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西槐早上是在盛凛边上醒过来的,头还顶在盛凛胸口,他抬头瞪了盛凛一会儿,盛凛才张开眼看他。
“你睡我chuáng上做甚?”谢西槐对他怒目而视,衣冠不整地翻身坐起来,谴责地看着盛凛。
盛凛合衣起来,见谢西槐一头散发披着,抬手抓着一缕拉了一下,谢西槐头皮一疼,往前撞进盛凛怀里,撞得能有八百八十八分疼。
谢西槐推开他,捂着脑袋哭丧着脸问:“有什么事qíng不能好好说啊!”
盛凛下了chuáng,回身看他:“清池离下一个镇三百多里,若是不加紧赶路,今晚只好劳烦殿下在马车里将就一夜了。”
“什么——”
“——殿下。”盛凛俯视着谢西槐,谢西槐一抖,反应过来,抬手用食指中指点住了自己的嘴,抢先摇头,表示不再说话。
他们这天几乎没停下来休息。
盛凛给谢西槐准备的那马车车厢很小,都不能让他躺直了,谢西槐在里头翻来翻去无聊极了,又不能开口找盛凛聊天,憋屈地在盛凛后面发出呜呜的声音。
谁想到日暮西垂了,谢西槐撩开帘子看来看去,也看不到半分有人烟的迹象。
谢西槐爬出去,半跪在盛凛身边,四周只有马蹄声和自己的呼吸声,他推了推盛凛,盛凛才用余光瞥他一眼:“殿下有事?”
谢西槐点头指嘴,盛凛看了看天光:“不是说好了,二十四个时辰?殿下还要禁言大约十一个时辰。”
“唔——唔,唔。”谢西槐只好发出怪腔怪调的声音,想要盛凛听明白。
盛凛道:“殿下坐回去吧,挡到我了。”
“我就问一句。”谢西槐还是开口说话了,qiáng调道,“就一句。”
“说。”盛凛晾他半天才答应。
“我们什么时候到啊?”谢西槐一字一句问,珍惜每一个能够说话的瞬间。
盛凛这次答得快:“快了。”
“什么叫快了!”谢西槐跳起来,被盛凛按了回去。
盛凛直接把马车拉停了,按着谢西槐的肩把他推回去,马车里没有灯,谢西槐只能见到一个高大的黑影面对着他,yīn森森问:“一句?”
谢西槐愁苦地捂住嘴,抱着被子滚到一旁去了。
盛凛看他不再讲话,才拉上了帘,继续赶路。
谢西槐起先还时不时出来看看有没有光,在失望了几次后,还是在车里睡了过去。
抵达小镇时,已近子时了,客栈的门只有一条木板开着,透着里头暗淡的烛光。
盛凛停下了马车,掀帘子一看,谢西槐蜷在里头,抱着被子,呼吸又甜又长。盛凛撑着帘的手松了,下车敲了敲客栈的木板门。好在晚上掌店的小二还没睡着,过来替他移开了木板,盛凛才回马车里叫谢西槐。
谢西槐睡得正酣畅,被盛凛晃得头晕,勉qiáng睁眼看他,盛凛捉着谢西槐的手硬是把他拉出来,谢西槐就跟没骨头似的瘫着,朝盛凛伸出手。
“自己走。”盛凛要拉他下来,谢西槐不愿下去,缩着脚不肯沾地,非要往盛凛身上黏。
小二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奇怪的客人,也不敢说话。
谢西槐睡意朦胧左右倒,盛凛扶都扶他不直,谢西槐见他还是不愿抱他走,抬手圈住了盛凛的脖子,呼吸就绕在盛凛的脸边上。
小二眼看着那个背着一把剑的高大的客人僵站了半天,才轻轻松松把那个小少爷模样的客人抱了起来,往里走去。
谢西槐依稀觉得盛凛对自己好了那么一点,可也就好了那么轻微的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出来,也可能是他的错觉,唯一能循迹之处便是小账本的记账速度减慢了。
虽说也不无谢西槐麻木了、不再因为盛凛的冷淡而大惊小怪了的可能。
他们在谢西槐坐马车的第八日到了黎城。
黎城算是个大城,街市繁华,人群川流不息。
谢西槐成日和不说话的盛凛在一起,冷不丁到了个热闹地方,兴奋得忘乎所以。
更别说盛凛还带他住了一个在闹市口的大客栈,把谢西槐给高兴坏了,在gān净宽敞的厢房里走来又走去,摸东又摸西。
他们抵达黎城是下午,安放了行李,小憩片刻,谢西槐就闹着要去映chūn坊。
映chūn坊是个青楼,建在穿黎城而过的采江边,造得像一所大游舫,一半在岸上,一半倚着水。映chūn坊里头的姑娘知qíng识趣,琴棋书画都懂一点,有的还会吟诗作对。
在采江边的映chūn坊中看朝露霞光、听姑娘弹琵琶,是不少游人来黎城的目的,也是各地茶馆里说书先生最爱提及的话题。
既来了黎城,谢西槐是怎么也想去映chūn坊看一看的。
照理谢西槐这年纪,没有娶亲,家内也该有几名侍妾了,宁王却不知为何,一个侍妾都没指给他,倒是谢西林,院落里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妾室。
谢西槐闹了半天,盛凛嫌他聒噪,抓着他不给他瞎叫唤,谢西槐就生气了:“你不愿意去我自己去。”
盛凛上下扫他几眼,难得脸色不好看地说:“你这模样也想去青楼?”
