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傅问渠的确没有任何阻拦他的意思, 小霍总捂着被砸得通红的鼻子,真的跟父亲打了个电话。
通话时,他戒备地盯着傅问渠的一举一动, 尽量冷静地将眼前的情形告知了父亲。
渐渐的, 他的神情变得奇异起来。
霍齐亚放下通讯器, 话音里带着犹豫:“你是‘阿问’?”
傅问渠安然地一点头:“是。他们是这么叫我。”
霍齐亚递过尚在通讯中的通讯器:“父亲说,如果是‘阿问’的话, 就让你来听电话。”
傅问渠无比坦然地接了过来,客气地打招呼:“喂。霍总,你好。”
那边苍老的声音听到他的声线, 明显迟疑了一下:“……阿问, 你还活着?”
傅问渠挠了挠耳垂:“托您的福。”
老霍总并不强势, 听声音完全是个慈祥温和、在家含饴弄孙的长辈, 但讲话内容可谓是开门见山,自戳要点:“‘海娜’给了你多少钱?”
在他的印象里,傅问渠是任何人都不能长期收买的。
他是寒鸦飘萍一样的人, 注定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所以,傅问渠和“海娜”也必然是交易关系。
他既然这样认为,傅问渠也从善如流地答道:“天文数字。”
老霍总苦笑一声:“要是早知道你还活着, 我就该派你去做掉姓宁的。”
傅问渠笑道:“晚啦,我收过钱了。你知道我的作风。在我上一单没有结束前, 我不事二主。”
“做生意做到我头上来,这么多年不见,胆子可是一点没见小。”老霍总温和道, “你绑架我儿子, 你觉得这件事可以善了吗?”
“的确是这么多年不见了。”傅问渠感叹道,“您居然在我面前提‘善了’。”
“您要是不肯给我一个‘善了’, 我就‘善了’您儿子,再去‘善了’您。然后您的那些私生子,为了争夺您这么大的公司,大概也会有个‘善了’。至于您呢,下辈子投个好胎,希望您这辈子修的善缘,叫您别投到下城区去。”
霍齐亚听得脸色青白交加,和其父肖似的淡蓝色眼珠震颤不已。
他完全不敢想象,银槌市里居然有人胆敢対父亲这样说话。
那边的老霍总,也并没有继续发出威胁言论。
两人和平地交谈一阵,通讯挂断。
傅问渠把通讯器还给了霍齐亚:“已经跟你老爸沟通过了,这段时间我会代替‘手套’,做小霍总的保镖。我挺能干的,开车打扫做饭,我都行,也不用你管我衣食住行。”
他拍了拍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喏,我带了衣服、洗漱用品,还自带了压缩饼干。”
傅问渠眼睛微弯,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更显得眼皮深长,是很温和无害的笑法:“対了,我打扫一下外面。您继续忙吧。”
傅问渠冲他一弯腰,掩好了门。
隔着一线门缝,霍齐亚看到他轻车熟路地拎起了“手套”的尸身,动作轻松得让人头皮发麻。
霍齐亚的手指在报警按钮上按了一会儿后,还是放下了。
他给父亲去了一条短信:“爸,他到底是谁?”
他很快得到了回复:
“银槌市以前的金牌清道夫。大公司公用的好刀,我以前用过,是不错。”
“你听他的。他和你照面的时候没有杀你,那你就是安全的。但你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就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人。”
霍齐亚猛咽了一口口水。
他不是悍勇的莽夫。
如果他呼叫“白盾”,“白盾”的确会在第一时间出警。
但他看着傅问渠的眼睛,就知道他并没打算把自己当人质使用。
傅问渠只把自己的命当成天平上的一枚筹码,是用来“衡量”,而非“威胁”。
霍齐亚毫不怀疑,警察或打手要是敢来,他就会马上杀掉自己,然后夺路而走。
他再有钱,命也只有一条。
在小霍总攥着两手冷汗胡思乱想时,傅问渠从外面探了个脑袋进来,又吓得他心神一颤。
“啊,忘了拜托您做件事:给你们的人打个电话吧,叫他们别再针対‘海娜’了。”
傅问渠抬手想要去扶他的黑框眼镜,发现自己今天没戴,就挺俏皮地捏了捏鼻梁:“和平为上,対不対?”
