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和说要反击,黎容也知道他一定会反击,所以并没给他留太多时间。
他既然当着张昭和的面挑明一切,就代表着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绝不会,给自己的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高塔小组会议后只三天,黎容突然高调对外宣布,律因絮二期试验正式开始,这次共招募患儿三百名,如果二期试验结果良好,会申请紧急上市,扩大生产线,平价出售,争取尽早消灭细菌性早衰症。
消息一出来,网络上—片欢呼沸腾——
"“一定会成功的!如果二期顺利,那大家半年左右就可以吃上上市的律因絮了!““我认识参加一期试验的宝宝,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正常去幼儿园了!“
“太好了,如果治疗成功,我家孩子也可以跟别的孩子一起玩了,不用被歧视了。”“祈祷,真的不想一辈子靠药物治疗,我现在充满希望。“
“感谢,感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希望黎容一切平安,我会一直为你祈福的。”
“不知道大家看到没有,律因絮一期成功之后,素禾生物又有合伙人跑路了,现在感觉工资都要发不出来了。“
“甲可亭还在做,但是他们也意识到这个药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新的支柱药物还没研发出来。”“已经不关心素禾生物了,郑竹潘进了局子,这公司也要被收购了。”
“等等……卧槽大瓜!已经爆了,大家快去吃瓜!“
“看到了看到了,居然是蓝枢九,区!“
…
就在网民因律因絮欢欣鼓舞时,一个突然冒出的小账号,放出了蓝枢九区的内部机密资料。
【韩江被辞真相!鬼眼组不敢向外公布的丑闻!】
"大家好,我是原鬼眼组组长韩江的助手,韩江被辞后,相关消息一直被封锁,大家以为他只是年纪到了退休,其实不然,我忍无可忍,这才决定不计后果说出真相!“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这张照片,我相信这些年在A大就读的学生,没人不知道她吧,走过广场,一定都听过她的吆喝声。”
这个账号的博文里面,夹了一张徐唐慧在喷泉广场卖手套帽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徐唐慧站在寒风里,裹得严严实实,但仍然冻得面颊通红,满脸沧桑。
她面前是一辆老旧的小推车,上面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防寒毛线织品,但这些东西的样式非常老l旧,所以基本卖不出多少。
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眼睛也睁不太开,自己穿的羽绒衣已经破旧开了线,露出的手指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
怎么看都是一个饱经生活摧残的苦命人。
“这位女士名叫徐唐慧,十多年前曾是A大的实验室管理员,在她值夜班那晚,鬼眼组组长韩江的儿子韩瀛与女生在实验室约会,不小心弄坏了实验器材,被徐唐慧发现,然而韩江为了掩盖这件丑闻,在A大一名叫做张昭和的讲师的帮助下,删除监控录像,威胁当事女生,反咬徐唐慧毁坏实验器材,导致徐唐慧被学校开除,被索要大额赔偿。徐唐慧坚持不承认,为了找出韩瀛,她在A大摆摊十余年,但韩江却早早将儿子送去了国外,就是这件事暴露了,韩江才被九区赶走的!”
网络上绝大多数人,对九区并不了解,只知道这是个很好的单位,很难进的组织。这样的组织爆出丑闻,本不该引起太多关注,毕竟离大家的生活太远了。
可徐唐慧的照片,却刺痛了所有人的神经。
九区离大家很遥远,但徐唐慧并不遥远,她是一个被冤枉并正在受苦的普通人,和全天下的普通人一样。
只是她倒霉,恰巧赶上那天的夜班,所以就成了牺牲品。这样的牺牲品还有多少,这样不见天日的冤屈还有多少?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不能放过韩江,九区居然还想隐瞒真相,继续愚弄大众?““我了解鬼眼组,可笑的是,这个组织当初成立的时候,可是用大义灭亲做宣传的。”
"阿姨真的太惨了,简直无妄之灾,有没有援助渠道,我可以买她的织品。”
“坚持十多年不认输啊,这是怎样的毅力,可惜现在才能真相大白,一生都被毁了!“
“不能光盯着韩江,没看到还有A大的老师协助吗?为人师表,居然能做出这种事,A大也烂透了!”
