嘉映望着火焰出神,直到谈默拿手机给他,他才反应过来。
“不玩了?”
“通关了。”
“……你想要手机吗?”
问完就觉得多此一问,哪有年轻人不爱玩手机的呢,何况在学校大家都有他没有,可能也会被人瞧不起。肖嘉映自己是吃过被排挤的苦头的,所以不希望谈默也有同样遭遇。
“周末我带你去挑。”
谈默拒绝了。
他说他在自己攒钱,不需要肖嘉映出力,等攒够了给肖嘉映也换一部。
肖嘉映默默觉得好笑,听过没当回事:“那好,一言为定,我就等着沾你的光了。”
吃完难吃的夜宵,谈默没急着走。
“明天工地没什么事。”他说。
肖嘉映也没什么事。
明后天是周末,正好可以熬夜。
晚风温热,他们铺开凉席在地上,关了灯并排躺着。摇头扇对着脚底板吹,据说这样可能会拉肚子,但也热得顾不上那么多了。
有蚊子。
肖嘉映拍了两下,谈默起来找电蚊香。他知道这个房间里每一样东西的位置。
注视着他行动,肖嘉映对他还是没有一百二十分的放心。等确定他插好了,蚊香液摆放没问题,才把脸转回来望着天花板。
“这地方是有点太窄了。不过离我上班和你的学校都近,租金也便宜。”
谈默躺回:“不窄。”
“怎么不窄?只有我小时候房间一半大。”
“我小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
肖嘉映翻过身来望着他,撑着一边肘:“你们在老家的房子也不大吗?”
“我爸得罪人,他自己把手指砍掉两截,后来把房子也抵给别人,只留了一间给我和我妈住。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应该也在街上当混混。”
说这些他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反而肖嘉映听得眉心拧紧。
不过好在一切是可改变的,肖嘉映心想。只要有他在,以后绝不会让谈默再过那种日子,谈默的命运会变得不一样。
“不聊这个了,”肖嘉映转开话题,“等你有钱了最想做什么?”
谈默面无表情:“没想过。”
“……”
这小孩真的很难沟通。
肖嘉映自说自话:“我可能最想买套房。”
谈默表情纹丝不动,站起来把上衣扒了:“热。”
这段时间他在飞速变得强壮。每天体力消耗巨大,他皮肤晒黑,肌肉线条饱满流畅,之前仅存的那点青涩不知不觉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宽肩窄腰。
说真的,这种身材肖嘉映只在漫画里见过。
尤其是他的背。他背肌中间有道沟,喷张的力量感仿佛要冲破骨架。
大概已经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
除此之外,别的肖嘉映倒是也没多想,回到床上慢慢就睡着了,把凉席留给谈默一个人。
可他不知道,有双眼睛盯了他很久。
谈默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很虔诚,但充满占有欲,不完全是弟弟对哥哥那种。
其实谈默想过,哪天肖嘉映要是成了家,也许就不会要他,也不会管他了。虽然这对于肖嘉映是件好事,但他根本就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
谈默冷淡地撩起眼,首先在心里把一切否定,然后才给肖嘉映盖毯子。
九月份辞工去读书,临走前他把马祟贪钱的实据递到工地监察主任的办公室。
后来听老余说,采购科马主任被警察带走了,工友之间都在传是被人举报的,不知道判刑结果会怎么样,但三五年大牢肯定跑不了。
“谈默,你说他到底得罪了谁?真够狠的,一点余地都没留,而且做得干净利落。”
老余抽着烟,跟谈默坐在秋末落是树叶的马路边,有意无意地问起。
谈默淡淡开口:“不清楚。”
“我看啊,他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说呢。”
“手机给我。”
老余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谈默拿过手机,存下自己的号码:“有事打这个号找我,没事别找,忙。”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老余拔出烟笑起来:“臭小子跟我还保密。”
天气转冷,时间又过了几个月。
对肖嘉映来说,好像也就是睡一觉的功夫。他现在愈发不确定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不是线性的,不过看谈默一天天变得成熟,总算也没虚度。
谈默人聪明,肯下苦功,但功课落下太多,上半学期成绩不理想。他不是那种外放的性格,所以平时有什么事也不会跟肖嘉映多说,下了课不是写作业就是补觉。
大概,早熟的孩子都这样?
终于熬到寒假,肖嘉映带他去买几件衣服,他的衣服都还是肖嘉映那些旧的。
刚进商场,迎面过来两名学生:“谈默?你也来逛街啊,天哪,真稀奇。这是……?”
谈默似乎不想搭理他们,反应很冷淡,“我监护人。”
所以,尴尬的就只有肖嘉映一个。
入学时为了办手续,他谎称自己是谈默监护人,这事被谈默有意无意提起,每回都特别出其不意。
“走了。”谈默视线扫他,肖嘉映只能冲对面一男一女抱歉地微笑。
等他们走远了,肖嘉映低声教育:“对同学怎么这么不热情,你这样在学校吃不开的吧。”
谈默停在电梯扶手旁,若有似无地撇了他一眼。
“我说错了吗。”
“你看不出他们在谈恋爱?”
呃,是吗。
肖嘉映:“他们没有表现得很亲密,我怎么看得出来。”
“不需要很亲密。”
谈默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他。
接着逛,衣服没有买到合适的,谈默去买水。
回来的时候,肖嘉映远远望着,觉得他像个大人了,不穿校服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是学生。
接过矿泉水,肖嘉映轻声问:“你呢,你有没有谈恋爱?”
谈默瓶盖拧到一半,停下盯着他:“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
谈默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面容平淡地喝水。
肖嘉映突然有所感应:“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谈默脸稍偏,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空气安静片刻。
肖嘉映猜到自己说中了。
他脸上笑容先是僵住,然后又慢慢散开,恢复成原先的模样:“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