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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罪恶号列车 江亭 3717 2024-01-22 10:12:16

车轮的轰鸣有时候乏闷生困,有时候催命似的吓人。

放在平时,伍凤荣不消十分钟就能睡过去,但现在他手心捏出了汗,尤其是想起那些遗体的特写照片,神经更加紧张。这个游戏、这个拿捏着他、周延聆、杀人凶手以及车上所有乘客的轮盘,正发出和火车一样“哐且哐且”的巨响,朝着既定的终点横冲直撞。

外头忽而经过一片油田,极目平铺的白色盖着一张银网,细看是密密麻麻的输油管,管线横竖交错,排列得规则精细,像张蜘蛛网从天花板被打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里。管道左右两端站着低矮的小塔,塔上的红色信号灯射出极其微弱的光,又因为小雪迷眼,更加不真切了。

列车长席在8号车厢,伍凤荣决定先往后向9号车厢走,再从10号车厢往1号返回。

他把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摇摇晃晃,像少爷逛街似的。还没进9号车厢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沙暴般席卷出来,好大气势。迎面是四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打牌,一只手举起两张灰扑扑的钱,票子抖出层层叠叠的浪来,脸仍被座椅挡在背后。那把嗓子又叫:“我说最后她手里肯定只有一张小的,你们不信。她要是先把那张3打出来早就赢了!”

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么吵闹肯定扰民了,可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伍凤荣不紧不慢地走近,只见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领牡丹花棉夹袄,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细牙,头发扎成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袋后,用发网兜着。她伸手去捞牌,胸口降低,领子耷拉下来,露出侧颈一条不明显的黑痂。

伍凤荣客客气气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声点,其他人都不用睡了。”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关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凤荣呵斥:“您大声喧哗严重干扰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诉,我作为列车长提醒您这是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过来和您谈话了。”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老人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还想说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伍凤荣换脸似的变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指着她的领口:“早上还凉,窗子别开那么大,免得寒气进来招病。老人家身上带伤就更应该小心点,领子捂好,一会儿该咳嗽了。”

老太太被他说得脸又红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着领子一手去扯窗户,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轻的乘务员还要两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凤荣要查她的票,她也没多耽搁。票面上写着名字“刘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号错了。

本来人少的车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调个舒服位置乘务是懒得管的,但这几位为老不尊的既然已经落在伍凤荣手里,没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凤荣于是以“对号入座”的名义把这个牌局搅了。他满意地从桌子边绕开,眼神来回扫动,人家都以为他只是列车长巡车查看,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

10号车厢尽是学生,人多气氛活跃,车厢里开着六台便携式的暖风机,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数人都把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伍凤荣得幸亏这是十月初,还没正式入冬,要是再过一个月,车厢里的温度也难保在十度以上,到时候四五层这么裹着,查得出鬼才怪。

从10号车厢出来,伍凤荣往返向餐车走。早餐时间餐车里人不少,厨师见到他来给了他一杯豆浆,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他道过谢把纸杯揣在手里,见乘务员经过转手塞给了对方。

受了豆浆的乘务员对他挤眉弄眼指指身后:“你晚点过去吧,正在热乎头上呢。”

伍凤荣朝他身后望,餐车与6号车厢连接处一对情侣吻得正难分难舍。男孩把小女朋友压在风挡箱上,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要是在别的地方就算了,车上多的是鸳鸯,野起来直接在卧铺上办事的伍凤荣都见过。但风挡这个区域太危险,不仅容易夹伤人,而且箱体受力不均容易导致火车连接不稳,搞不好车厢和车厢脱节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乘务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劝过,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又缠在一起了。”

伍凤荣冷笑,三两步上前把这对焦渴的情侣拉开。女孩子见是个男人,羞得往男朋友怀里躲,但伍凤荣看见她脸上分明还有没干的泪痕,一半藏在阴晦的伸缩夹缝里。男孩子将她护在身后,朝伍凤荣道歉:“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她闹情绪呢,我安慰安慰她,不好意思啊。”

“给姑娘擦擦。”伍凤荣掏出纸巾:“漂漂亮亮的丫头,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谢谢。她有点不舒服,没事的。”

“要不要叫医务员看看?”

女孩子一直没有接话,怯生生从男朋友的肩膀旁边露出半张脸。看年纪可能是个大学生,她的发尾烫了卷,脸上画了妆,左眼的假睫毛大概没有粘好,被眼泪一泡,胶水都化开了,睫毛从眼皮子上翘起来,她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伸手要把睫毛摘下来,谁想两只手指往眼皮子缝里一戳,又把那片睫毛塞回去了。这个动作看得伍凤荣心惊胆跳,怕她把眼珠子戳坏了。他暗暗感叹,这姑娘了不起,天大的事情没有脸上这副妆面重要。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您别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们马上就走。”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尽管低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礼貌。伍凤荣见她这副样子,脑子里想起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那句:“你这人擅长低头。”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呢?连伍凤荣看着都想怜惜。

票还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来,他的手背上四个突出的骨节包着一圈纱布。伍凤荣刚接过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

“这是打架了?”

“唔……嗯……”

伍凤荣调侃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完就算,别往心里惦记。女朋友这么漂亮,打两场也值得嘛。”说完他一边朝女孩子吹了声口哨,一边记下了“何佑安”、“石小冉”这两个名字。

小情侣刚离开,乘务员追上来悄悄在伍凤荣耳边说,荣哥今天的豆浆很新鲜,你怎么不喝?

