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啃了一个海胆,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他跑到第二个放置祭器的房间,找出几张金线捻成的渔网,将它按照绑礼盒的方法扭成四股,当做绳索来用。
“看,这样的话,就能把罐子们全部拢到一块了!”云池喜滋滋的说。
看到他这么得意的模样,萨迦也不好意思跟他说,其实自己可以用神力运送这些物资。
“那你把它们放在我背上吧。”萨迦趴在地上,示意云池把兜着罐子的渔网放到自己身上。
云池担忧地问:“不重吗?”
萨迦笑了:“我可以背起一座山,这几个罐子算不了什么。”
听他这么讲,云池也就放心了,这里面最重的罐子是谷物罐,差不多有半人高,里面盛满了沉甸甸的麦粒,云池想把它抬起来,都得费尽功夫。
他吃力地绞紧几股渔网,撑起一个空白的弧度。所幸金线坚韧,延展性也强,还能撑住。
萨迦往前拱了几步的距离,一头拱进空隙中,渔网宛如一个双侧的兜袋,吊在了大海獭的身体两侧。
“等一下,你先趴着别动!”云池松开手,快速地跑到里间,胡乱抽了几件软和的衣袍,再提起那根海怪的腕足,出来后,到海獭脊背上的金丝鱼线下密密实实地垫了几层,笑道:“我怕硌着你。”
萨迦一愣,怔怔地看着他,犹豫一下,才慢慢起身,金线一下被沉重的罐子绷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响,萨迦却像是背上只落了两片轻飘飘的羽毛,行动自如,完全不当回事。
“真的好多了,不硌。”萨迦对他露出欣慰而甜蜜的笑脸。
云池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就好。”
他们返程的路线没有按照原路,萨迦转动机关,在宝库里打开了一条地道。一人一獭沿着往下走,云池替萨迦扶着身上的重物,走完台阶,萨迦抖了抖身体,转头对云池道:“坐上来吧。”
云池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踩着罐子,跨坐到萨迦背上。
“抱紧了。”
云池依言搂紧了海獭的浓密的围领毛。
萨迦跺了一下地板,云池忽然感到身体一轻,失重感骤然袭来,他急忙死死地贴在大海獭背上,以他多年的探险经验来看,但凡是脚下一空,突然失重的时刻,接下来必定不会出好事。
带着他,萨迦径直坠入了冰海当中!
云池吃了一惊,拼命揪着獭毛,闭目大喊道:“我不会潜泳——嗯,不对,我怎么还能说话?”
喊到一半,察觉到不对,他急忙试探地将眼睛扯开一条缝。
——浑圆的气泡裹着他的周身,萨迦犹如一只奔跑在仓鼠球里的大仓鼠,而他是大仓鼠背着的小人。
大海是如此神秘深邃,也是如此瑰丽,如此奇异的凶恶。云池一时间忘记了呼吸,亦忘记了语言。
透过泡泡透明的壁障,他的视线被一只在海底散发出萤光的长尾小鱼吸引了。那飘逸的摆尾,使它如同孔雀一般骄傲地招摇,当鱼游到空无一物的暗处时,它周围的幽深海水忽然翻腾起来,将惊慌乱窜的可怜东西包在了里面,猎食者不慌不忙地现身,那繁复轻盈的透明裙摆,从暗蓝的海水中析出烂漫的浅粉色,飞舞的触须如柳丝般纤细柔美。
那是一只像极了水母,却比水母还要曼妙华美,伪装能力还要高超的奇特生物。
鱼的影子很快就被同化进了霞光和无穷变幻的花色中,胜利者且行且舞,惬意得仿佛一位容光焕发的美人。眼见它即将隐匿颜色,重新回归到无形无貌的状态,更暗的深处,迅猛而沉默地打出了一根巨大的漆黑触肢,一把攥住“水母”的身体,瞬间将对方扯进了不可预测的海渊当中。
从猎物,到猎人,再到猎物,统统发生在眨眼间,近乎同步进行。没有挣扎的嘶喊,没有绝望的临终遗言,在寂然平静,并且生机勃勃的冰海下,杀机也是水色的层叠刀锋,不见光,无以得知千刀万剐的死局从何而来。
云池犹自愣神,萨迦已经转过头,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突然跳下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停下游水的动作,语气里隐隐带上了沮丧:“我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
“没有!没有吓到,”云池回过神来,急忙摸摸海獭的背毛安抚,“哪有的事,我刚刚在看海底的景色,都是我从没见过的,所以走神了,不是受惊吓。”
萨迦松口气,冲他一笑,“好的,那你看吧,有什么想吃的,我去抓。”
“不行啊,”云池习惯性地劝阻,“不能破坏当地生态环境,也不能横加干涉物种的繁衍发展,顺应自然就好……”
说出口才觉得嘴瓢,云池赶紧补救:“……但这也就是我个人的想法!你想吃什么不用顾我,去抓就好!”
