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王府很大,在皇城西南角上,与内城毗邻,独占一整坊。
王府分东、西、中三路,俱是五进院子,中路前后几座大殿做庆典、祭祀用,平日不开,西路亦空着,谢朝渊只住东路,前头是正堂,第二进为书房,第三进的惜乐堂是起居所。
被谢朝渊牵着从东边走到西边,谢朝泠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一路过去,府中大多数屋子都空着,冷清荒凉,连下人都看不到几个。
恪王府里只有谢朝渊一个主子,他尚未娶妻生子,亦无妾侍,且不喜身边有过多人跟着,谢朝泠早发现这小殿下身侧伺候的下人还不如拨给他的多,是以王府中着实人丁单薄得很。
谢朝渊面上总是带着笑,实则个性阴沉孤僻,谢朝泠暗自琢磨,所以他这府里才这般死气沉沉,处处透着压抑,个个下人都谨小慎微得如同惊弓之鸟,这小殿下明明才十六岁,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琳琅,你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谢朝渊略低沉的嗓音,谢朝泠回神,对上谢朝渊望向他的黑沉如墨的双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算了,他懒得多管闲事。
“你这府上看着没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空屋子。”
谢朝渊低笑,抬手拨了拨他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后头园子里景致还不错,去那看看吧。”
谢朝泠可有可无点头,跟着谢朝渊继续往前走。
府后是环山衔水、曲廊亭榭的大片园子,虽无鲜艳色,但处处见参松幽篁,笼于清早的霭霭风烟中,意境尚算不错。
登上至高处的望楼,可俯瞰整座王府,进门处的钟楼、鼓楼后,是规制整齐的三路府宅,后头园子里各式的亭台楼阁便显得随心所欲得多,更像是随性点缀在山水绿荫间,靠西侧是大片的湖,湖对岸还有演武场和跑马场。
谢朝泠轻眯起眼,看到了演武场上正在训练的兵丁,粗略估算,大约有四五百人。
大梁的王爷有食邑但不就藩,亲兵侍卫最多只能配三十六人,余的护院也不可超五百数。不过同样是五百人,如谢朝溶那等草包身边多是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辈,谢朝渊府上这些人,却更像是正规军,耍起刀枪来一招一式气势十足。
谢朝泠看了一阵,暗暗称奇,心道难怪这人敢对东宫太子下手,他想要那个位置,并非随口一句戏言。
心头莫名发凉,被谢朝渊一直牵着的手心却冒了汗,谢朝渊看向他,依旧是那副从容自若态,谢朝泠低头,抽出手。
谢朝渊又将他手拉回去,有婢女递上帕子,谢朝渊握着谢朝泠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手心中的汗擦拭干净。
谢朝泠嘴唇动了动,看着谢朝渊微垂的眼眸,到底什么都没说。
即使昨夜被强迫做那等难以启齿之事,谢朝泠都未像现在这样自觉在这小殿下面前虚了一截。
谢朝渊明明什么都没说,只帮他擦手而已,谢朝泠好似察觉到他身上那极具压迫性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坦。
谢朝泠再次抽了手:“走吧,去湖边看看。”
他转身先走,谢朝渊跟上去。
临湖的假山上有亭台,观湖景最好的地方,谢朝泠停步台边,往外探身,山下湖水澄澈清湛、波光粼粼,水下有鱼,一尾一尾的大锦鲤,鲜艳明丽,还有无数小鱼。
走了这么久谢朝泠还是第一回在这府中看到真正有趣的东西,瞧了一阵兴致勃勃地接过内侍捧来的鱼食,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下撒。
谢朝渊在他身后莞尔,从前的太子哥哥几时对这些小东西表现过兴趣,如今他不做太子、不做皇子了,才能真正展露出本性。
如此最好。
谢朝泠玩得高兴,很快忘了先前在望楼上那点莫名其妙生出的不愉快,回头问谢朝渊:“殿下你要喂鱼么?”
谢朝渊随手从桌上的点心盒里拾起块绿豆糕上前,轻轻一扔,糕点在晨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溅起细小水花。
下一瞬,一条凶猛的大锦鲤从水下跃起,一口叼住糕点,很快群鱼闻着味凑上来,摇头摆尾疯狂撕咬争夺起大锦鲤到嘴边的点心,水面上不断翻滚起白浪。
绿豆糕转瞬被分食干净。
谢朝泠眉心微蹙,偏头见谢朝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黑眸却是冷的,问他:“鱼食明明有很多,殿下为何非要这么喂鱼?”
