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许少粱,别太骄傲了。
简陋的房间里, 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穆山显脱下了上衣,捂着伤口坐在床上,侧面的光线打下一道蜿蜒有弧度的阴影。
谢景戴着手套, 眉头紧皱地看着这具到处都是伤和窟窿的身体。
腰腹、手臂上都有新伤, 肩颈缠着绷带,变异种长长的兽爪穿透衣服, 留下了一道自上而下、贯穿胸口的划痕。也还好不是咬伤, 不会造成感染,否则这么大面积的伤口很难再救回来了。
他仔细观察了片刻, 其实那目光里不带什么多余的感情,但穆山显还是觉得视线灼热。
“不开始么?”他低声问。
谢景回过神来, 应了一声。
他小心地剪开了纱布, 哨兵的身体素质惊人,皮肉组织的恢复速度很快, 但同样的,因为恢复力太快,纱布和皮肉也几乎长在了一起。
撕开纱布时, 血肉粘连声听得他心里一颤,但谢景手上动作却依旧麻利。
“我已经听奥兰多说过了,医疗站附近的哨兵是你派来帮忙的。”他说,“谢谢你。”
虽然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缓解他的疼痛, 但这句话他说得真心实意。
如果没有哨兵在附近清扫变异种,医疗站里那么多伤员, 血腥气又重, 会彻底成为变异种的“粮仓”, 他们也不能幸免。
他俯身清理伤口粘连的纱布,没有注意到说话时几乎快靠在了穆山显的肩上。穆山显微微偏过头,就能看到他专注的目光、微微苍白的神色和柔软干涩的嘴唇。
时间仿佛倒回,在明江看烟火的那个夜晚,他们也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咚,咚,咚,忽闹忽静。
“就只有谢谢?”他忽然道。
忽然的意思,就是他平时不会说这样的话。
谢景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穆山显垂眼,他只要稍微偏过头,温热的呼吸就会落在那张白皙清丽的脸上。
下一刻,嘶啦一声。
穆山显闷哼,眉眼间难得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谢景把手中带着血和皮肉组织的纱布放到身旁的放置盘上,温柔淡定地反击:“看来,现在该轮到你说谢谢了。”
“……”
穆山显轻轻笑了笑。
谢景取出了他伤口里的异物,又用双氧水把创面清洗了两遍。
这种比较深的伤口,往上面倒双氧水简直就是酷刑。虽然穆山显没有吭声,但谢景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消完毒后他立刻喷上药,铺上一次性无菌巾,再用纱布覆着伤口,最后一圈圈地包扎起来。
因为伤口太多,等到全部结束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谢景下意识按了按累得酸痛的腰。
“好了。”
他话刚说完,起身时,眼前瞬间黑了下——
直立性低血压。
混乱中,谢景下意识地伸向床头柜的方向,想找到支撑点。下一刻,一只手忽然拽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掌力气大得惊人,却又没有把人拽疼,反而像一只拐杖稳稳当当地撑着他。
“还好吗?”身边的声音问他。
谢景半只手掌撑在对方的胸口,掌心贴着温柔的体温,莫名传来熟悉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开口:“谢谢。”
说完,他忽然顿了顿。
这种感觉……
就好像很久之前也发生过这一幕,穆山显问过他同样的话,他也说了相同的回答。
之后呢,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明江——”
穆山显猛然抬眼,谢景茫然地看着他,无意识地吐出一个词语,他握着谢景的手突然收紧。
“你说什么?”他全身紧绷,一刻不错地盯着谢景,那目光几乎要融进他的血肉里,“谢景,把你刚才说的那两个字再重复一遍。”
眼中晃影慢慢消失,世界重现。谢景茫然的神色褪去,他回过神,忽然舒出一口气。
“抱歉,我可能是太累了,有些低血压。”他自然地抽回手,按了按太阳穴。再抬眼时,他对上穆山显的视线,微怔,“嗯?怎么了?”
怎么这么看着他?
