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年是第一批选择接受“神”的邀请, 进入神的领域的玩家中的一个。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叫郭嘉年，不过他当年到底叫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批进入神的领域的玩家一共有十个人，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 一大半的人顺利被系统同化, 其中就包括他那位从进入游戏之后就一直同行的赵姓表弟。

那些成功成为系统一部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见过他们。

剩下的三个人在难以坚持的时候, 都选择了服用他新研制出来的, 没有经过任何临床验证的，对抗污染的药物。但那一版药物在对抗污染的同时对人体产生了严重的副作用。于是再后来，三个人中又有两个人无法忍受痛苦，选择放弃抵抗污染的力量，也成为了系统的一部分。

他身边还剩下最后一个同伴。

在最后的日子里，那个同伴时而精神正常, 时而状若疯癫。

这个玩家跟唐樾一样，是计算机领域的天才。

他在清醒的日子里做了一个病毒, 大言不惭地号称能在某些情况下对系统的运行造成干扰。

郭嘉年问他：“那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

那个时候玩家的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摆弄计算机了, 但他找到了新的趣味, 不知道从哪里鼓捣了一些布料来开始扎风筝, 听到他的问题，一边做手工一边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过万一呢？”

郭嘉年没有再问。

他并不喜欢万一这个词，他运气从来都不好, 所有需要赌概率的东西都会给他带来厄运。

那个玩家却来了兴致, 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离开这个游戏, 你会做什么？”

郭嘉年想了想, 温和笑了笑：“会继续在我的专业里研究下去吧。”

玩家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声：“哥们, 真牛啊，不愧是天才。我就不一样了，我要回去继承家业当富二代躺平，谁也别想再让我干活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谈话。

那个玩家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有一天晚上，玩家在他睡觉的时候离开了他们临时居住的地方，然后爬到某座高楼上跳了下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郭嘉年才找到了他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尸体。

他站在路边，长久注视着最后一个同伴破损的身体，直到有工作人员接到系统通知过来将尸体处理掉。

他跟这个玩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他觉得，他并不感到悲伤。

他只是在心里想：

你看啊，有机生命永远都是如此渺小脆弱的东西。

那么，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趋向于完美呢？

郭嘉年一直没找到答案，于是转身重新投入到了研究中。

药物改进到最后一版的时候，他身边能够跟他一起试药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于是他自己把药吃了下去。

他成功了，他终于能够做到在污染中毫无痛苦地保留住全部的个人意识，甚至骗过了系统，将他吸纳成了总部的工作人员。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以为的。

他在总部独自一个人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作为总部唯一一个能自主决策的人，在工作人员中拥有了一定的地位。

然后他利用这些便利，找机会改换了自己的身份，再次回到了新手副本中。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能长久地跟一群机器生活在一起的。

*

在重新进入中央城之后，他选择将那些过去彻底切除出他的生命。

按照逻辑来看，新的名字代表了新生，而新生的人是不会谈及并不属于自己的旧事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样完美的切割兴许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只是可惜，很少有人能在此时此地的情境下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他自然也是。

于是郭嘉年这个全新的名字重新走出了新手副本，他按部就班地经过无数个新的副本，然后结识了新的同伴。

后来他们组织的名称叫做朔月。

他其实一直觉得这些人过于天真也过于好心肠，跟这个冷冰冰的游戏格格不入，但并不妨碍他觉得这些新的同伴都是很可爱的好人。

他们一起下副本，一起制定各种计划，互相托付生死……那是他漫长生命中很难得的一段可以称得上温暖的时间。

他很高兴能成为他们中的一部分，永远。

直到他的表弟再次找上他的时候，他依旧秉持着这个观念。

他的表弟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向他下达了系统的命令，要求他在回到总部之后跟系统配合清除威胁系统运行的危险因素。

系统向他承诺，在清除危险因素之后，他将会获得离开游戏的机会。

那些曾被药物压制的反噬似乎突然就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

他毫不犹豫，自然而然地答应了系统的要求，并且在所有同伴面前表现得跟平时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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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一刻，郭嘉年才意识到，他从来都没有摆脱过神的赐福，他所有试图抗拒的手段，都是在亲手把自己变成一个畸形的造物。

那些最底层的观念转变得迅速、无声无息又自然而然，仿佛他本身就应当是完美机器的一部分，也从来没采用过人类的思维方式。

在人类观念中略显突兀的背叛对于他来说也成了理所应当。

他只是在给予他的同伴们共同成为完美的一部分的机会，只是可惜，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低等的有机生物不愿意放弃多余的感情去拥抱进化，多么可悲啊。

