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方的那一秒，姜见明就知道他错了。这显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劝架就能解决的问题。
高悬的投光灯将机甲竞技场映得雪亮，十米高的灰铁墙围着中央，露天场地已经被之前连下了几个小时的冷雨打湿了。
场地中，两架人型机甲扭打得正激烈，机身外壳淋了雨，颜色艳得刺眼。
“嘀嘀——嘀嘀——！”
机甲斗场的裁判机器人发出鸣声，面板上显示着红色的电子数位，双方的分数都在快速往上跳动。
转眼间，地表积水飞溅。紫色的“S-激流X”与红色的“S-浆火08”来了个机身互冲。关节迸出刺耳的吱嘎噪音，两对机械臂卡在一起角力。
两架机甲驾驶舱前的挡板甲都没有落下，从外面能清楚地看到两位驾驶员的表情。
紫色机甲内坐着的是个金发青年，昂着尖瘦的下巴，一张嘴语气就含讥带讽：“唐少，我好心劝你一句，别再跟残人类混在一起了。你不是还想子承父业吗？”
“沉迷低俗乐趣可不是强者风范。在六院待久了，我看你技术下降得厉害啊，晶骨都软了吧？哈哈哈哈……”
“我呸！”唐镇额角青筋跳动，赤红机甲猛地挥出铁拳，“六院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娘娘腔来指点，再放屁老子撕烂你的嘴！！”
场上打得凶狠，远处的观众席上则聚集了三四十个人影。都是衣着非富即贵的年轻人，连呼带嚷，划拳吹哨地在那起哄。
“哎哟，好险呐！”
“厉害厉害，刚刚那下看了没？哇……”
忽然某一刻，他们不叫了。这群人的眼神纷纷转向大门，然后瞪圆眼睛。
有人咋舌说：“不是吧，还真来了啊？”
机甲斗场的尽头大门处，雨势渐止，残人类少年裹着黑色长衣走了进来。
“……”
姜见明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黑发，心情五味杂陈。
卡托机甲自由斗场，亚斯兰三区最大的自由机甲竞技场……他知道这里。
军校内严禁学生私斗，但热血方刚的天才少年们总要发泄。本着堵不如疏的理念，卡托机甲自由斗场成了凯奥斯学生们对练的官方指定场所。
当然，机甲战是需要报备的。卡托配备了专门的裁判系统和保安机器人，地下就是医疗区，一般来说不会出事。
嗯，原来是在这打起来了。
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不是在拿晶骨互砍算是好事，打个机甲赛至少不会出现流血事件，但……
姜见明唇角微微抽了一下。现在回去继续陪莱安小殿下吃晚餐还来得及吗？
算了，应该来不及了。黑发少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腕机的时间，人家大忙人，现在八成也走了。
啧……难得储君殿下有堂堂正正的空闲，还提前订了餐厅……
场地里，“S-浆火08”的驾驶舱猛地打开了。
唐镇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目瞪口呆：“小姜！？”
下一刻他暴跳如雷，扭头冲对面的机甲吼：“巴顿.韦弗尔！你他妈……卑鄙小人！谁叫他过来的，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驾驶舱内，金发的韦弗尔耸肩嬉笑：“哎呀，这事儿我可不知道。可能是我的哪个朋友看唐少这么威武，想邀请你的好朋友来观战吧？”
观众席上的那群贵族子弟哄堂大笑。他们显然都是站在那位姓韦弗尔的金发青年那边的，现在仗着人多势众，对姜见明指指点点。
“哈哈，还真骗来了。”
“我早就说了，新人类和残人类的差异不仅是体现在体力方面，在智力方面也是差距巨大的嘛！”
其中赫然还有白天在二院逮着姜见明挑事的棕红头发的小胖子，这时摇头晃脑，“还没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当多厉害了。”
“倒是蛮义气的，这就是唐少护着的小宝贝儿？来来，给咱瞧瞧脸嘛……”
这群人哗啦啦站起来，朝黑发少年的方向围过去。这个年纪的纨绔子弟最肆无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唐家的少爷，他们就来惹姜见明。
用来回扫视的目光，用不怀好意的暧昧笑容，用表情甚至手势，宣泄着某种污浊的恶意。
姜见明往外侧退了两步，走到栏杆前。唐镇怒吼：“别碰他！！”
“唐镇。”黑发少年朝下方挥了一下手，算是给朋友打了个招呼。
随后他攀着灰色栏杆上身前倾，嗓音清清淡淡地往下喊：“你要打就冷静点，这样热血上头是赢不了的。”
顿时，投光灯把他的身影笼罩在光芒里。
少年的眉眼逆光看不清，只能看到长腿窄腰，扶着栏杆的手臂皮肤白得扎眼，里头包着副弱不禁风的骨形，像夜色中摇曳的一枚柳叶。
下头的韦弗尔先看呆了，吹了个风流的口哨，伸手扯松了领结，笑：“哟，还真是个小美人儿啊。难怪唐少……呵呵。”
“妈的——闭嘴！！”
唐镇腾的一下就红了眼，背后晶骨暴涨，机甲浆火抡起拳头就往对面砸。
不料韦弗尔阴恻恻地一笑，早就等着了。浆火一拳打空，反倒被对方抓了破绽，紫色的机甲激流直接扼住浆火的肩处关节，拧摔下去。
浆火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唐镇控制不住。驾驶舱里天旋地转，就听“咣”一声响，赤红机甲的头部已经被砸进了地面的积水里。
韦弗尔得意地大笑起来，他操纵机甲把唐镇死死地扣压在地上，还冲上头的姜见明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唐镇气得火冒三丈，张口就骂。他怕姜见明一个人在上面被那群纨绔给欺负了，越急越挣脱不出来，反而让自己的机甲挨了好几拳。
“嘀嘀——嘀嘀——！”
机甲斗场的裁判机器人一溜烟跑了过来，面板上的数字已经临近决胜点。