“不敢相信,A大这种高等学府也腐朽成这样了,肯定有利益往来吧,花钱捂嘴。”
“大家看到没有,这个老师威胁当事女生!两个人约会,男的有背景逃之夭夭了,女的被威胁,这是什么世道,这个老师太恶心了!“
“女生也做错了,但是这个老师问题真的很大,大家读过大学的都知道,老师针对你简直会留下心理阴影。”
“九区出来道歉!你们就是这么主持公平正义的吗?“
“鬼眼组现在换组长了,估计就是想逃避责任吧,反正都是前组长做的,跟现任组长无关。”
“额……我查了一下,现组长才二十二岁,刚加入鬼眼组一年,十四年前,他才上小学,好像他妈的是跟他无关。”
“无语,所以选这位年轻组长上来就是做傀儡,为了给鬼眼组脱罪吧,让大家想骂都找不到理由。“
……
值得庆幸的是,鬼眼组没有逃避责任。
账号爆料发出来一个小时后,现任鬼眼组组长就召开了发布会。
在发布会上,岑唏穿着一身庄重的西装,表情沉重。
他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徐唐慧事件,完完全全是鬼眼组的错误。鬼眼组理解大家的愤怒,也接受大家的批评指责,事件发生后,鬼眼组紧急处理了原组长韩江,并尽可能对当事女生与徐唐慧女士予以补偿,虽然十四年过去,任何补偿都无法弥补带来的伤害,但请相信我们的诚意和诚心悔过的决心。封锁消息是我们的处理失误,鬼眼组理应接受大众监督,将一切放在阳光下放在透明处。请大家放心,爆料人不会受到鬼眼组的打击报复,我们内部会开展深刻的自查自纠,感谢所有批评,再次抱歉。”
正常来说,任何高高在上的人都无法真心接受批评指责,更何况,这批评指责确实跟岑峭没什么关系。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呢。
网友预料到,鬼眼组可能会狡辩,会喊冤,会找出一切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开脱,然后再把爆料账号一封了事,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在发布会的直播间,大家就已经做好了喷人的准备,可没想到,岑峭全部承认了。
承认错误,承认处理不当,还一次次的道歉。
这让大家有点懵,好像再骂下去,就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毕竟新组长完全没参与韩江的事,现在反倒要被推上来背锅。
“呃吧……你们怎么补偿的也得说说吧,不然我们怎么知道补偿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严加整改,真不知道那个韩江在位期间还做了什么肮脏事。”
“道歉态度还是挺好的,希望不是只会道歉。”
“以前根本没听过这个组织,一查好像很牛逼啊,红娑研究院和蓝枢联合商会都挺忌惮他们,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好好监督喽。”
“来了来了,九区的官网好像公布了详细的补偿措施!”“速度还挺……快?“
………
就在网友还没找到新角度指责鬼眼组时,九区官网已经把给予姜筝和徐唐慧的补偿明细发布了上去,姜筝不愿意露面,但是徐唐慧倒是录了一段视频,代表已经和新任组长和解。
这件事刚发酵起来,还没等大众宣泄情绪,当事人的谅解都出来了,那股愤怒瞬间就哑火了。
“啊都解决完了,神速啊。”
“这赔偿我看着还行,挺有诚意的。”
“我有点点羡慕这个赔偿了,这么多吗?“"羡慕啥,你愿意含冤十几年吗?“
“啊散了散了,已经解决完了。”
“这个新组长满雷厉风行的啊,很难相信才二十二岁,希望以后鬼眼组能越来越好吧,别再寒大家的心了。”
网民这边凑完热闹散了,但高塔小组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这个爆料涉及到了一个关键人物,张昭和。
高塔小组内部都知道,黎清立当初建立高塔小组,是因为看到了徐唐慧事件的不公,觉得科学家没有发言权,于是联系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成立了高塔小组这个科研工会
如果张昭和是徐唐慧事件的参与者,甚至是始作俑者,那他加入高塔小组,不是很荒谬吗?
谁都不愿意相信,张昭和是个混入内部的骗子,但是鬼眼组居然火速道歉了。
按他们对鬼眼组行事风格的了解,如果不是证据确凿辨无可辨,鬼眼组是绝不可能道歉的。
道歉意味着舍弃公信力,削弱权威,自砍臂膀,将来鬼眼组再监督别人,就会被死咬住痛点。当初一起登上塔山的十人里,总算有忍不住的,率先将文章甩到了张昭和面前。
“请组长解释一下,这篇爆料真实吗,你确实跟韩江联手,造成了徐唐慧冤案吗?你当初在塔山上,向黎教授陈情,涕泗横流,所以他让你加入了高塔小组,你是在表演吗,你欺骗了黎教授吗?”