萨迦不解地搓搓毛脑袋:“好吧?都听你的,其实这些也没什么好吃的,但你要想尝个新鲜,我就给你拿来。”
路上,云池望着冰海的繁盛景象,思绪无可避免地游移了一刹。
萨迦曾经是海神,可他对自己展露出的性格,既不喜怒无常,也没有什么海啸山崩的暴虐,反而极尽温柔与包容……那他性格中危险的一面,此刻又藏匿在哪里呢?
“想不想到海上去?”没等他想明白,萨迦问,“还是说,你想再在海底多看看?”
云池应了一声:“不用,上去吧,改天再来看,这次我们带着东西呢。”
大海獭乖乖地吐了个泡泡,向上凫水,等到他们将脑袋探出海面,云池看到满天绮靡的霞烧,将海面烫成了汩汩波澜的碎金——他们启程时,还是天光大亮的正午,眼下却已到了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黄昏。
他们的头顶飞翔着大片展翅的白鸟,身边则是亘古不化的坚固冰层,云池往冰面上一瞧,不禁稀奇地戳戳萨迦:“看啊,冰上有好多鸟窝。”
“你想吃鸟蛋?”萨迦问。
“什么?”云池一愣,“不,虽然我想,但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食物,我不太想……我的意思是,我不必放纵自己的口腹之欲,去偷它们的鸟蛋。况且这里是神话时代,我总觉得,动物应该都有它们自己的智慧。”
萨迦惊奇地笑了,他颇为自豪地点点头,认同道:“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他背着云池,一路游,一路观赏沿途的景色。瞧见海上的雪山和冰层,云池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趴下去,在萨迦耳边好奇地问:“萨迦,我发现一件事。”
海獭稍微偏头:“什么事?”
“卡勒瓦的雪一直不停,海上的浮冰也一直不曾化,可你的信徒给你做的衣服和鞋子,为什么看起来都像是夏天穿的呢?”
萨迦沉默了很久,云池等不到他的回答,急忙补充道:“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
“……因为上一次夏天,距离现在的长冬,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萨迦的声音又轻又低,“这其中,有我的过错。”
与他相处越久,云池就越觉得,过去发生的事像极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稍稍触碰一下,就是钻心的痛。萨迦的沉默,他的退让和隐忍,他绝口不提的族人与家人,以及第二代的诸神……
卡勒瓦的冰海与陆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云池摸了摸他的耳朵,说:“我不知道以前的具体情况……”
感到手里绒绒柔软的圆耳朵一僵,云池接着道:“……但只要你不说,我就不会向你故意打探。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我,照顾我,这是永远抹不去的恩情。我不知道别的人或者神怎么看、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可在我这里,你一直是个特别好,特别温柔的海獭神……你真的不坏的。”
萨迦的耳朵慢慢软了,不止是耳朵,他睁大眼睛,感到自己的四肢和脊梁都软成了一滩水,心脏更是融化得彻彻底底,还不停冒出幸福的咕嘟泡泡。
他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糊地应和:“唔唔……”
他们上了岸,萨迦抖掉下半身的海水和冰粒,驮着云池,慢吞吞地朝着他们的木屋走去。
“到家啦!”云池喜气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开始帮萨迦从背上卸货,他把海怪触角挂在萨迦触掌可及的地方,将瓶瓶罐罐都推进小厨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掏出原先放置盐巴和香料的小陶罐,跑到外面,挨个用雪擦干净。
萨迦歪着脑袋,盯着他忙碌,又回头看了看繁茂的松林,来回地望来望去,最后下定决心,向着松林深处走去。
他走得急,回来得也快,云池正背对着他,在雪地里欣赏那些干干净净,闪亮美丽的小陶罐,他便蹒跚地走到云池面前,低头从胸前的毛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他的掌心堆着五个蛋,比寻常的鸡蛋更小,但比鹌鹑蛋要大。青色的蛋壳,看着仿佛是光滑的瓷。
“这是哪来的?”云池惊讶地接过来,珍惜地捧着这些蛋。
“树林里的冬松鸡下的,”萨迦说,“它们的习性,是把蛋埋在雪里,等一个月,蛋就会破壳,生出小的冬松鸡。”
云池哑然失笑:“你……你去偷了它们的蛋吗?”
