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心里起了别的念头,不为别的,单因为赫连钊在朝堂上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先吹捧了赫连沛文成武德,然后撺掇他这屁都不会的老爹御驾亲征,美其名曰挽救军中低迷的斗志。
赫连钊和赫连沛在好大喜功这一点上像了个十乘十,倒像是骨肉亲生了,难得的是,不知是赫连钊自己,还是他手下幕僚班底,竟然还有人看出了这点,果然将赫连沛拍得飘飘然起来。
自然有人强烈反对,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怎么能以身犯险?再者赫连钊那点心思,除了他老父赫连沛,路人皆知。
赫连沛于是琢磨了琢磨,也觉得自己很重要,便退了朝,以待商量。
前世也有瓦格剌人闹事,然后打仗,镇压,纯属风声大雨点小,闹哄了大半年,大家就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但景七知道,有的地方不一样了,比如比起他的记忆来,这场动乱要来得早得多,也突然得多。
所以他心里没谱。
一个月连失九城,瓦格剌人如入无人之境,这更是从没发生过的。
朝廷上纷纷乱乱地在吵,他心里也在思量。
赫连钊明显是想趁乱弄死他这老不死的父皇,接下来的事情在他看来,大概就很容易了——比如老皇帝死了,他觉着自己手里有些兵权,而这些兵权可以以平叛为名,继续扩大,然后就可以公然造反。
太子再怎么厉害,再得到多少朝廷重臣的支持,可那帮老头子也就是嘴皮子和心眼子上的功夫,有什么实权呢?
实权是要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
这些年赫连钊一直被太子压得低低的,因为太子手上有他的把柄,当年两广的东西若是在老皇帝面前一摆,估计他下面的命运得比入了宗人府的那位还凄惨,可如果老皇帝识趣地搬去地府颐养天年,谁还管他是不是造反呢?
太子是个稳妥人,自然不肯冒这么大的险,所以极力反对。
赫连沛是什么岁数,有多少斤两,除了他自己不明白,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出去,恐怕就真回不来了,到时候山中没了老虎,赫连钊这只猴子称了霸王,可是要乱作一团,然而……
难不成就这么和赫连钊磨下去么?
景七有些厌倦这种日子。哪怕真是赫连翊继位,哪怕赫连翊不让他离开京城,至多也就是没那些个天南海北的自由,起码不会再让他每日午夜梦回,都满脑子这些个争权夺势的腌赞事,也有些消停日子。
大庆百姓也有个盼头。
可论起谨慎,恐怕他比赫连翊还要过头,唯恐一步想岔了出篓子,有了上回梁九霄的教训,他几乎想把每个人、每件事都琢磨到了。然而外族南下的铁蹄势不可挡,给他留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朝堂上争论得也越来越激烈。
景七接连几日都是下了早朝便去东宫,有时候傍晚才回来,回来就倒头便睡,也不管天色早晚。好的政客,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于是景七一天脱不开身,便一天处在悲观的心情里。
没几天,他人就瘦了一圈,于是每天在王府等着逮人、每天都逮不着的乌溪看不下去了,干脆便叫人收拾了一间客房,打算住在王府不走了。平安虽看起来憨厚,毕竟比阿伈莱奴阿哈之流靠谱一些,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巫童是个什么意思,他心里清清楚楚地。
只是他明白自己的本分,主子的事从来不插话。
此时见了他要来,便先做主给他收拾出了一间离景七卧房极近的客房,等景七回来才说。
景七摆摆手,话都在外面说尽了,回来就有点懒怠开口,便简略地道:“别怠慢了。”
平安就知道,主子这是默认了巫童的接近,他一开始也觉得巫童这心思有些异想天开,再远可也没有比南疆远了,巫童不可能留在大庆,便是他想留,大庆也不敢留。而他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对皇上都大喇喇地承认喜欢男人,没事泡泡黄花馆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行为不端,可那也是大庆的王爷,养些娈宠胡闹胡闹便罢了,跟着一个外族人远走他乡,这就不靠谱了。
然而几年的时间,平安也冷眼瞧着,一开始觉得巫童这人有些不懂事,不会说话,做事也透着一股子邪行气,古怪得很,可慢慢地,这些年巫童年纪大了,虽对外人还是不大说话,却真正是被这异乡催熟了,再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少年。
平安在外面替王府置办的产业,这些年已经颇具规模,王府大半的财产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了出去,他想,若是王爷真的愿意,真的有心,京城也不是不能离开。
反正巫童是他见过的最靠谱的一个了。管他是男是女,起码有个人陪着,总不会太寂寞。
平安一心为着景七想,他本事有,但心里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是王爷的家奴,主子好,他这一辈子也算活得够意思了。
外面天还亮着,没到传晚膳的点钟,景七吩咐了府上自行用膳,不要别人来打扰自己,便草草收拾了一下,躺在塌上闭目养神。正是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门外好像有人压低声音说话,过了一会,门便被从外面推开了,景七微微掀开眼皮,见是乌溪,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在府上了。
景七便坐起来,一边揉眼一边笑道:“巫童府上揭不开锅了,到我这打秋风?”