……
“海娜”基地中。
七八个人被凤凰制造的临时毒气室毒得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一个雇佣兵攀紧他的衣角,张合着绀紫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呜噜”声。
“蜘蛛”无暇分神,干脆地一脚猛踹到他的颈窝。
対方的脖子歪折了下去,连带着手腕也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蜘蛛”已经打红了眼。
他不知道多少次想要痛骂:哪个神经病会在自己家里装这么多陷坑机关?
失联的同伴越来越多,首尾难以相顾,“蜘蛛”在十五分钟前下达了单兵作战的命令后,耳机里就没再有求援的声音响起。
“蜘蛛”咬开一个闪光弹的拉环,正要投掷出去,沉寂已久的耳机里突然有了声音。
“喂……”江九昭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上级通知……取消进攻……”
“蜘蛛”愣住了。
他这一愕之下,错失了最佳时机,只能随手将闪光弹抛出去,炸了个寂寞。
他心都凉了,舌根也跟着硬了:“江哥,开什么玩笑?”
江九昭笑骂:“他妈的,我都要疼死了,全身上下就嘴能动,跟你开什么玩笑?”
“蜘蛛”不敢相信,追问道:“‘手套’怎么说?”
江九昭:“不是‘手套’说的,是上级直接下令。”
“蜘蛛”右手盾牌往地面一磕,强行挡住了一梭子热能锁定弹,怒吼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在‘海娜’里面呢!”
“讲和呀。”江九昭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喉咙里是有血,“……你们现在是优势还是劣势?”
“蜘蛛”猛地摘掉耳机:“操!”
现在他们身陷绝境,投降,还是顽抗?
在这两个选项中,“蜘蛛”并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投降,是把命交给対方,但毕竟还有存活的可能。
顽抗……就是带着所有人去死。
总有人不想死。
所以基地里四下里的战斗声渐渐小了,直至于无。
“蜘蛛”垂手站在墙边,直到被一把枪指住了脑袋。
他没有反抗。
雇佣兵向来是各方势力的工具,彼此间其实没有仇恨。
就算落到対方手里,“蜘蛛”他们也算是大公司的工具,自觉高“海娜”一等。
他们要是杀了自己,那就是抽他背后瑞腾公司的脸。
“蜘蛛”并不知道瑞腾现任一把手的处境,挺心安理得地被人押走了。
十五分钟后。
单飞白载着满身是血的宁灼与匡鹤轩,穿过了基地中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迹,横冲直撞地驶入了地库。
这辆车是他们从“卢梭”手里抢来的。
副驾驶座上的郁述剑强忍着这一路高速驾驶的晕眩和恐慌,在刚开始爬绕山公路时,就跟“基地”里通了话,简单告知了宁灼和匡鹤轩两人的伤势。
后车门一开,刚恢复意识的闵旻就被眼前的血人宁灼吓了一大跳。
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搭在宁灼胸口。
紧闭着眼睛的宁灼平静开口,回答了她的疑问:“没死。”
闵旻眼眶一热,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凤凰忙着把匡鹤轩用救护担架运走,而在闵旻查看过宁灼身体,确定他骨头没有断裂后,一个人影沉默地越到最前,一语不发地弯下身来,把宁灼抱了就走。
宁灼抬头看向金雪深。
金雪深死死抿着嘴唇,不肯看他:“这是你的死前幻觉。不是我抱的你。”
宁灼又闭上了眼睛:“……那个人,我给他打了五分之四死,比你更惨……你放心。”
话音落下,他呼出一道极浅的气流,就此失去了知觉。
……
再次唤醒了宁灼的,仍然是肢体的剧烈疼痛。
他忍无可忍之际,痛苦地长长“嗯——”了一声。
床侧马上探过来一张脸。
初看到这张脸时,宁灼愣了一下,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想一想,他想起来了。
……他第一次把单飞白从绑匪手里救出来的时候,受了重伤。
那时候的“小白”,就喜欢这样探头探脑地看着自己。
那时候的“小白”対他的关心,是五分真,五分假。
现在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来是百分百的真心。
……果真是対比出真知。
“心疼死我了。”单飞白用手捏了捏宁灼的耳垂,无精打采的,“……也吓死我了。”
宁灼的耳朵是特别的不受激,微微地偏开。
但他又很快回正了脑袋,把耳垂送回了单飞白手里。
他担惊受怕了这么久,给他摸摸,掉不了一块肉。
宁灼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单飞白答:“一天半。”
“哦。”宁灼自言自语,“还行。没耽误太久。”
“哥,你要是真被人杀了,那就太亏了。”单飞白满眼澄澈地望向宁灼,“还不如让我干死你呢。”
宁灼用口型対他比了个“滚”。
单飞白就真的滚上了床,却也不肯挤着他,高挑修长的身子硬是用刁钻的姿势团在了他身边,静静看他,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宁灼看向他:“我要是真死了,你怎么办?”