萨迦团在地上,用毛掌羞涩地擦脸:“它们每年都会下很多,树林里的动物进进出出,经常踩破,我就……刨了五个。”
“天啊!”云池骤然哈哈大笑,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哪里好笑,可他就是笑得停不下来。温和敦厚的萨迦,稳重沉静的白海獭,居然悄悄跑到树林里,偷了松鸡的五个鸡蛋!
他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萨迦不明所以,竖着耳朵,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云池气喘吁吁,“我觉得很好,我们今天晚上有海胆蛋盖饭吃了,很好!”
他把五个鸡蛋收在怀里,抱着小陶罐跑进了厨房,萨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云池想了想,先把鸡蛋放在碗里,再拿出一个陶罐,当做淘米的容器,因为还不能确定萨迦的饭量,暂且先舀了两碗谷粒,用烧开放凉的雪水浸泡起来,预备洗刷。
说到雪,这里的雪真的是非常干净,哪怕化成了水,水里也看不到杂质,喝下去,有沁凉透心的清澈感。
云池探头道:“萨迦,请你帮忙带几个海胆回来好吗?”
“要多少呢?”萨迦扒着门问。
“平时那么多吧,你饿吗,饿就多带点回来。”
“好哦。”萨迦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云池望着泡下的谷粒,有点伤脑筋,不要说积年陈米,这简直就是不知道干放了多少年的米祖宗。虽然在神的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可这些谷物,真的还能食用吗?
云池尝试着捻起一颗,放到嘴里。
居然可以嚼动,放在后槽牙上细细碾磨,尚能品尝出微不可查的谷物清香……真了不起啊,神庙的储物功能!
云池放下心,麻利地淘过三遍,将淘米水倒出门外,在汤锅的内壁上抹了一层雪水——按照他走南闯北学来的生活小常识,使用汤锅或者砂锅煮饭,如果能先拿肥肉在内壁上涂一遍,煮出来的饭会更香,陈米也能变得像新米一样油润。
但是这里没有肥肉,鱼油看起来倒是不缺,不过暂时还弄不到,只好先用雪水凑合一下了。
待到云池加完米和雪水,生好火,开始煮饭之后,萨迦也带着满兜的海胆回来了。云池笑眯眯的,操刀将薄脆的海苔切成细丝,显然是非常开心,能再次回到这种烟火气的生活氛围里。
“你喜欢烹饪吗?”萨迦问。
“喜欢。”云池重重点头,“以前在外头跑的时候,野外不比饭馆,在食物上没得选,什么都要自己弄。我还记得有一次,探险队突然遇到雷暴天气,给我们困到了雨林里,带的通讯设备也失灵了,我们七个人被困了九天,也吃了九天的芭蕉杆……”
他手上没停,将海苔丝放到碗里备用,又加了点盐水拌了拌,“芭蕉杆那东西,第一次吃觉得清甜爽口,可是吃太多了,会觉得连舌头根都是苦的。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能找到保命的食物,已经很幸运了,只能硬往里塞啊。就这么撑了九天,才等到救援队来。”
“可是,说来也奇怪,过了两年,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怀念起芭蕉杆了。尽管当时吃得满嘴发苦,可那是活着的味道啊,”云池认真地说,“食物就是活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