乌溪自行在一边坐下,道:“平安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我在这,可以帮他们照顾你。”
“被照顾”的景七啼笑皆非,道:“行,那你住着吧,正好这段时间外面乱,叫你的人别老往外跑了,说话的功夫就能回你自己的地盘上去了,别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乌溪点点头,景七提起来他要离开的事情,他心里就有挺多话想说,却表达不出来,他知道带走景七是不现实的,要和大庆谈条件,也要等他回到南疆羽翼丰满了才行,便想趁着在京城的时候,多看看他。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不会讨人喜欢,以前还想着要和景七慢慢磨,而如今,只怕连慢慢磨的时间都没有了,心里就难过起来。
景七答应过他以后若是离开京城,就去南疆找他,可他那日欢喜过后,又觉得担惊受怕,怕他万一忘了,怕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喜欢上别人,一想起往后的种种,便好像有人拿小刀子搅着他的心脏一样。
然而心里万千思绪,他却只在定了定神之后,说出一句:“你吃过东西了么?”
景七打了个哈欠,他早晨天没亮就去上早朝,站在那一边心乱如麻地盘算一边听着朝堂上各路英雄唇枪舌战,之后又被太子拽到东宫,虽然赫连翊不至于饿着他们,但眼下哪还人有心思吃东西,黑云都压到了帝都城墙上。
他东跑西颠了一天,这会儿只觉得四肢都是麻木的,便敷衍了一声:“嗯。”
平安却在门口道:“主子早晨匆匆用了两口稀粥便走了,一整天回来就用了半盅茶,还不叫人传膳。”
景七便笑道:“你又告哪门子叼状?”
乌溪见他实在是累,脸色也不大好,便把了他的脉,片刻皱皱眉,取出纸笔,写了一纸药方,交给平安道:“他这是平日里思虑重,这些日子又饮食不调,才气血不足的,所以没精神,这是调养用的,你叫人煎来,记着叫他按时用。”
平安赶紧接过去。
乌溪又对景七道:“人要想着健健康康,精力充沛的,便不能坏了规律,该吃东西的时候不能饿着,不到闭眼的点钟也不要老躺着,你这说是歇歇,可一闭眼恐怕就到半夜了,半夜走了困再睡不着,就更不好了,你起来,吃点东西就不迷糊了。”
景七点头道:“嗯,有理。”
他嘴上说有理,却半点从塌上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乌溪知道此君乃是典型的“虚心接受,死不悔改”,便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亲自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进来,平安吓了一跳,忙要接过来:“这如何使得?奴才……”
乌溪道:“你去忙你的吧,我看着他吃。”
平安怔了片刻,忽然升起一种微妙滋味,只觉得跟着自家这甩手掌柜似的主子操心操了十多年,此刻才终于有了个正经说话算数、主心骨似的主子一样,于是十分感动,便体贴地退下了,临走还掩上了门。
乌溪端着碗,吹凉了,将勺子送到景七嘴边,也不言声,就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张嘴。景七胃口一直不算好,没精神的时候就更懒得吃东西,便耐着性子说道:“我这会儿不饿。”
乌溪道:“你每天这个时候都吃东西,习惯了自然就饿了。”
景七被他搅合得都不困了,于是无奈道:“我真是……”
乌溪端着碗提着勺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景七长这么大,一直是想怎样就怎样,还没被人这样逼过,按理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不高兴,可不知为什么,对着他,却偏偏生不起气来,跟乌溪大眼瞪小眼片刻,他终于在对方的坚持下认了输,叹了口气爬起来,将小瓷碗和勺子接过去。
心里怎么都想不通,这小毒物有什么特殊的本事,竟老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他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