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陆邀独自留在院子里打扫卫生。
脚步声从门口一路来到小院里,他站坐在井边泡着皂荚,听见声音头也没回:“钥匙在桌上。”
程西梧收起白天离开时落在这里的钥匙,转身回到小院,却没有立刻离开。
陆邀一直听不见他走的动静,抬起头:“还有事?”
程西梧站在距离他不过两步远的地方:“你是不是很得意?”
陆邀将木桶里的水倒进盆里:“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程西梧:“了了现在那么信任你,我跟他在国外几年的情谊,而他现在跟你甚至比跟我还要亲近。”
陆邀:“所以呢?”
程西梧:“何必明知故问,大家都是男人,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陆邀:“嗯,我喜欢他。”
程西梧:“你——”
“可是敢问程先生,你是站在什么立场在这儿质问我?”
陆邀打断他,平静反问:“是单纯以了了学长的立场,还是一边隐瞒自己同性恋身份跟人订婚,一边对真爱死缠烂打的立场?”
“你究竟是想要什么?想要自己家庭美满的前提下还有一个对你死心塌地念念不忘的虞了,但是打算在结婚之后把他哄到手,以享齐人之福?你是太低估他,还是太高估你自己?”
程西梧被堵得说不出话,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泛白。
“程先生,‘大家都是男人’这句话不是什么万能公式,正如同我理解不了你的行为一样,毕竟万事不是只有男女之分,保守来说,至少还有人畜之分。”
陆邀确保每一个皂荚都浸入水中后,拿过石头上的干毛巾擦着手站起身:“我并不感到得意,因为自始自终你对我都毫无威胁,至于你跟苏小姐订婚这件事,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最多忍到你离开这里之前。”
程西梧死死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陆邀:“意思就是如果在离开之前,你还没有把事情坦白并且和苏小姐取消婚约,那么我会为你代劳。”
“身为男人最重要的前提,首先得是个人。”
他淡淡瞥了面如菜色的程西梧一眼,转身朝檐下走:“程先生,夜深了,慢走不送。”
小院楼梯口。
王文嫣斜靠在墙边,望着程西梧大步离开的方向,对同样下楼接水却被一场“好戏”困在半途的关证说:“听见了么?”
关证:“听见什么?”
“还能是什么?”王文嫣笑眯眯:“当然是陆老板说他喜欢你暗恋对象咯~”
关证皱紧眉头:“你想说什么?”
王文嫣:“咱们一人抢一个,你觉得怎么样?”
“你有病???”
关证压着声音:“我才没想过跟他告白,你要惹事别他妈拉上我,我没空陪你玩儿!”
他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上楼。
“啧,这么点儿玩笑都开不起,还学别人玩儿暗恋?”
王文嫣嗤笑,撩了撩耳边的碎发,慢慢悠悠也上楼了。
槐花花期似乎快结束了,今夜的风可真是舒心。
-“哎,老陆,那些高考真题试卷你给你妹妹寄回去了吗?”
虞了盘腿坐在青石上头,一边用蜡笔在素描本上涂着什么,一边跟挑拣清洗着豆子的陆邀闲聊。
早上他不过心血来潮提了一嘴想吃豆花,没想到中午刚过,陆邀就不知从哪里拎了半桶的黄豆回来,万能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陆邀:“早就寄回去了,怎么了?”
虞了:“没怎么,就好奇问一句,你全做完了?”
陆邀:“恩。”
虞了:“正确率都能保证吗?”
陆邀:“差不多吧,不过几套真题而已,拿个满分不算困难。”
好平静的语调,好猖狂的口气。
虞了来了兴趣:“你高中那会儿成绩是不是特别好,上课随便听听考试也能门门满分的那种学霸?”
陆邀中肯道:“作文一般拿不到满分。”
虞了:“那除了语文?”
陆邀:“嗯。”
“老陆你好牛啊。”
虞了理科不行,作为一名差生,打小就对学霸心怀着一种敬仰之情:“你毕业照能给我看看吗,我有点想象不出来你那会儿穿校服戴眼镜的乖乖学生样。”
好奇死了。
“没有。”陆邀说。
虞了有点失望。
陆邀慢悠悠补上下半句:“我没戴过眼镜,也不是乖学生。”
虞了一愣:“啊?”
陆邀:“逃课,打架,考试睡觉交白卷,国旗底下念检讨,我都干过。”
“……”虞了默了默:“你那会儿还挺叛逆,那没什么你成绩怎么还那么好?”
陆邀:“学的内容太简单。”
虞了:“……”
陆邀被他表情逗笑了,将挑出来坏掉的豆子都扫到一边,再将剩下的豆子都倒进水里泡着:“毕业照有,但不在这儿,以后给你看。”
“虞了!虞了!!”
