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机械正式闭合之时,封闭其中的‘雷廷’——或者也可以被称为‘阳星’——在半空中稳稳转身。
他赤身裸体,遥遥与雷廷对视,两张一模一样的、冷硬的脸,还有两双透射金光的‘眼睛’,它们互相映出了对方的模样。
说真的,如今的雷廷比‘阳星’更像常人会传说的‘阳星’形象……反之亦然。
随后,那漆黑长发的男人闭眼垂头。
下一刻,他猛地挺身张臂,光辉爆射!
四面八方宽广无比的空腔之中,金属结构拧转弹射,六道阔管接入他背后,保护性的血肉组织蔓生而上,最终,这些管道彻底被包裹寄生成了一条条黑红触须。
那些触须缠绕上他的身躯,偶有银黑的机械结构嵌合其中。
金色光纹在其上流淌,与周边令人畏避的、近似憎恶生物的组织对比,竟相互衬托出了一种奇诡异化的神圣感。
触须从它们的发源地断开,缠绕上‘阳星’的身躯,它们与他融为一体,分解他部分被判定为无必要存在的肢体,让腰部以下都化作了一束嵌合机械结构的粗大触须。
他降入附近黑洞武器的机械结构平台之中,那上头的科研与考察人员已经被送了出去,如今,他孤身一人。
因此,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展开这一切。
不计其数触须贯入金属平台之中,金属自然变形,为它们的君主铸成太空中的行宫。
那些血肉,它们的本质由‘科密斯特’转化而来,其实应该被称为某种每个单位都具有强大算力的‘生物质附加强化单元’。
据此,以一种堪称亵渎生命的方式,他让它们强行提升了他对这整个巨构星辰的操作效率。
——这无名的巨星与其中的黑洞武器,将在他的操纵下完美结合。
直到它内部的能量分流系统正式建立并对接时,这一切将继续借黑洞本身的力量运行,但会开始自动感应、传递、调整、转化黑洞武器内生成并积蓄的能量。
而接下来,短则数百年,长或许能延伸至数万年的时间里,‘阳星’的首要任务,就是在那之中逐渐拆分出黑洞武器的能量,并将之传出巨星之外,此后无论那能量是被收集起来还是消散于星空中,都与他毫无瓜葛了。
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时刻保持‘处理的速度比目标生成更快’。
因此,他必须足够理性、冷酷、机械、强大且心无旁骛。
即便是此前十几二十年间的雷廷,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而如果要等待银河各大文明能以科技手段做到……就算抛开肯定存在的扯皮与利益分割环节,也肯定至少得耗费个数千年时间,才能建成这样庞大的造物。
那么,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
——自我切分,这是必要之举。
让本就属于后天培养的‘极端理性’承担工作,让剩余的、属于正常水平的理性与感性……
……承担剩下的一切。
………………
…………
……
雷廷闭目垂首。
他有点疲惫了,身边燃烧的光海也开始失控。
因为恒定状态的‘不动’已然离他而去,而‘不动’才是雷廷能力‘阳星’的本质,金属操纵只是太阳的日冕。
他把太阳抛入星空,给自己徒留一身烈焰。
按照预先计划,他要尽量压制力量,好让自己不至于成为一颗己方阵营里的云爆弹,然后他应该去支援‘火酒’,去在命运注定的那一刻到来前打赢这场仗。
然后他会离开这段时间,去往遥远的过往,在那些冲向未来的战士间行走,倾听那个时代的学者与政治家们对未来的超群设想。
他准备好了与一些未曾见过的人打交道,以一道幽灵的身份。
他会穿过时光的罅隙去注视每一个关键节点,他会给很多人留下印象。他们或载入史册或声名不显,或建功立业或一事无成,但有一件事是共同的:现如今,他们都已经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旅程。
他预设自己将成为一个笔记本,一根数据条,他不会浪费这次机会,他要记下所有见闻并从中榨取知识与利益,再不济也要准备让它给他人带来足够的情绪价值,无论此后还能不能回返,他都会对此感到万分荣幸。
——大约如此。
总之,现在的他达成了预设的短期目标。
但他整个人都完全不想动弹,更逞论收束自己的力量,继续接下来的行动。
但当那星空中的大火开始破坏建筑时,当‘环世界’里有不知名的种族成员发出尖叫时,他还是叹息着呼出一口光雾,动动手指让焰光往回翻卷,流回了他身上。
于是,他变成了这附近最亮的那道光源,甚至单凭亮度就毁灭了周边不少军用观测器的透镜。
这给不少星舰或飞船的行动造成了严重影响,因此,他很快让光芒也逐渐收敛下去,把它维持在了一个合适的范围内。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随便找了个方向飞,在不久之后落进某颗行星。
这颗星球距离它的恒星太近,已经被引力锁定了面向,但它的背面坐落着一座城市。
雷廷去到那城市里,这里照顾到了一些更大体型的种族,风格简洁典雅的高大建筑林立,但墙面点缀着焦黑弹坑,蛛网状裂痕从中蔓延,空旷无人的街道与广场粉身碎骨,一个巨大坑洞就在城市正中,他能感觉到那里头涌动着冰凉的岩浆。
这是一座昔日的旅行中转站。雷廷想。
焦黑脚印随同他的思绪游荡。
这整座城就是一片巨大的艺术造景,人工泉水在城市地下涌动,它们每流过一个地下水系节点,水力就让那里的充能器上涨一丝,直至最后发出细微声响。
那动静肯定存在于设计图的解说里,因为上千节点被间歇拨动之后发出的单调声音,为世界呈现的竟是一首宏大的交响曲。
他能听全那首交响曲,就像他能想象到人要怎样在这里行走,在这里,在战场的边缘,他置身于一片曾经远离战场的乐土,风势卷着尘土涂过高塔与小巷,不再明亮的广告牌被吹得摇晃。
雷廷注视它。他试图像少年时那样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轰!!’