“我,我这模样怎么了?”谢西槐血都冲脸上了,拽着盛凛就要问个明白。
盛凛是不想再与他多言,道:“你既一意要去,自便吧。”
谢西槐伸手打翻了盛凛的茶杯就跑走了。
他一人跑上街,也没有用晚膳,肚子空空,抓着个路人便问映chūn坊在哪儿。
映chūn坊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路人给他指了指远远能见船桅的那地方,谢西槐就循着高高的桅杆往那头走。
他走了一会儿,天也暗了,星星点点的烛光亮了起来,他要往江边去,不敢走小路,走着走着便逛进了一条夜市街,街两边都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摊,摊主们对着游人热qíng地挥手问好,招徕生意。
谢西槐在邯城也逛过这些小铺子,他走得慢慢的,低头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到了一个卖古董的摊前,看见两副放在臼中的围棋子倒是漂亮极了。
“这是什么做的?”谢西槐拈了一颗白字起来看。
那摊主立刻笑答:“客人好眼力,这幅玄鹤太白子可是我私藏的宝贝了,白子是取白母贝的芯子做成,黑子是瀛洲传来的智黑石。这棋……”
摊主突然压低了声音,私下张望了一下,摆足了架势,对谢西槐招招手,叫他过去听。
谢西槐怎能不上钩,立刻支起耳朵,靠了过去:“这棋怎么?”
“看客人与我有缘分,我就冒大不讳告诉您了,”摊主神秘道,“这棋有灵xing,只要认了主,能保主人百战不殆。”
谢西槐大惊:“哦?如何认主?”
“取指尖血,滴在这白子儿上即可。”摊主用右手,碰了碰自己左手的食指。
谢西槐突然想起盛凛送他去京城后,就要回邯城找他哥下棋,又看看这幅玄鹤太白子,犹豫着问:“怎么卖呢?”
“客人,我看你有缘,”摊主靠近了他些,道,“只要一两银子。”
谢西槐“啊”了一声,他塞在腰间的碎银子加起来也不到半两,他还想去映chūn坊喝一壶茶呢,只好对摊主摇摇头道:“太贵了。”
摊主见他要走,连忙叫住他:“相逢即是缘,价钱好商量!这么着,客人,您说个价钱!”
谢西槐想了想,掏出了一小块碎银,给摊主:“就这么多了。”
“好,好好好,”摊主收了谢西槐的银子,忍痛道:“那就卖给您了。”
说罢便将那两个臼叠在一起,递给了谢西槐。
谢西槐抱着走了,穿过夜市街便是映chūn坊。
映chūn坊的门开在船头,谢西槐走过去看,有两个前凸后翘的俏姑娘手拿团扇,浓妆艳抹地站着迎客。
见到谢西槐走过去,其中一个姑娘眼睛都亮了:“这位公子,可要来坊里坐坐?唤我小柳就好。”
谢西槐抱着东西不方便,从前说书先生说过的都差点忘了,对小柳道:“劳烦带路吧。”
小柳牵着他进门,一股香粉气铺面而来,小柳的房间在楼上,她带着谢西槐进了门,里头都是红色的帷帐,香艳极了。
谢西槐傻傻去桌边坐下了,一抬头就见小柳半透明的外衫都脱了,穿着肚兜朝他走过来。
“姑,姑娘……”谢西槐吓得跳起来,抱着他的棋罐子后退到门口,“本……我就是喝茶。”
小柳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公子说笑呢,来这烟花之地,哪有就是喝茶的呀?”