谢朝渊依旧盯着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淡道:“送到嘴边见者有份有何意思,看它们这般争抢同一样东西不是很有趣吗?”
谢朝泠道:“殿下性子过于偏激了些。”
谢朝渊转眼看向他:“琳琅不喜欢?”
无声对视片刻,谢朝泠抬手摸了一把他脸:“外人定不知晓恪王殿下是这样的,争来抢去,最后也没见谁占到大便宜,有趣在哪里?殿下若是这般行事,岂不损人不利己?”
谢朝渊道:“所以本王要做这喂鱼之人。”
谢朝泠笑笑:“殿下自然不是池中物。”
他没再说别的,回身继续慢条斯理地给下头群鱼喂食,谢朝渊也不再扰着他,默不作声站一旁看。
后头有下人过来通传,说太后宫里派人来送吃食,请谢朝渊去前头迎接。
快中秋了,太后叫人送来点心美酒和肥蟹,尽是挑的最好的,这位赵太后虽一心想扶持她亲侄女出的谢朝溶上位,面上对其他孙子向来表现得一视同仁,这种年节赏赐,各个府上都不会少。
谢朝渊漫不经心地听人禀报完,问谢朝泠:“还想逛园子吗?”
谢朝泠随意点头。
谢朝渊叮嘱了王进一干人等跟着伺候他,去了前头。
谢朝渊背影远去,谢朝泠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扔进水里,嘴角笑敛去,淡声示意王进:“走吧,前头看看。”
王进低头,小心翼翼应声。
沿着湖边游廊往前走,过一小片竹林,有一林间别院,院门半阖,能看到院中有人居住。
谢朝泠朝那头看时,门边的少年郎君也正好奇打量他,那人看着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俊秀,着青衫长褂,打扮不似府中下人。谢朝泠心思动了动,就听那小郎君喊他:“喂,你是新来的么?”
谢朝泠没理人,问王进:“这地方看着不小,住这里的都什么人?”
王进小声答:“大多是张郎君给殿下搜罗来的人。”
谢朝泠其实已经猜到了,送他来谢朝渊这的那小子显然不是第一回干这事,这恪王府里还不知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
他问:“为何我不住这里?”
“您与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王进头垂得更低:“殿下让他们住在这,安排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舞刀弄剑,教各样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将他们送去他们最合适去的地方,到死他们都得为殿下卖命,郎君您是殿下心尖上的人,不需要做这些。”
谢朝泠拧眉,转瞬便明白过来,这里的人无论男女,个个都有张好皮囊,美人,尤其是学了本事的美人,放出去做细作做眼线再好用不过,小殿下才十六岁,已然有了这样的城府,所以他敢说自己是岸上喂鱼的那个。
那小郎君仍在看谢朝泠,谢朝泠冷淡收回视线,睨向王进:“你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殿下知道怪罪?”
“殿下吩咐过,无论郎君问奴婢什么,只要奴婢知道的,定不能欺瞒郎君。”王进恭敬道。
谢朝泠淡下声音:“那你知我是谁?”
“奴婢不知……”
谢朝泠一哂,转身离开。
谢朝渊那头刚收了太后赏赐,得了足足两大篓的肥蟹,谢朝泠进门时东西还未撤下,他瞥了一眼,谢朝渊问他:“螃蟹吃吗?本王叫厨子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清蒸还是辣蟹?”
“都吃,辣的多做些。”
谢朝渊笑笑,身侧王让立刻领命亲自去了厨房叮嘱。
谢朝泠坐下喝茶,谢朝渊上前,递了颗糖给他:“太后赐下的,尝尝。”
谢朝泠接过,扔进嘴里嚼了嚼,随口说:“挺甜的……”
“好吃吗?”谢朝渊嘴角噙着笑。
“尚可……”
“小时候……”
谢朝渊只说了这三个字,微微一顿,看着谢朝泠继续道:“我第一回回宫见到太子哥哥,他就给了我这么颗糖,那时候我觉得这味道真甜,再没比这更甜的糖了,后头东宫不再欢迎我,就算这糖宫里到处都有,总觉得没有东宫那的好吃。”
谢朝泠心头微动,问出了不该他问的话:“如此说来殿下与太子殿下想必还有几分兄弟情谊,如今他却因殿下之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殿下不觉亏心吗?”
谢朝渊淡声道:“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太子哥哥也不过是那池子里的鱼罢了。”
“那我呢?我是什么?”谢朝泠脱口而出。
谢朝渊弯腰,手拂上他面颊,低下声音:“你是本王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