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月说到做到, 仿佛是在刻意测试江耀的身体极限,当天就拉着他爆骑七小时。
江耀也顺水推舟,江沉月想看他的极限,他就给她看他的极限。
——第二天就请了病假。
江沉月对此十分满意, 殷切地把他送进医疗部, 和王慧伊万诺维奇红尘——不, 病房作伴。
【奇怪的胜负欲。】
心里响起低笑。
结果检查下来,江耀身体没事,只是疲劳过度。
“我想回家。”江耀说。
医生的意见也是一样。没必要住院, 在家休养即可。
江沉月于是又愉快地把他送回了家, 在门口小径上朝他挥手:“好好休息哦!三天后我来接你!”
病假只有三天。
江耀目送着江沉月离去。
三天,足够了。
……
又是一个深夜。
孙佳玉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太阳。
她畏畏缩缩地蜷缩在墙根, 不敢让路灯照到自己。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可怕, 所以觉得不能被人看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甜食的极度依赖。
一切都顺理成章。
游戏公测,翻倍的工作量。新人徐薇薇的加入,为了拉近关系,整个工作室一起点下午茶……
太累了,用脑过度,仿佛不喝奶茶不吃蛋糕就活不下去, 连敲键盘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开始对甜食上瘾, 但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甜食,谁不爱呢?
更何况她只是上班太累的时候会吃这么多。
等这一段忙完, 等下次想要减肥的时候……
她一定能控制住的。
可惜,她并没有机会等到那一天。
她的身上开始长出奇怪的东西。
像猴头菇, 但却是粉红色的。湿润柔软, 戳一下还会弹起来。
更可怕的是, 那东西仿佛与她神经相连。
戳刺之时, 她能感觉到大脑深处的颤抖。
她惊恐地用衣物遮住,想抽时间去看医生。
可哪有时间啊。
游戏刚刚公测,开服前十天,一大堆活动。整个工作室都神经紧绷,生怕出什么大问题。
皮肤病的话,拖个十天也不要紧吧?
皮肤病,不是一般都长得很慢么?
她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把衣领拉紧,遮住锁骨上的粉红赘生物。
赘生物在疯长。
她时常觉得头晕,脑袋里有奇怪的声响。不知是耳鸣,还是来自深渊的呼唤。
身体上的赘生物越来越多,形状也越来越像……脑子。
粉红色、肉呼呼的脑子。
她已经可以肯定,那些东西和她的大脑相连。
因为,她的身体里,已经不止一个“她”了。
好饿。
脑子们在疯狂叫嚣着,通过神经向这具身体发出信号。
好饿,快去吃东西。
想吃甜食。
蛋糕奶茶冰淇淋,想吃甜的甜的甜的。
这些不够。还要更多。
一个人吃多无聊啊。和大家一起吃吧。
新人一个人坐在那里不会寂寞吗?邀请她吧。
和她一起和她一起和她一起。
好快乐。好快乐啊。进食。
大家一起进化吧。
……!
当孙佳玉恢复意识时,她惊恐地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变得很奇怪。
像《千与千寻》里偷吃食物的父母。不断地吃,不断地吃,像被蛊惑了一样不断地吃。
所有人都不在不断进食。
眼球微微鼓出,喉咙里发出黏腻奶油混合全糖奶茶的吞咽声。
咕咚咕咚咕咚……
工作室仿佛变成了甜食成瘾者的放纵派对。
没有人工作了。
或者说,没有人能在停下进食的时候工作。
“是你邀请他们的哦。”
某个脑子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是你邀请他们,加入甜食派对的哦。”
“一起狂欢。”
“一起进化吧。”
“进化。进化。进化。”
带有蛊惑性质的、海妖歌声的回响,不断在脑中重复。
孙佳玉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从哪一个脑子里冒出的念头。
她绝望地拉开衣襟,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怪物。
无数颗神经元,从她的耳朵里,肚脐里,毛孔里,钻出来。彼此连结,汇集成人类最重要的器官。
人类最重要最脆弱的器官,大脑,在她身上已经长出了无数个。
粉红色的脑质保持着湿润状态,鲜活,饱满。
无数个念头同时在她脑中回荡,令她神智错乱,痛不欲生。
“不……不要……”
她痛苦地捂住头,从这里逃离。
然而,刚回到家里,她就在门口的穿衣镜里,看到了形状可怖的自己。
那已经无法称之为人类了。
尽管有衣物遮挡,浑身上下还是挤满了鼓起的瘤体。
只要拉开衣服就会知道那不是肿瘤,而是一颗颗大脑。
绝对不可能在人类体表生长的大脑。
可是,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孙佳玉无法寻找答案。
她只是机械地在脑子里那些声音的指挥下,进食,进食,进食……
胃里已经塞不下更多东西。
喉咙已经被奶油腻得干呕。
身体逐渐撑破衣物,路过穿衣镜时就会看到一座狰狞蠕动的粉红肉山。
好可怕。
意识偶尔会恢复。
在短暂的清醒间隙,肉山里的眼珠会流下泪水。
……
孙佳玉本以为她会就这样迷失,直到某一天,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心中震荡。
逃!
逃!!!
在想明白这是什么之前,孙佳玉的身体已经行动起来。
难以想象这座庞大的肉山竟然会有这么灵活的动作。
也多亏身上囤积了大量脂肪,因此从高楼上跳下去的时候,她并没有摔伤。
可是,现在是白天。
会被看到的。
不想被看到,太丑陋,太可怕。
已经变成怪物了,明明躲在家里自生自灭就好了,为什么要跑出来?