谢西槐连连摆手,逃也似的不顾小柳的挽留跑了出来,抱着罐子左支右拙,这一次没找错路,跑了一路回到了客栈。
他气喘吁吁推门进厢房,盛凛正沐浴完了,只披了件白袍,衣襟敞着,听门一响,抬头就看见谢西槐抱着两个不知什么罐子,按着门喘气。
“这么快?”盛凛抽过腰带,把袍子松松系上,看着谢西槐,“手里拿着什么?”
谢西槐关上门,把罐头放在桌上,先饮了两杯茶,才说:“这个叫做玄鹤太白子。”
盛凛看了看,拿起一颗子在烛光里辨了辨,道:“普通云子。”
“不是,”谢西槐喘息平定了些,认真道,“白子是白母贝做的,黑子是智黑石做的。”
“哦?”盛凛把那白子丢了回去,颇有兴趣地听。
“玄鹤太白子有灵xing,”谢西槐得意地把掌柜告诉他的又转述给了盛凛,“取你的指尖血,滴在白子上,它认了主,就能百战不殆。”
说罢他抓起盛凛的手,把盛凛的食指含进嘴里,突地想起什么,又把食指吐出来,殷红的嘴唇上带着些晶莹的水泽,安慰盛凛:“别怕,不疼的。”
盛凛深深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紧接着,谢西槐又把盛凛食指含了回去,用齿尖用力一咬,一股血腥味儿在他嘴里漫开来,他抓着盛凛的手,挤了一滴血在白子的罐头里,对盛凛道:“这就认好了,你拿着这幅棋去同谢西林下,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给盛凛擦了擦血,盛凛手上的咬伤不深,很快便不再流血了,他看着谢西槐,谢西槐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问:“怎么,是不是要谢谢本世子?”
“谢西槐,”盛凛拿回手,看着指尖不再渗血的小破口,问谢西槐,“你怎么这么蠢啊?”
谢西槐愣了愣,推了盛凛一下:“好心不识驴肝肺!”
他扑过去就要把那副玄鹤太白子抢回来,盛凛快他一步把棋子拿了起来,放在一旁不让他动。
“你还我,我不送你了!”谢西槐决心很大,就是要把他用一半积蓄买的棋子抢回来,哪怕那棋子都认了主了,也不想便宜盛凛这个没良心的。
亏他都被盛凛带着去京城送死了,还想着盛凛要和他哥哥下一盘棋。
其实关他什么事啊,没准儿到时候他都不在了,盛凛却跑回邯城,和谢西林在王府后头那片梅花林里的小亭子中坐着下围棋——用的还是他买的棋子。到时候盛凛下赢一局,谢西林不服输,再来一局,下到深夜里,两人就着小菜,把酒言欢,成了至jiāo好友,谁还记得他谢西槐!
谢西槐越想越恼,揪着盛凛的肩不依不挠道:“你还给我!”
“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盛凛冷酷地把谢西槐摁了下去,仗着自己个子高,把棋子放在厢房柜子上面,谢西槐踮脚也够不到。
谢西槐没办法了,负着气瞪盛凛。盛凛被谢西槐看了几眼,突然把谢西槐的手抓起来,扣在他背后,往chuáng边推,问他:“你又闹什么?”
“我哪里蠢了?”谢西槐被他扭得疼,语气里全是委屈。
盛凛松开了谢西槐,谢西槐回过身看他,却听盛凛低低笑了一声,他想抬头看盛凛,却被盛凛用手按着脑袋不给他抬起来。
谢西槐的怒气却忽然腾空而去了。他这才觉得盛凛的声音很是低沉稳重,就和说书先生讲的那种大侠一模一样,也不知怎么的,被盛凛按着,谢西槐脸都有些热了。
“你要跟本世子道歉,不然玄鹤太白子不给你了。”谢西槐觉得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忙不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盛凛移开手,捏着谢西槐的下巴看他,谢西槐脸更烫了,把眼睛转向地面,不敢看盛凛,只听盛凛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问他:“要我道歉?你买棋子的银子哪里来的?”