虞了本还想问点儿什么,有人一边大喊着他的名字冲下来楼来。
虞了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门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直到人出现在楼梯口,他才想起来是好久没坑过声的周斐。
上次暴雨的事情过去了挺久,不过虽然虞了气儿消了,对他仍旧无甚好感:“做什么?”
说完关证就紧跟着后面冲下来,满面怒火:“周斐,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他妈瞎扯什么其他人?!”
周斐:“老子就爱扯,你不是很能么,不是觉得没有你我们所有人课题分都要吃零蛋么?既然你这么能,我把一两句事实昭告天下怎么了,你有种别跟下来啊!”
关证:“我说错了?!你他妈就是无能什么都要靠着别人,要不是所有小组都恶心你不要你,你能被导师硬塞我们组?”
周斐:“你有种再放一句屁试试!信不信老子立刻把你——我操,你他妈!当我吃素的是吧?!”
关证暴脾气直接冲上去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
虞了叹气,看向陆邀:“又要辛苦你了。”
陆邀也头疼,过去将两个人强行拉开:“又闹什么,我有没有说过要打出去打?”关证喘着粗气不说话。
周斐咬紧了后槽牙,突然扭头高声道:“虞了!你不知道吧,关证他喜呃!”
陆邀眼疾手快扼住他的脖子,没让他顺利将最后两个字吐出来。
虞了一头雾水:“什么?”
关证噗地涨红了脸,像是气到了极点,胸口剧烈起伏,抓着陆邀的手都在轻微发抖。
陆邀松开关证,意味不明扫他一眼后,冷眼盯着周斐:“我说过什么,忘光了?”
而这一眼对关证来说,无异于一桶兜头浇下的冰水,让他从脚底开始一路到天灵盖都在发凉。
原来陆邀早就知道了……
周斐也是急火上头不管不顾了,这会儿被卡着脖子才想起后怕,忙不迭点头。
陆邀收回手:“房钱我全退,三天之内,自己收拾东西搬出去。”
周斐蓦地瞪大眼睛:“我——”
陆邀:“再说一句,明天就滚出去。”
周斐急促呼吸几下,瞥见不吭声的关证,怒火骤旺,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后提两步:“行!走就走!但我要走你关证也别想好过,你他妈就是……”
“是,我就是喜欢虞了怎么了!”
关证瞪着眼:“老子自己说,别他妈以为自己捏住了什么把柄,就能在这儿威胁我!”
始终处于旁观者位置的虞了没料到火星还在溅到自己身上,愣得不轻。
什么东西?
不是吧!关证……喜欢他……???
好怪。
好扯……
他在这儿风中凌乱,关证索性梗着脖子直接冲他道:“我承认我是对你有好感,但是我没想过告诉你,也没想过跟你在一块儿!”
“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不用有什么压力,反正咱们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离了这儿,估计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你就,你就当个玩笑听听,听过久忘了,或者干脆当什么都不知道也行……就这样了!”
关证说完这几句已经花光了他全部勇气,刚从蒸笼子里钻出来的人,咬着牙转身,头也不回上楼了。
周斐赔了夫人又折兵,临到头都不敢跟陆邀对着干,只能灰溜溜回去找下一个落脚点了。
乱哄哄闹得突然,现在又突然安静,剩下的还是原本那两个人。
虞了跟小幅度地动了动脚,陆邀问他:“怎么了?”
虞了悻悻:“腿有点僵。”
陆邀看着他。
虞了:“……还有点尴尬。”
陆邀很细微地勾了勾唇角,又很快将弧度压下:“他不是都说了么,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好。”
虞了为难道:“说是那样说,可我又不健忘。”
双方都知道的事情要怎么当不知道,这门技巧他还没有掌握,光想想以后在客栈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已经开始不自在了。
“没事。”陆邀摸摸头安慰他,忽然问:“要不要看磨豆子?”
虞了抬头:“机器磨?”
陆邀:“石磨。”
虞了眼睛噌地亮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石磨:“要看,在哪儿?”