那副表情,就好像……
他说不出来,感觉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穆山显看了他很久,直到确认谢景不是在说谎,也不是装傻充愣,才收回了视线。
“没什么。”他语气恢复了平静,“或许你不仅是累了,也饿了,你需要吃些东西。”
谢景这才想起什么,猛然睁大了眼。
“啊!我的早饭!”
·
谢景的早饭——虽然那份主食不应该叫做早饭,总之一直放在城墙的角落里,被好心的理查兹大校捡走后收了起来,现在终于物归原主。
谢景看看时间,这时候再把盒饭带给许少粱也没用了,估计对方已经在食堂用过了早餐。
他忙了半宿,刚才又弯腰做了快半小时的清创,又饿又累,也不想再走动了。把盒饭热过之后,他索性支了个小桌就地用餐,顺带请同样一晚没休息的穆上将吃了顿便饭。
香菇鲜香,鸡肉滑嫩,只是穆山显食欲不高,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谢景倒是很喜欢,他的吃相很斯文,但却不慢,大约是新职业养成的习惯,没时间留给他们慢条斯理地进食。
他看到穆山显没再继续,心想大概是食欲不振的毛病还没有调理好。
难道是素食主义者吗?看起来也不像。
还是说压力过大引起的厌食……
谢景垂着眼睑,一边喝营养液一边思考着。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战斗中受伤、回到精神域休养的黑狮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趴在他脚边。
门敞开着,风吹过时,黑狮长长的毛发若有似无地擦过了他的脚踝。
谢景动作微顿。
他抬起头:“我身边是不是有……”
穆山显静静地看着他。
谢景便明白了,那是穆山显的精神体。大概是觉得无聊,就跑出来了。
大部分精神体成长到后期,都会越来越抗拒回到精神域。就像人们渴望自然和自由,不愿意被束缚在一方天地下,精神体也是如此,它们也想在外面自由社交,和主人、伙伴待在一起。
而不是没有活物的精神图景里。
这还是谢景第一次“看”到他的精神体。
听说,穆山显很少会在有人的场合放出他的精神体,此前谢景一直以为是因为他的精神体不喜欢社交,但现在……似乎又不是这样。
“它长什么样?”他好奇地问。
穆山显看了眼,客观评价:“一头乌黑的狮子,脸有点长,不怎么好看。”
黑狮耳朵抖了抖,重重地摔了下尾巴。
谢景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感受到了它甩尾时扬起的灰尘,他哼道:“看来你说的不对,明明是一头很英俊的狮子,和他主人一样。”
穆山显没有再回答。
黑狮满意地起身,绕着谢景走了两圈,它鼻息很重,喷出的热气散在他周身,像是想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又像是在做标记。
谢景双手搭在膝盖上,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流环绕着自己。不一会儿,有什么东西蹭过了他的手背。
那是黑狮的鬃毛。
穆山显目光微沉,即便是自己的精神体,哨兵与生俱来的占有欲依旧让他无法容忍下去。他挥了挥手,黑狮还没来得及再蹭蹭谢景,下一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接被押回了精神图景。
谢景还不知道黑狮已经离开,他回想着刚才的触感,心想,狮子的毛并没有想象中柔软,粗粗的有些许毛躁,像稻草一样。
他说:“你的精神体和我想象中……”
大相径庭。
他完全想象不到,穆山显沉静成熟的外表下,精神体竟然是这样的,像个小孩子。
容易炸毛,很骄傲,喜欢被夸奖。
这和穆山显完全不一样。
对此,主人似乎也十分头疼。
“我觉醒的时候出了些差错。”穆山显脸色不太好看,似乎不想多说,“不用在意它。”
谢景识趣地没再提。
直到离开,他也没能感受到那头黑狮子的气息。谢景摸了摸手背,有些失落。
当年他执意从胸外科转到精神科,想要研究自己进化后的可能性,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决定,事实也证明了他是错的。
因为精神等级只有D级,他无法拥有自己的精神体,也没办法看到他人的。精神体与主人相连,触碰精神体这种行为带着非常隐晦的侵占欲,除了伴侣,父母手足都是不能碰的。