伍凤荣的目光还停留在小情侣的背影上。他不爱喝豆浆,一喝豆浆脸上就长痘,三十多岁了还这样。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妈笑话他,人家女孩子喝豆浆长青春痘是雌性激素太旺盛,你是什么原理?伍凤荣最要脸面,为这件事他真的跑到医院里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你雌性激素确实稍微有那么点高,伍凤荣此后所有豆制品说戒就都戒了。

他眯了眯眼睛,没说话,眼角的余光扫到车厢第一排,一个赤膊男人歪着脑袋对手机粗声讲话,他脚底下放着油漆桶和工具包,能看出来是务工人员。见到列车长经过,他满不耐烦地把票掏出来扔给乘务员,嘴里用方言对着电话抱怨。人家乘务也没说要查他的票。伍凤荣见他胳膊上全沾着石灰,手背皮肤皴裂出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现在坐绿皮火车最多的就是劳务人员,有些线路因为票价太低、地处偏远已经入不敷出,线路仍然保持运营,大多是为了让这些劳务人员继续享受低价便利的交通。作为乘务,伍凤荣反而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最多,故事也听得多,久而久之很难不产生亲切的感情。

正查着票,副车长赵新涛正面走过来。伍凤荣打发了乘务员,两手摊开,露出顽皮的笑容。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不然我还有杯热豆浆能给你,便宜人家了。”

赵新涛唉声叹气:“我还能贪点豆浆?你那边怎么样?”

伍凤荣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把人拉到车厢边上,找了个干净角落里说话。赵新涛大感不妙,伍凤荣每次搞这套神秘阵仗总没好事。上次他贼眉鼠眼地拖着人讲悄悄话,就是撺掇赵新涛接受媒体采访。本来人家说好来采访英雄列车长,他自己不愿意去,不爱抛头露面,又觉得太高调了容易惹麻烦,就想找人代替。赵新涛给他唬得迷迷糊糊的,去了才知道哪里那么简单?那是中宣部牵头请央视带着四十多家地方媒体组成的记者团,各个牙尖嘴利、七窍玲珑,按正常规格该是局长去接待的。回来的时候他把伍凤荣撕了的心思都有。

只剩车长二人,赵新涛打算先下手为强:“你别打歪主意,我不吃你那套了。实话实说。”

伍凤荣笑得妖里妖气,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撑着腰,作出个恶霸调戏小姐的样儿。赵新涛被他笑得脸红,伍凤荣是长得好看,他一笑人心都热了,男人哪能笑成这样呢?多不成体统!

“新涛,其他人我不放心,但是对你,我一句假话不敢说。你要信我。”伍凤荣说。

赵新涛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你说,只要……只要你说我就信。”

伍凤荣不打算真的瞒他:“事情有点出入,倒也差不太多。杀人犯的确在车上,但不是新闻里的人,是另外一个。这案子有冤情,姓周的是被栽赃的。案子的资料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你能明白的。我现在正在排查乘客,已经有点线索了,这事你要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不然我做不成。”他三言两语给侦探游戏做了个介绍,只是没说厕所里的事。

又担心赵新涛有疑虑,他真真假假地解释:“姓周的现在就在我车厢里,你要想见我就带着你去见,要问什么你也尽管问。我是亲手处理了他的伤,那刀口看着的确是挺吓人。要是联络警察,我担心人还没到警察手里,再给捅一刀,命都没有了,怎么说理?他的命究竟怎么样还应该交给法官,不能是随随便便让个张三李四就结果了。万一真的弄错了,白搭了人进去,这车上还剩下两个犯罪分子,我吃不了这份惊吓。”

光是他这番话就足够赵新涛惊吓了,一时间没有把千头万绪理出来。他眨巴眼睛,脑袋空荡荡的,好半天憋出个“唔”,“唔”完了又没有了。伍凤荣倒是耐心,索性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等他。隔壁厕所换了两拨人,赵新涛的脸色才慢慢回上来血。

“所以,咱们这车上到底有几号危险人物?”赵新涛吞了口唾沫。

伍凤荣比了三根指头:“算上姓周的,最多三个。”

赵新涛丧着脸:“荣荣,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有多大把握他说的是真的?你别犯糊涂啊,谁犯糊涂你不能啊。我知道你淡泊名利、高风亮节,那什么狗屁英雄金徽你不在乎,但现在是三百多号人的安危,你玩儿得起吗?”他挥手把烟气打开:“你别对着我抽,祖宗!哎呀……等我说完,要我帮你没问题,我赵新涛认你这个车长,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不说一个不字。但是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你得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伍凤荣把烟拿开,好半天没说话。

赵新涛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伍凤荣压力大的时候就不爱说话,闷头干活。列车长这个活不好干,既不算个官,责任又大,保障好一趟车子平安顺利到达目的地,其中的曲曲折折只有乘务明白。做好了人家感觉不出来,只当是应该的,要是出了纰漏,哪怕只是混账乘客瞎投诉,奖金说扣就扣了,完全不容情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赵新涛也是自己当了副车长才咂摸来。

多年的下属经验告诉赵新涛,也许列车长有列车长的考虑,他不说以后赵新涛也会明白。总之,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行,你给我派活儿吧。”赵新涛拍他的肩膀:“我也不多问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批嫌疑人已上线~ 我正常的更新频率都是隔天更新,如果有原因不能更新我会提前说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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