“我也是塔山上的一员,当时我们有两三个人并不同意张昭和加入,因为我们跟他不熟,而且他的学术水平确实达不到高塔小组的要求,是黎教授给了他这个机会,说我们不要歧视还在学术道路上进步的同事。”
常莉:“还有这回事?我加入的太晚了,都不知道。”
言游中:“我现在心态还是很平和的,毕竟这只是鬼眼组的说辞,但还是想听听解释。”
李永石:“如果一开始就是欺骗,那事情就很严重了,大家都知道律因絮事件里,韩江装聋作哑,而张昭和当时也一直安抚我们,让我们不要发声,不要澄清,不要辩驳。”
江维德总算也出来说话:“是啊,其实我一直想说,张昭和与黎容对那晚的形容有很多对不上的地方,是不是有人估计曲解黎兄的意思,来引导我们为他做事。”
常莉:“大家还记不记得,律因絮重制实验,张昭和一开始也是横加阻挠,大家因为相信他,反而开始指责黎容冒进,但现在事实证明了,黎容没有自以为是,他真的可以。"
言游中:“律因絮资料被烧毁,是不想律因絮面世。阻止重制实验,也是不想让律因絮面世,其实是一套逻辑。”
李永石:“我说句很残酷的话,如果不是黎容恰巧有重制的能力,那么在放火的那天,黎教授和顾教授在高塔小组内的影响,就终结了,我们早晚会忘了他们。”
张昭和没有回复。
其实在被大家喊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很难有让人接受的解释了。
韩江出事,他隐约猜到了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败露。
但他笃定,九区一定会严密封锁消息,不让任何有损鬼眼组声誉的事情发生。
韩江大概率也不会有事,只不过没了职位,在家闲着。
那他就也不会有事,高塔小组这些人都扎不进九区高层,更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要他们不知道,自己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是他没想到,岑嶓能为黎容做到如此地步,不惜拿整个鬼眼组陪葬,也要坐实黎容在高塔小组的地位。
张昭和不理解,非常的不理解。
他在反复思考,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是不是黎容抓住了岑唏什么把柄。怎么能有自断己路,也要为别人披荆斩棘的感情呢?
张昭和开始头疼,是生理性的疼,太阳穴持续不断的猛跳,头顶上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后脑勺也—片麻木。
他知道是因为他太久没有休息了,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这么消耗。
可他睡不着,也不敢睡。黎容下手太快了,他根本没有反击的时间。
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高塔小组里也有一直跟随他的人,他还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但他要好好想—想,想出个对自己有利的对策。
实在不行,舍弃高塔小组,再建立个什么低塔小组,总会有人跟随他的。
到底该怎么做?
张昭和咬着牙,用掌心锤着太阳穴,—杯杯的喝着浓茶。
这期间,的确有不少高塔小组的成员私信他,说愿意相信他,知道他对黎教授是一片真心。只要他给出个解释,大家还是会跟随他。
张昭和看着这些私信很想笑。
这些自诩智商高学历高的蠢货,证据确凿都不愿看清真相,还以为他只是被污蔑,在他这里表忠心。
怪不得那么好骗,怪不得轻而易举的相信了他的谣言。所以他只想掌控他们,并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要是黎清立也能蠢一点,自己也就不用把他逼死了。
张昭和怅然感叹。
有人清醒愤怒,有人心存虚妄,有人冷眼看戏,有人另投他处。
两万人乱成一团,好似戏台上的小丑,也幸好朱焱病重,红娑研究院没空趁火打劫,大家不过看个笑话。
时隔两日,高塔小组等来的并不是张昭和的解释,而是另一记重锤。那是一个来自遥远海外的,徐纬的实名自白。
徐纬离开A大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大家都快忘了他的名字。
但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移动硬盘,A大,徐唐慧,黎清立假说,江维德,一系列关键字全部联系了起来,让大家恍然惊醒,这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人。
徐纬在视频中只说了一个事实——
“我没有指导黎容完成论文,相反,当年是张昭和命令我,销毁黎清立的全部手稿。我一时心软,只销毁了律因絮的,留下了那份假说,所以黎容是自己根据手稿,独立完成的论文撰写,他当年将这个’功劳‘推给我,是怕幕后黑手斩草除根。