可韦弗尔突然又不打了。他就这么压制着唐镇，故意羞辱似的，用激流的紫灰色机械臂轻轻拍着对方机甲的脸。
“唐小少爷，”这个金发青年冷冷笑道，“不妨和你直说吧，我就是看不惯你天天一副正义使者的虚伪样子。”
“谁不知道凯奥斯军校开设六院，就是想给弱势群体留点面子而已。我是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想给垃圾六院撑腰……”
韦弗尔哼了一声，“就你？你这种乳臭未干只会靠家世的小少爷？”
“……”
上方，扶着栏杆的黑发残人类保持沉默，他俯视着场地上的两架机甲，冷风吹动衣领。
说起来，当初唐镇也是看不起六院的，他静静地暗想。
现在已经把六院当“自家”，想维护那里的学生，想给残人类也争一口气了吗？
突然，唐镇低吼一声，赤红的机甲浆火再次发力，硬是将机甲激流的机身一点点挤开。
他粗喘着，仰头冲上面喊：“小姜你回去，这儿跟你没关系！这些家伙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人渣，别理他们，你快回去！”
“……还能动？”
韦弗尔啐了一声，咬牙操纵机甲顶回去：“今天就要你在残人类面前把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红色与紫色两架机甲再次僵持起来。
正在这时，头顶忽地一声：“同学。”
韦弗尔愣了愣，擡头看见那位黑衣黑发的残人类冲他点头，说：“对，就是叫你。”
“所以你们把我叫过来，是为了刺激唐镇吧。”
寒风与灯光中，姜见明歪了一下头，轻轻说道：“不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就赢不了他吗？”
下一刻，就见他擡腿一跨，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灰色的栏杆外侧。
后面响起一阵惊呼声，那些原本吊儿郎当的纨绔们，顿时脸全青了。
这观众席和机甲场地之间得有四五米高，对于有晶骨防御的新人类来说不算事，可残人类万一掉下来，发生什么后果都有可能！
“小姜！！”
唐镇当场头皮全麻了，扯着嗓子吼：“你干什么！！我草你别吓我，这他妈就一场比赛啊你别乱来——”
这一嗓子没喊完，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波动从斗场的大门处传来。
被雨水洗过的清静夜色中，晶粒子如涟漪般颤动、扩散。
有个人影走了进来，步伐踩得严整、冷硬。
那群远远围着的纨绔子弟们只觉得体内一阵难受。有几个人痛苦地捂住了自己手腕上凝结的晶体。
机甲内的韦弗尔不敢置信地扭过头，顿时冷汗都下来了。
这是高阶晶骨的威压！
几个年轻贵族夜里私下约斗而已，怎么会惊动这样的高阶晶骨持有者！？
来者走到栏杆前，将一只手放在残人类的肩膀上，似乎低声说着什么，亲呢又体贴的样子。
他应该是带了专门的遮蔽器，面部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帽子的边沿隐约露出几缕淡金发尾。
唐镇愕然：“小姜？这你……你朋友？”
释放出晶粒子波动却不伤害残人类，必须对晶粒子有极强的掌控力才能做到。
他不明白，姜见明素来低调，什么时候跟这种强者扯上关系了？
姜见明茫然望着面前的莱安，他也懵了。
怕遮蔽器距离太近会失效，他赶忙拽着人往边上躲，压低嗓音问：“您怎么跟过来了！？”
莱安由着姜见明拉拉扯扯，面无表情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跟过来？”
姜见明的表情变了两变，居然急了，愧疚又焦心地道：“那……可是，刚刚都点菜了……”
皇太子速答：“打包了，没有浪费。”
姜见明：“！”
小储君顺手捏了一下残人类白嫩的后颈，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满意了吗？”
打包……很好，莱安暗想。他这辈子从没做过如此穷酸的举动，又是新奇的体验。
但如果不这样，他怕残人类心疼得要哭。现在他很庆幸自己提前想到了这一点，甚至有点小骄傲。
莱安拉着姜见明在席位上坐下，两个人望着机甲斗场。
两架机甲已经分开，韦弗尔显然被吓得不敢打了，正跟唐镇强笑着打哈哈，目光不停往上面瞄。他怕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
那群刚刚讥笑调戏姜见明的纨绔们也早跑了。这群家伙本事没多少，看眼色可都是一等一的机灵。
幸亏现在天色暗了看不清人脸，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等对方记住自己是谁，好日后清算吗？
……这就是所谓机械降神吧，姜见明忍不住心里吐槽了一句。
旁边，莱安看了看他，低声说道：“韦弗尔和唐家一贯不合，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人矛盾，和你没有关系。”
姜见明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莱安又说：“但韦弗尔冒犯了你，理应受到惩罚。跑了的那些人，想查也都能查出来。”
“冒犯”这种词被小殿下如此严肃地用在自己身上，还是贵族冒犯平民，姜见明觉得有点好笑。
再说，小殿下应该还没听见真正属于“污言秽语”范畴的那些话吧……嗯，听见了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冷静的态度了。
姜见明眯起眼，觉得雨后的凉风很惬意，于是温吞地摇摇头，说不用啦。
然后就是沉默，几秒钟后莱安又问：“如果我不来，你刚刚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