好恶心,好丑。
孙佳玉的内心在尖叫。
赘生于身体的无数大脑也跟着一起尖叫。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很奇异的,一路上,所有行人,竟然都别过头去,不看这座可怕的肉山。
孙佳玉惊恐万状,在阳光下奔逃。直到跌跌撞撞跑进某个桥洞底下,她才有时间去想,刚刚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他们真的没有看我。
这座桥洞太肮脏,恶臭熏天,连流浪汉都不会来。
孙佳玉发现,这里有一个隐蔽的下水管道,在偷偷排放污水。
难怪会这么臭。
太臭了,所以不会有人愿意靠近。
这样正好,不会有人看到我。
孙佳玉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住下。
她找到了合适的新住处,但进食仍然无法停下。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手机,钥匙,甚至连衣服,她都没有带。
她已经抛弃了作为人类的一切。
很奇怪地,这样的想法,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多少波澜。
她只是有些郁闷地想,啊,不能点外卖了啊。
只是两个小时没有进食,她就已经饿得发疯。
浑身上下的脑子也都在尖叫,叫着好饿好饿,叫着要吃甜食。
她想安抚闹着要出门的小狗狗一样安抚那些脑子们。
终于熬到深夜。夜深人静,她悄悄来到了以前常去的甜品店。
她知道这家店会把当天卖不掉的甜品全都扔掉。太浪费了。
太浪费了。不如给我吃。
给我吃。给我吃。
她看到一个店员在后厨忙碌。
孤零零的一个年轻男孩,看上去高中毕业不久。嘴里却很不干净,骂骂咧咧,一边抱怨一边擦桌子。
好年轻啊。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吗?
怎么会高中刚刚毕业就出来打工。他的家境也很不好吧。
可是甜品店很好哦。
在甜品店你可以偷吃很多甜点。很好吃的,很快乐的。
孙佳玉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
即便如此,作为爱美的女孩子,她还是不愿意自己浑身脑子的模样被人看到。
于是她站在后巷的阴影里,朝那个店员请求。
“给我……我好饿,给我……”
店员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声音。
大概是饿了太久,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吧。
她试着提高了一点声音。
身上那一百多个同样饥饿难耐的脑子,也和她发出了一样的呼唤。
“给我吃……给我……”
年轻店员终于抬起了头。
茫然而空洞的眼神,脑袋缓缓转向这里。
他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身体却仍然面向橱柜。
就这样以一种近乎颈椎扭折的怪异姿态,一个接一个地,把卖剩下的蛋糕抓在手里。
他抓得太急了。都没有放进包装盒。
甚至没有戴手套。
不过不要紧,他拿了很多。他是个好人。
孙佳玉的感激.情绪,在咬到蛋糕的第一口,就被愉悦感冲淡。
好甜!好香!好好吃!
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蛋糕!
好幸福!
她感觉自己喉咙都被撑大了,几乎以两口一个的速度,疯狂吞咽着切片蛋糕。
黏腻的奶油和齁甜的糖浆,没有经过牙齿的碾磨,直接滑进胃里。糖类特殊的生化性质使它快速地被消化,进入血液,为不断思考的不断生长的大脑提供至关重要的能量。
好吃。好吃。
好快乐。
一起进化吧。一起进化。一起进化……
孙佳玉不自觉地捧起对方的手,贪婪咀嚼,不断吞咽。
进食带来的极度愉悦,令她晕晕乎乎,如行云端。
直到年轻店员的声音将她唤回。
“这是我的手哦。”店员恍恍惚惚地道,“这不是手指饼干哦。”
手指。
孙佳玉的动作顿住了。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正在啃食的东西。
不是店员双手捧给她的蛋糕,而是店员的,血淋淋的双手。
十个手指头已经都被啃掉了。
外翻的皮肉,暴露的骨头。混合着雪白的奶油和猩红草莓糖浆,看上去就像恶搞的万圣节翻糖蛋糕。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啊,那已经不能叫做眼角了吧。
整张脸都已经被肉红色的脑质长满,眼球也只不过是挤在一团瘤体中间的可怜小球而已。
在无数个大脑里,隐约传出呜呜呜的哭泣声。
“吃啊。吃啊。不要浪费。”
“还是很饿。继续吃,继续吃……”
“吃……吃……快逃!”
大脑中的重叠声响忽然变调。
无数个回音都开始尖叫,强迫式的信号传出神经。
快逃!快逃!
这一次,她看到了。
奇怪的景象出现在脑海。
一个白皙精致的、二十出头的男生,独自来到这个巷子里。
他看到了那名店员。
看到之后也没有害怕,只是拿出手机,拨打了120。
然后,他就以不可思议的轻盈动作,跃上了房顶。
像猫咪一样无声离去。
人类绝对无法做到那种程度。
那是什么?他是什么?是和我一样的东西吗?
“快逃!快逃!快逃!!!”
脑海中的声音疯狂尖叫着,像被人拎着头皮拔出地里的曼德拉草。
孙佳玉像个人偶,只不过牵引她的丝线,是那无数根从她大脑里伸出来的神经。
她一边狂奔,一边恍恍惚惚地想。
啊,如果被找到就好了。
被找到,或许就能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