我远逃海外,没有把实情告诉大家,也是担心黎容被斩草除根,黎教授对我到底有知遇之恩,我做不到恩将仇报。以及,我承认我忌惮张昭和的势力,请原谅我的怯懦,我也有妻儿老小。”
徐纬的视频只发给了A大的同事,经由这些同事们传播,自然也传遍了红娑研究院和高塔小组。
这下彻底没人要张昭和的解释了,真相已经破土而出,张昭和就是个伪善的骗子,混入高塔小组,逼得黎顾二人一步步走入绝境。
若不是机缘巧合,黎容侥幸逃生,又天赋异禀,将律因絮重制出来,那这些真相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时候。
在江维德的领导下,高塔小组自我修正的速度很快。
不管高塔小组内还有多少支持张昭和的人,小组内部都已经将张昭和除名,与此同时,事情也闹上了A大。
A大面对社会舆论焦头烂额,必须给出个交代,张昭和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于是A大校长干净利落的开除了张昭和,在校内网抹除了他的名字。
至此,张昭和已经成为了从学术圈到社会人人喊打的臭虫,哪怕他有再多的财富和人脉,也不可能以这个身份东山再起了。
他需得活在黑暗里,阴影中,借用别人的身份来搅弄风云,他无法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下,俯视他瞧不起的蝼蚁。
依旧有人焦急的拨打着他的电话,他的手机震动几乎没有停止过。见他没有接,那些人只好留言——
“张组长,我们应该怎么办?”
“现在舆论对我们很不利,看看刘檀芝那边是不是还能启用?”
“组长,我们得开会商量个对策。”
“组长您请尽快回电话!”
这些都是他的心腹,如同当初的徐纬—样,和他—荣俱荣—损俱损。张昭和不耐烦的瞥了一眼,看着密密麻麻火急火燎的语气,并没有回。
披着别人的身份生存,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
张昭和在一家禅室里闭目沉思良久,转而起身,打车去了人民医院。
朱焱就在这家医院的高级病房治疗。
前几日传来消息,说朱焱昏迷了一次,差点就没救过来,医生偷偷告诉家属,可能不行了,年纪到了,就这样了。
其实朱焱之前的身体还算不错,如果不是黎容搅合出那么多事,让他担惊受怕,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但是世事无常,当年在律因絮事件中冷眼旁观的人,一个个,都遭了报应。
这是张昭和第一次来看朱焱,时隔几十年的第一次。
他哪怕回A大教书后,都没正式见过朱焱一面,他自顾自的与朱焱斗了这么多年,却从没名正言顺的暴露过自己的身·份。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隐藏了。
张昭和拄着拐杖,站在朱焱的病房门口,透过窗户往里面看,才发现,朱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朱焱正在浅眠,微微张着嘴,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脸上带着浓重的老年斑。
他的呼吸很微弱,干枯的手指搭在洁白的棉被上,干瘪的胸脯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来气了。
“这位老师,您大概只能探望十分钟,现在朱院长需要休息。”朱焱的护工小声说。
她没怀疑张昭和的身份,因为一直有人陆陆续续来看望朱焱,毕竟朱焱是那么德高望重的科学家。
张昭和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着朱焱那副样子,其实不太笑的出来。
因为他也同样苍老,同样落魄,他现在也是个失败者,他和朱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他还是有些话,想在朱焱神志清醒的时候问出来。
他用拐杖敲了敲地砖,地砖发出“咚咚”的声响。
朱焱听到响声,悠悠转醒,松弛的眼皮艰难的抬起来,浑浊的眼珠看向张昭和。
他的眼神逐渐聚焦,干枯的手指也攥了起来,只是他没说话,就这么默默的盯着张昭和。
张昭和轻叹一口气,幽幽道:“你并不惊讶,你认出我是谁了。”朱焱从胸腔里发出有气无力的低吼,他一字—顿:“张,西,海。”
张昭和一笑。
他突然觉得很开心。
原来朱焱一直知道他是谁,原来他做的那些事,朱焱都知道是他做的。
所以他架空朱焱,让朱焱变成红娑研究院的傀儡,朱焱也清清楚楚的在恨他。
他很满意,他还怕朱焱不知道是谁带来的灾难,如果朱焱知道,那他的报复就达到了目的。
“嗯,我当年就说过,我一定会报复的,不管你有多高的地位,多大的权力,我都会咬死你,不放过。我做到了。”张昭和低笑出声,手指不住的摩擦着拐杖。
朱焱情绪激动,脖颈居然涨出淤红:“你这个疯子!你是个疯子!你真当我多看得起你的文章?当年大家……大家都这么做,所有人都孝敬老师!为什么你不行?为什么就你不行!你这个白眼狼!白眼狼!”