“你……”谢西槐觉得下巴被盛凛碰着的那两小块皮肤都烫的,又抬头和盛凛对视,眼睛水汪汪地瞅着盛凛,霎时间,谢西槐觉得盛凛捏着他下巴的手又紧了紧,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威慑力,只好把盛凛说的话又丢回去,“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了。”
盛凛看他的眼神叫他迷惑,讲出来的话也是似是而非:“如此甚好,棋给我,银子给你,两不相欠了。”
谢西槐总是感觉这话哪里不对,又想不出要怎么反驳盛凛,坐到chuáng边去苦思冥想。
外头突然有小二敲门,说热水送上来了,谢西槐才知道盛凛还叫小二给他准备了水,习惯xing给自己脸上贴金:“本世子接受你的道歉了。”
盛凛让小二把浴桶放下后,就去一旁运功了,盛凛近几日真气愈发不稳,依照他破前八重时的经历,问合心法冲破九重大关迫在眉睫。
现下他真气大盛,在体内游窜,若要将真气归原,试着冲破九重,至少需十多个时辰,但盛凛还有个谢西槐要顾着。
盛凛凝神抚平躁动的真气,突地有个人又在叫他:“盛凛。”
原是谢西槐脱了衣裳,又跑到盛凛身边,要让他抱进水里。
“快点呀,好冷。”谢西槐的头发垂在盛凛膝上,见盛凛看他又没动作,弓着腰推他。盛凛这才握住了谢西槐的手腕,捧他起来,丢进浴桶里。
次日,谢西槐很早就醒了过来。
源于他心头突然想起的一件事,盛凛好像只答应给他坐八天的马车,这么算来,今日他就要回到马背上讨生活了。
一思及此,谢西槐几乎六神无主,他侧身看着身旁好像还睡着着的盛凛,手慢慢从自己这里爬过去,讨好地握住了盛凛的手,好似想同他jiāo个朋友。
盛凛立刻睁开了眼看他,谢西槐又心虚地闭上了眼,为了逃避今日的奔波,此地无银道:“我还没醒。”
谢西槐感觉头发被人扯了一下,谢西槐依然紧闭眼睛,还皱了皱眉头,把散发都拢到身后去。
盛凛先起来了,道:“殿下睡着也好,我先去将马车卖了。”
“什么,”谢西槐立刻坐起来,“不成!”
“说好了八天,”盛凛抱着臂看他,“现在卖了还能值点钱。”
谢西槐迅速地穿好了衣裳,拉着盛凛道:“你就让我坐一坐嘛。”
他们下了楼,先用早点,谢西槐胡乱喝了半碗粥,就想去霸占马车,走到门口,回头问盛凛:“马车停在哪儿啊?”
“在后院的马厩边上呢。”路过的小二告诉谢西槐。
谢西槐又折了回去,可盛凛腿长走得也比他快,他得小跑才跟上盛凛,假作套近乎问盛凛:“盛大侠走这么快做什么啊?”
“卖马车。”盛凛低头看他一眼,继续迈大步。
“卖给我嘛!”谢西槐挽着盛凛的手臂给他拖着走,“我买我买!”
盛凛低头看他一眼,道:“你还剩半两碎银子吧?”
“我赊账行不行啊?”谢西槐急急道,“我舅舅可是商鉴,短不了你的!”
正说着,就走到了马车旁,谢西槐头一次见这马车还嫌它小,现在见了它就像见到了温暖的家,再也不想要离开了。
“先付你定金好不好?”谢西槐不舍地把他剩下的一点点碎银子塞给盛凛,“我不要骑马了。”
说完就要往马车上爬。
没有马拉车,马车前端就耸着向上,谢西槐爬半天也爬不上去,却突然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盛凛的手臂和铁似的贴着谢西槐的腿和腰,轻而易举地把他放上了马车,手撑在谢西槐的腿边看他,压迫感qiáng极了。
谢西槐往后缩了缩,离盛凛远了些,问:“那你答应我了?”
“看殿下的表现了。”盛凛道。
盛凛走到一边,牵出了马,把马绳栓在马车上,谢西槐还不知道盛凛要他怎么表现,但只要不叫他骑马,他给盛凛捶腿按肩怎么都行。
马车跑了起来,谢西槐主动钻出帘子去,趴在盛凛肩上问他:“要怎么表现呀?”
“谨言慎行,”盛凛回头扫他一眼,“乖一点。”
“哦。”谢西槐钻了回去,躲里头乖乖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