不能看,不能碰,这两条就断绝了他研究进化与精神体的可能性。
所以刚才黑狮子围绕着他的时候,谢景一直没有动,就是担心这样的情况。
结果还是冒犯了。
谢景叹了口气。
“嘀嘀——”
通讯器里传来许少粱发给他的讯号,约他在家属楼里见面,他精神一振,顺手在街上买了一袋糖炒栗子,匆匆向那儿走去。
·
成为伴侣的哨兵和向导必须转移到家属楼,尤其是许少粱有军衔在身,不得不服从部队的规定。但是同时,他又不希望和谢景同居,最后只能是谢景搬了出去,住到了单身向导的宿舍楼。
谢景刚到金海不久,外面对他们的闲话这段时间就没有断过。
眼看着他刷开家属楼的门禁,往里面走去,周围的好事者面面相觑,目光里都透着几分好奇。
谢景视若无睹,拎着那袋糖炒栗子坐电梯上了四楼。
许少粱房门大开着通风,他忙了一晚,身上灰扑扑的,刚洗了个热水澡。阳台的洗衣机还在嗡嗡地震动着,散发出洗衣粉的味道。
谢景站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许少粱正在沙发上叠衣服,闻声头也不抬:“进来吧,门没锁。”
谢景这才迈步进去。
他在玄关处换了鞋子,顺手把炒栗子放下。
“少粱……”
话还没说完,许少粱忽然抬眸,眉心紧皱,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谢景没有看见,一只黑白色相间的鹰类猛禽站在许少粱肩上,紧紧盯着他。
“你去哪儿了?”他冷冷地问。
刚才被洗衣粉的味道遮盖住了,直到此刻,他才忽然闻到谢景身上充满了一股斑驳混杂的味道。
有白獾、有苍鹰、有狮子……
大多数都是哨兵精神体的气味,难以描述。
哨兵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都很强,等级越高越难控制情绪,而且容易被同类刺激、激怒,产生偏执的想法。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好,就好像是他的私密空间里闯入了无数陌生人。
是故意的吗?
故意沾了一身气味过来,想让他吃醋?
谢景愣了愣,意识到自己让对方不舒服了,赶紧往门口退了退。
“抱歉,”他解释,“我一直待在医疗站,可能是人来人往的,所以沾染了些气味。”
“你去医疗站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里很危险?”许少粱把衣服放下,打断了他的话,“怪不得昨天我让人找你,到处都找不到……你只是半觉醒,连精神体都看不到还要在外面跑来跑去?谢景,你能不能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能不能和那些普通人一样,安安静静待着就行,什么都别做?”
谢景刚张开的唇慢慢闭了回去。
“既然到了前线,我希望你起码有些自觉,不要把这里当成帝都,乱耍小性子。”许少粱继续道,“我昨晚忙了一整夜,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还要来收拾你的烂摊子——”
“你好像理解错了。”谢景也打断了他的话,“哨兵清理变异种很辛苦没错,向导要清理哨兵的精神域,辅助你们清退变异种也很辛苦,这也没错。但厉害的不是你,而是你被选中的进化基因罢了,普通人也有求生救世的权利,普通人的付出也同等重要。”
“你要不要去看看,在你们打斗期间是谁在维持防空洞的秩序,是谁在结束后组织分发水和食物,是谁在细心照料重症病患,又是谁自发去填埋那些臭烘烘的变异种尸体?”
“许少粱,你是A级哨兵,你是异能者,你是军官,但你也是人,和那些普通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别太骄傲了。”
谢景落下最后一句,抄起一旁的糖炒栗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忽然有个脑洞,就是这个世界发展过交通后,由于有这次的经历,穆总认为重复亲密行为可以找回小谢的记忆,然后小谢被开得死去活来,穆总撑着他度,一边擦拭他头发上的汗水,一边疑惑为什么这次不行(擦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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