朱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差点喘不上气,他双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剧烈的咳嗽着,黑眼珠不住的往上翻。
张昭和咬紧牙关,凶态毕露,恶狠狠道:“我就是不想又怎样!大家都做就是对的吗?你凭什么把我赶出A大!”
朱焱抓紧被子,仿佛是在提起最后一丝力气,他强撑着抬起脖子,用浑黄的眼珠瞪着张昭和:“你这种喂不熟的狗东西,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身边!”
张昭和眯起眼,手指紧紧攥住拐杖,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抡起拐杖砸向朱焱的脑袋。
朱焱也以为,张昭和是来杀他灭口的。
他虽然奄奄一息,但还不想死,于是他挣扎着抬起胳膊,努力用手去够床头的呼叫铃,可惜他太虚弱了,动作也太慢,怎么都够不到。
朱焱急出一身汗,喘息的更加厉害了。
张昭和的拐杖却并没有砸下来,他所有的力气,全部自我消耗,发抖的身子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朱焱求生的手,眼中充满了鄙夷,然后他一伸手,将朱焱的胳膊拽了回来。
朱焱面露惊恐,刚想扯着嗓子喊人,却没想张昭和问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张昭和问:“你为什么不帮黎清立澄清?”
朱焱怔忪—瞬,眼中闪过错愕,手上的力道也暂时止住了。
张昭和又问了一遍,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帮黎清立澄清?”
这下朱焱总算听清楚了他的问题,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随即,又挤出一丝讥笑:“我可以…纵容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成立高塔小组,但我…不允许他将你纳入同盟,他和我作对,我凭什么要帮他!这都是他自作自受!”
朱焱的尾音几近颤抖,如果不是大限将至,如果不是面对张昭和这样的白眼狼,朱焱是不会暴露出自己如此卑劣的一面的。
在张昭和回到A大的那—刻,朱焱就认出了他。
朱焱并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他把自己的敌人记得清清楚楚,之所以没对张昭和下手,只是因为张昭和看起来太不堪—击了。
可是,黎清立居然要跟张昭和做朋友,居然让张昭和加入什么高塔小组。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和他作对,挑衅他的权威!
朱焱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记恨多时,律因絮事发,他明知道黎清立顾浓是无辜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是得罪他的下场。
张昭和苦思冥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当时所有人都期待着红娑研究院下场,为黎清立顾浓撑腰,甚至他……他也等待着。
原来朱焱冷眼看着黎清立被污蔑咒骂,是因为黎清立十多年前好心接纳了他。
“可笑……”张昭和仰头大笑,笑声凄厉悲凉,“真是太可笑了!”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苍白的头发挂在唇角,笑的眼角一热,恍惚滑下—道水痕。只是他脸上的皱纹太深了,没人能看清,到底有没有水痕。
不到十分钟,张昭和就离开了。
离开时,他没带走那根拐杖。
朱焱在张昭和探视之后,呼吸系统突然衰竭,他眼球凸起,牙齿紧咬,在抢救了三个小时无效后,去世了。
而张昭和失踪了。
据监控录像显示,张昭和出了人民医院,打上—辆出租车。联系到出租车司机,才知道,张昭和打车到塔宁区地铁尾站。
虽然也算市中心,但尾站荒凉,监控设备不齐全,往常都是要开车前往的,只是这个时候,连公交都停了。
第二天一早,黎容收到消息,他沉思了一会儿,淡声道:“我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
岑忆:“要告诉警方么,他们怀疑张昭和有杀害朱焱的嫌疑。”
黎容摇摇头:“先不用,我去找他。”
塔山。
初春的塔山还是一片光秃秃,灰粽色的枝权七扭八歪的支棱着,分布在山路两边。
地面也是焦黄色,去年脱落的枯叶被雨雪打湿,黏在土地上,腐朽残破,散入空气,有种独特的味道。
这个季节塔山的风景一般,所以来爬山的人很少,山路上冷冷清清,地面带着浓重湿滑的潮气。