“我啊……”
单飞白慢慢说:“我造好我们的船,把你的人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就找你去。”
“……你一定要等我啊,我这边的事,没有几个月办下不来。你要是早早投胎去了,不是又要比我大好多岁?”
宁灼静静看着他。
……单飞白是认真在考虑这件事,不是在说假的。
他问:“这么喜欢我?”
单飞白:“対,这么喜欢你呀。”
宁灼淡淡地逗他:“那我不做人了,投胎做猫去。”
“那我就做小狗,驮着你去抢吃的。”
“用你驮?”
“我乐意。要是你乐意的话,我们一起快快地跑也行。”
“猫狗天生是冤家,投了胎还要和我打架?”
单飞白说:“不能不打呀。”
因为单飞白的青春就是由此开始的。
他対宁灼的攻击性,诞生于他那满腔渴望征服的骚动和爱。
二者相生相依,同命同心。
单飞白又忍不住去听他的心跳,确定那里跳得平稳有力,才小声问:“宁哥,我打枪帅不帅?”
他乖巧起来,是真的能让人心头发软。
这让宁灼再次确信,自己没有选错。
这条生路,比死更有意思。
而此时此刻,发现宁灼醒了的闵旻,本来是攒着一股劲儿,揎拳捋袖,打算过来狠狠骂宁灼一顿。
这次真的太险了。
匡鹤轩的状况看着远比宁灼严重,回来时已经重度昏迷,但他皮糙肉厚,昏过去前,宁灼还将最后的止血药用在了他的身上,一番救治后,生命体征很快平稳了下来。
给宁灼做完手术出来,闵旻差一点软倒在地。
只差一点点,他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她现在心中余悸稍消,恢复了元气,打算去谴责一下宁灼,差点害她一世名誉扫地。
结果,她眼睁睁地看到两个人并排躺在她的病床上,轻声软语地说着悄悄话。
凤凰听了于是非的话,虽然在私底下和她讨论过这件事,但闵旻付之一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两个人互殴打出来的伤,都是她亲手治疗的。
她还玩笑过,宁灼和单飞白两个要是能好,她就代表她姐姐把凤凰娶了,自己再嫁过去,来个三喜临门,算是给他们凑个好彩头。
如今亲眼见到这两人亲密地耳鬓厮磨,闵旻的瞳孔八级地震。
单飞白转过头来,率先发现了她,却没有挪窝的打算,甜甜地叫:“姐姐。”
……是“你可以滚了别打扰我们”的意思。
闵旻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单手扶住门框,用力到手腕都在颤:“就是那个,我们……还造船吗?”
宁灼简明扼要:“造。”
闵旻往后退了两步,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対了,傅老大还没回来……”
“我知道。”宁灼打断了她的话,“他跟我通话了。我知道他在哪里。”
末了,他的声音放低,低到了只有他和单飞白能听到的程度:“别浪费他给我们争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