上一秒的苦恼,下一秒就被抛在脑后。
石磨在安叔酒窖后院,最老式传统的那种,两个圆形石盘并在一起,中间门一个小孔,周围一圈凹槽。
磨时转动最上面的把手,一边将黄豆混着水倒进去,磨碎的浆就会从缝隙流进凹槽,再一并汇入事先放在凹槽出口的容器中。
虞了特意拍了照片,晚上躺在床上发给晏嘉,大家一起长见识。
但是晏嘉说:【我知道这个啊,石磨嘛,以前我奶奶家也有,难道你没见过?】
虞了:【……】
虞了:【/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虞了:【这些你总没见过了吧。】
他给晏嘉发去了他这段时间门画的所有设计稿。
晏嘉:【嚄!这么好看呢!】
虞了:【给你什么你都说好看。】
晏嘉:【哈哈哈哈哈,没办法你画得确实好看啊,不过这次尤其好看。】
晏嘉:【很特别,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大气又清新,看着就特别舒心。】
晏嘉:【/图片尤其是这张,绝。】
他说的那张稿子正好是虞了那天梦醒过来时画给陆邀的那张。
对了,他想起来一直忘记问陆邀尺寸了。
指尖无所事事勾勒着稿子的轮廓,他回想那天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来着?不大记得了,要不现在去问?
陆邀好像还没有上楼,这个时间门点他总要留在下面把白天弄乱的东西都收起整齐。
他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是在柜台后面清算各项支出的账单,还是在打扫院子里的落花。
神游一圈回来,才惊觉脑子里已经被陆邀装得满满当当。
——你不在我跟前时,总是会忍不住去想你在做什么,总是想见你。
虞了心跳扑通扑通的,觉得他可以反驳昨天在井边时,陆邀信誓旦旦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了。
晏嘉又发来了几条消息,虞了捡着最近一条回复:【不行喔,这件衣服有主人了。】
随即下床拉开门,被晚风调皮捣蛋地扑了满身。
楼下。
王文嫣走到厨房冰箱前时接了个电话,敷衍附和了十分钟后挂掉,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之前放进去的一小袋红糖。
陆邀扫干净了树底下的落花,开始折着那几枝生长得过分冒头,一不小心就会挂到路过行人的花枝。
王文嫣本想直接抄近路从另一边上楼,余光一不小心瞥到一楼栏杆上趴着的身影,眉梢一挑,调转脚步走向陆邀。
“陆老板。”她在陆邀半步开外的地方止步,随意靠着旁边的青石。
陆邀将花枝扔进旁边堆着落花的杂物堆:“什么事。”
王文音色软而缓,刻意放轻的音量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你早知道关证喜欢虞了吧。”
陆邀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王文嫣:“程西梧的心思你也知道,你竟然也忍得了他们一直围在虞了身边打转,要换做我,早就想办法把他们统统赶走了。”
陆邀视线淡淡扫过来,王文嫣抿嘴一笑,眼神戏谑地飘向一楼,忽然倾身几寸:“哎,能最后问一个问题么?”
…
王文嫣离开之后,陆邀很快收拾完毕也上楼了。
远远就看见走廊靠尽头的房间门关了灯却没有关门。
他走过去想帮虞了把人带上,不想手刚触到门把,就被里面的人忽然伸出手拉了进去。
虽然有点猝不及防,但陆邀没有半点儿反抗的意思,任由虞了□□地将他抵在墙上。
窗户开着,走廊的灯笼模糊照亮着房间门里的人和物。
虞了最初大概也是想追求一个有气势的姿态,可惜他矮了陆邀半个头,加上体型差太大,强势没有,更像一只竖着耳朵的兔子在试图威胁一只狼。
可爱,想亲。
“你们刚刚聊什么了?”虞了问他。
他就在一楼,楼下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楚。
陆邀垂眼看着他:“怎么了?”
“没怎么。”虞了抿了抿唇,坦诚:“她刚刚看我了,她知道我在。”
他不是吃醋,也不是觉得王文嫣和陆邀有什么,只是王文嫣递过来的那一眼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明目张胆在提醒他什么一样。
“在说我?”他问陆邀。
陆邀同样坦诚地点了点头。
虞了:“说我什么?”
他眼神有些忐忑,灯笼在里面被倒映成小小的光点,专注落在他身上。
陆邀心念微动,抬起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眼角:“为什么会在走廊?”
虞了眼神不自在地闪了一下,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不会刻意遮掩:“我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陆邀满意这个答案,却又不满足于这个答案:“只是想看我在做什么?”
“可能,也是单纯想看看你……”
陆邀的眼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
忍着想要退缩的冲动,试图再次将话题拉回正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在谈论我什么?”
陆邀很顺利地获得了最满意的答案,理所当然交出等值答案:“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这个人,明明处在被动的位置,却总是游刃有余地让虞了有种他才是那个猎物的错觉。
偏偏他又没有应对的办法,只能心甘情愿跟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什么问题啊?”
他小声问,紧张感不知从何而起,让他掌心发软,心跳砰砰。
风吹得灯笼晃动,烛火闪烁,让虞了眼底的光跳跃起来,也跃进了陆邀的眼中。
陆邀安静看着他,掌心贴着他的脸颊,宽大干燥,让人很安心的温度:
“她问我,明明那么喜欢,怎么还能忍住一直不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