黎容裹着白色的小棉衣,在岑唏的陪伴下,一步步沿着台阶,爬上了塔山山顶。
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是正午,太阳直直照下,山顶的暖意更甚,棉衣之下,倒是出了一层薄汗。
到达山顶的最后几个台阶非常高,上次黎容是双手撑地爬上来的,这次,他是抱着岑峭的胳膊上来的。
能不费力的时候,他绝不自己费力。
站在山顶,举目望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空气也变得清冽许多。
张昭和果然在。
他就站在当初与黎容,或者说与黎清立并肩而立的地方。
也不知道张昭和站了多久,他的头发已经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的脸也被刮出了干燥发红的纹路。
他目光悠远的向山下看着,却不知怎的察觉到了黎容的脚步声。
张昭和张了张唇,哑声道:“你来了。”
黎容一笑,他走过去,站在张昭和身边,嗅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望着山下稀稀拉拉的游客,喃道:“梦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
张昭和倦怠的扯了扯唇,朝黎容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岑唏。“鬼眼组组长,假装不合共同做戏,果然是小孩子的把戏。”
黎容懒洋洋道:“我要真是小孩子,今天你就不会站在这儿了。”站在这儿追忆往昔,回顾人生,也站在这儿油尽灯枯。
张昭和嗓子眼中发出低笑,他缓缓摇头,面露遗憾:“黎容,等你成为高塔小组的组长,你就会知道,我没有输,更没有败,因为你会发现,历史是个轮回,你父母的惨案绝非偶然,它必然会再度发生,就在红娑研究院,蓝枢联合商会,甚至是高塔小组和鬼眼组。”
“因为人性就是如此鄙陋,充满私欲,利益为上,你身边的人只不过没机会感受巨大的诱惑,不然他们也会沉沦的。黎清立的梦想是个永远也画不成的圆,虽然美好,但注定不会实现。”
“还记得米兰昆德拉的那句话吗?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
“你精于算计,善于筹谋,城府深沉,冷漠无情,所以你能站在这个位置上,所以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第二个我。”
“你以为你现在胜利了?但这根本不是真实的你,你只是在完成你父母的遗愿,真正的自由,是统治自己的思想,而你身负重担,困柩其中,永坠泥淖,你也很可怜。”
黎容但笑不语。
他现在没有必要跟张昭和争论任何事情,因为很快就没意义了。
张昭和感受到了身边的沉默,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黎容的任何回应。
没来由的,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空虚,他也同样意识到,黎容已经不再把他当作对手了。
张昭和悲凉大笑,他仰头直视炙烈日光,眼睛被灌入斑斓刺痛的色彩,但他执拗的不肯合上眼皮,他双眼圆睁,泪水涔涔,指天悲鸣:“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日君体也相同,致我,致黎清立!”
他的双眼被日光灼伤眩晕,脚下踉跄错乱,居然一脚踩向虚空,像一只脱线的风筝,坠向山下。周围惊叫声四起,游客们纷纷聚集过来,报警的报警,通知景区的通知景区,还有不少人拿起手机,拍下了崖壁上渗出的鲜血。
黎容轻叹一口气,不由自主的,看向身边张昭和曾经站立的位置。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岑唏走上前来,从身后搂住他,抬起手,轻轻遮住他的眼睛。
岑唏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真实的,生命的力量,黎容没有拒绝。
他向后靠,倚着岑峭的胸膛,喃喃道:“你说,咱俩心理本来就有点问题,再看这种场面,会不会病更重了?”
岑忆:“我们都经历过最爱的人的死亡,张昭和算什么东西。”
黎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对,其实我刚想借机腿软,要你背我下山,看来得重新找借口了。"
岑嵯低笑,把手拿开,捏着黎容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再找个借口来听听。”
黎容蹙眉抱怨:“昨晚你太用力了……"岑唏:“少来,昨晚没做。”
黎容弯眸,眼含桃花:“我做春梦了,梦里你太用力了,你看你,梦里都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