广告牌在街头砸出一道深坑,裂片崩得到处都是,一枚弹簧飞向雷廷,要从他左眼中穿过,却在一米外停在半空中,又突然融化成水,砸在地上变成一点发亮的银色。
融化,而不是蒸发或分子层面的裂解。他变得虚弱了。雷廷心里明白。无论是心灵还是力量,他都比两小时前虚弱得多。
他不是没经历过这种虚弱,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或者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无数次因无力而喘息,眼睁睁看自己拒绝接受的事实发生。
承认自己也是个会疲惫的人,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正如生与死——‘死亡’,雷廷想,他不可抑止的想到了这个词汇。
他在童年时就明白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或今日或明日,亦或者未来不曾有人得以预料的某一刻。
但雷廷从未想过,他会在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天,身处这样饱受战火摧残的地方,以这样非人的形态,再次想到‘死亡’。
地上弹簧化成的一点银色已经蒙上焦黄灰烬,这颗星球肯定被化学武器命中——或者误伤过,因为那些焦黄色正在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态势腐蚀周边所有金属。
这附近有个遮阳棚,雷廷坐了进去。即使对一道没有身体的灵思化身而言,‘坐下’只是一种对生命的演绎,更有甚者,他自己其实就是那个该被遮的‘阳’。
如今,属于‘阳星’的无人舰队完全停摆,而现状在雷廷精神中无声明晰。
他隐瞒了所有人,一意孤行的执行一个计划,二十年来他一直在这么做:
在‘上一次’,‘环世界’成了一片废墟……它是怎么成为废墟的?因为黑洞武器的发射。
他知道必须有人阻止这一切,而他曾经用四百年时间读懂了它的原理,正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现在他成功开始倒转它,不出意外的话,在‘不动’的保障下,‘阳星’不会失败,他的成功也不是个选择题,那只是时间问题。
而另外一些问题呢……比如异魔?比如‘科密斯特’?
好吧,异魔的君王正在和‘火酒’互相消磨,它们同出一源,冲突的发生也是个必然,但‘火酒’这一次不必再因其它原因而逝去了……大概。
而‘科密斯特’,不就是他解决第一个问题的方案吗?
好吧,那玩意儿其实并不是唯一的方案,但它是最快的,也是对银河整体拖累最小的。它甚至能创造一些价值,能源或者技术,亦或者能源技术。
乱七八糟的思绪从雷廷脑海中流过。他为自己离谱的思维而微笑,笑容流于表面,很快在火焰中消却。
接下来,银河要面对的大问题还有两个,一是异魔这类‘银星’求生计划的负面产物,二是可能存在的‘卡利甘’文明针对‘诸星’的概念武器二次冲击。
像‘卡利甘’那样的文明,会轻易放过自己的目标吗?
不可能的。
虽然在‘上一次’,银核区域战争开始后不久,一切就都结束了,雷廷被固定在一个状态下无法移动,周边也并没有什么能再被摧毁一次的东西……所以他并不知道,那样的冲击波会不会再来一次。
他只能猜想它的确存在。虽然不存在更好。
雷廷想。
他的思维转动速度太快了,这一切信息的通过只是一瞬间,他甚至同时掌握了整颗行星目前的状态,大到正在裂变的星核,小到一粒翻滚的灰尘。
而这样的思考,完全就是被动发生的。
他并没有去主动思考这一切,但长达二十五年的全功率信息处理,让他已经养成了一种可怕惯性。
只要他还清醒,他就必须思考点什么,即便他刻意放空自己,想让自己好过一点,也时刻会有无数思绪在他的精神体之中流过。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一片真空。即使他向往那样的未来。
……向往。
雷廷倏然惊醒。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往虚无,在痛苦、压抑、悲伤、绝望与近乎无限的指责中,那指责有外来的,也有他心中自发的。
他意识到问题所在之处了,极端理性的思维并没有让他把一切推向最完美的状态,因为感性的缺失让他难以照顾到所有人。即使完美一词本就是个伪命题,他还是心生愧疚。
这是否算得上一种傲慢?一种认定自己做得到一切的傲慢?
雷廷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只想坐在这儿。
他不想去帮一把‘火酒’,即使对方需要帮助,那场战斗也非常重要。
他不想去见一见伊文海勒,即使只要想到这个名字,他内心深处就能升起一丝微小的安宁。
他甚至也不怎么想再延展自己的感知范围,因此他收回了这玩意儿,它没必要再扩张下去了,虽然战争仍在继续,但他要做的事已经做了个差不多。
就这样吧。他想。他不想再关心任何东西了,至少现在如此。
遮阳棚下,金焰浮动的身影肩背有些塌陷,不再如往常那样挺拔。
他决定停留在这里,直到未来迫使他有所行动为止,无论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一个错误,也无论他是不是曾经犯了很多错,未来还将把它们延续下去。
他很累。
他想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