那他就来帮一帮忙吧。

*

但是所有对于系统的认同，在他发现系统误导了他之后戛然而止。

又是他最讨厌的概率。

这就是保有自我意识的坏处了，他认同“神”的理念，却能够反思神的载体是否出了偏差，毕竟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系统也不是完美的造物啊。

于是他离开了总部，转而去了一个空白的副本空间，去创造自己的理想世界。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理想世界究竟是什么，只是当它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已经成为了中央城和朔月的模样。

大概可以看作一种对同伴愚行的悼念吧。

他再次换了一个新名字，叫陈郢。

他这一生换了无数个名字，每个新的名字都像是新生，每个被弃去的名字就代表了一段被彻底割舍的往事，但最后所有的新名字都免不了被弃去的结局。

似乎每个名字都无法如他所愿成为一个新的、完美的生命。

而到了最后，似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时光如同流水一般走过，他沉溺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直到有一天，再次见到了自己昔日的同伴们。

他们毫无疑问再次创造了奇迹。

既然他们这么擅长创造奇迹，那就看看奇迹是否会继续眷顾他们吧。

虽然他没有机会看到了。

他一步步走进自己已经崩坏的理想世界中，彻底涅灭了自己的意识。

*

但他还是复活了。

当他再次踏上总部熟悉的土地上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讽刺。

他这一生都没有被概率眷顾过，最后却复活于玄而又玄的巧合……多么可笑啊。

*

海宁市第二精神卫生所。

“……药已经开好了，还是去楼下缴费领取。”

祝娆礼貌道谢：“谢谢。”

医生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在心理问题的治疗上，药物并不能起到万能的作用。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与自己的心结和解。”

祝娆沉默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冲医生点了点头，拧开诊疗室的门把手走了出去。

她去楼下药房取了药，慢慢往医院外走。

医院的前院有一个不大的角落，里面简单造了一个凉亭，很多病人都喜欢去那里晒太阳。

不过现在已经到了黄昏，今天天色又不是很好，早就没有多少太阳可晒，病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回了病房，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那里坐着。

祝娆路过凉亭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了她的名字：“阿娆？”

她回过头，看到了熟悉的人。

是穿着病服的郭嘉年。

“久违了。”郭嘉年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温和笑笑，跟她打招呼，“是来跟我算些旧账的吗？”

祝娆漠然看着他，摇了摇头：“路过而已。”

郭嘉年离开游戏后不久就进了精神病院，这并不是什么隐蔽的消息，只是她没有想到，居然刚刚好跟她定期来进行心理咨询的医院的同一家。

郭嘉年并不在意她冷漠的态度，随手将手中的报纸对折起来放到一边，语气依旧斯文而温和：“虽然是路过，不过既然能在这里巧遇，也算是有缘分。毕竟有机生命的长度总是有限的，见一面就少一面。”

祝娆提醒他：“这里已经不是游戏了，你可以不用说这些话了。”

郭嘉年摊了摊手：“阿娆，我也不想这样啊，这已经成为我底层思维的一部分了。”

祝娆却不再接他的话茬，拎着手中的药，转身离开。

郭嘉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慢条斯理地拂去了身上的落叶，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周围已经开始起了风。

现在是春天，枝头上已经冒出了新芽，但仍有些去岁冬日的枯叶要掉不掉地挂在枝头，风一吹，那些枯黄的叶子就打着旋落到了人的衣上发上。

该是要下雨了吧。

他听见两个要下班的护士一边走路一边小声交谈：“你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新进来住院的那个病人？”

同伴似乎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哦，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正常，却一直把自己当成机器的那个病人是吧？真是……挺奇怪的。”

护士叹了口气，忍不住说：“是啊，他是真挺奇怪的，前两天有两个研究院的人带着特批来找他，说看了他的笔记之后有问题要问他，末了还真带着答案离开了。明明已经疯了，在自己专业的领域依旧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这人如果精神正常，一定会有很大作为吧。”

两个人并没有发现他，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郭嘉年并没有在意，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雨已经开始下了。

他忽然想起，“长命百岁”那个副本里，也常常会下雨。

在很早以前，齐乐的意识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那个副本里看看，但齐乐的意识彻底消失之后，他去的就少了。

这些沉寂的往事，他没有跟人说过，在诸事已休之后也没有人再来探问，兴许他只能沉溺在多年前最后一个同伴死去之后的血腥气味中，然后跟这些旧事一同腐朽。

他孤家寡人，他罪无可恕，他在完满结局中格格不入。

他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