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然搭在腿上的手,指头动了动。
没有因为穆明瑞的话感到惊慌。
沈廷煜早前几度帮他处理过牵扯王室成员,比较棘手的事情。
尤其穆子羽那桩,所以沈廷煜在穆明瑞面前提过他很正常。不过,把他找来后,在他面前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内容,倒是挺耐人寻味。
徐清然眸光一转:“陛下是看在沈廷煜的份上,才会以这样的方式邀请我进宫?”
这种,牌面十足的方式。
穆明瑞皱眉咳了两声,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答案。
徐清然轻笑:“那陛下还挺看重沈廷煜。”
穆明瑞嘴角没怎么动,却清晰听见他笑了一声,哑声道:“优秀的孩子,谁不喜欢?”
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些许说不上来遗憾。
徐清然正在思考,又见穆明瑞端正了坐姿:“不过,我请你过来也不完全是因为他。”
“你的名声很响,我在宫里足不出户的,都能从不同人口中听见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就连我书房外经过的侍卫侍女,都在讨论你。”
“所以我就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穆明瑞落在徐清然身上的视线,不再带着审视。
好像只刚才那几眼,就已经对他有了大致的了解。
徐清然回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非要认真细究,那就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守规矩的普通人。”
穆明瑞点点头:“看出来了。”
“挺好。”他说道,视线落在面前一角,有些不集中,“帝国的人都太规矩了,至少大家都在维持表面规矩。”
“天龙的事情耽搁了那么多年,这件事,你做得也挺不错……”
穆明瑞越说越小声。
不知是在评论他的回答,还是喃喃自语。
徐清然打量着他的状态。
总觉得这身体情况比预想的更要糟糕。难怪银龙和金翼的管理最近这么着急,各种动作,这位老皇帝看起来确实像随时会嘎的样子。
穆明瑞问他:“徐上校对帝国目前的管理,有没有什么意见?”
徐清然迟疑。
怎么一上来,就抛给他这么严谨又随性的问题?
他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最近让他最不高兴的事:“首先,我建议先把两营人员不可跨星系这条规矩取消。”
“你们这样,真的很妨碍我跟我爱人见面。”
屋里陷入了几秒钟的安静。
一个理直气壮,一个沉默不语,倒没有哪一方觉得尴尬。
穆明瑞点头:“这件事确实可以再做调整。”
“很多政务人员的计划,确实也因此被耽搁了。”
说完,穆明瑞又问:“你对银龙和金翼现在的管理有什么想法?”
“或许是时候决定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了。”他喃喃道,“你看事挺透彻,我想听听你对我这两位孩子的想法,以作参考。”
徐清然挑眉,回道:“恕我直言。”
“左右,都跟坨屎一样糟糕。”
系统:「……」
宿主大大不要命啦?!这可是凯安帝国的王,他怎么敢的啊!
徐清然不仅敢说,还敢延伸评价:“穆子羽,蠢坏蠢坏的,倒是没什么心眼。”
“不过心气和天赋都不在国家管理上,如果交给他,可能没多久就把帝国赔给人家了。”
穆明瑞微低着头,双眼眯了眯,好像是在认真聆听与思考。
没跟他置气。
徐清然想了会儿,又说:“穆子玥,一个脑子有病的变态。”
“你如果把帝国掌管权传给他,就跟传给我一样——随时能被他玩死。”
总结,没一个靠谱。
屋里很安静。
“我比较好奇陛下怎么想。”徐清然忽然开口。
“也很好奇,为什么能够放任穆子玥这种人格糟糕透顶的人公报私仇,比如借着权力到恶塔耀武扬威,还对没有罪行在身的人动用私刑?”
“啊,说起恶塔。”徐清然呵笑,“我有幸被请进去过一次。”
“也是个烂透了的地方。”
穆明瑞抬头看他,半晌后才慢悠悠说:“我能怎么办呢?”
“身边留给我的孩子也只有这几个歪瓜裂枣,总不能让王室的继承,断在我手里。”
徐清然还未回话,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敲了敲。
刚才领他过来的那名侍从,捧着个端盘走了进来。上面有好多种药,和一杯水。
“陛下,到该吃药的时间了。”
穆明瑞抬眸看了眼那些递到他面前的药。
眼神暗暗沉沉的,像是对它们感到厌烦与无奈,难得拒绝了:“没看见我正在跟徐上校谈事情?”
“拿出去,我今天不想吃。”
侍从却没离开,而是继续微微弯腰提醒:“王后交代过,陛下每天必须按时吃药才行。”
穆明瑞冷着脸没有动作,侍从也保持同样姿势坚持不离开。
直到旁观者徐清然发出一声低笑。
俩人齐齐朝他看去,见他单手撑着脸,姿态有几分散漫,犹如坐在自己家里那样放松。
“你也真是奇怪。”
“你们陛下都说不想吃了,你不是应该乖乖听话就好吗?”
徐清然挑眉,又望向穆明瑞:“看来这王宫的规矩也不严格。”
“不然,这王后的指令怎么比陛下的话更有威信?”
穆明瑞这才眼神凉飕飕瞥向身旁的人,声音低沉:“听见了吗?”
“我还没死,这王宫现在还是我说了算!”
侍从握着端盘两侧的手指捏得指腹发白,见穆明瑞今天态度格外强硬,只能低头离开。
徐清然倒也不是在帮穆明瑞。
他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何况王后的话——是穆子玥的亲妈吧?既然跟穆子玥扯上关系,就别怪他是非不分了。
书房的门重新被人合上。
话题猛然被打断,哪怕房里只剩下徐清然和穆明瑞,俩人都一时无话。
徐清然虽没见过王后。
不过按眼下情况,以及穆子玥的性格和得势来看,应该是个挺强势的人。
系统解释:「貌似是的哦。」
「王后的娘家苏家,在金翼营的影响力好像挺大。现在有其他世家拉扯稍微好了点,早期她刚嫁给穆明瑞时,苏家在金翼营的话语权特别重,势力庞大又强悍。」
「穆明瑞那届的储君争夺比穆子羽他们现在要艰难多了,兄弟姐妹二三十个,且人才辈出,每个都不遑多让。穆明瑞能得到他现在的地位,也是全靠王后娘家当年的扶持。」
为他过关斩将,把所有阻碍扫荡干净。
就那样捧着他成了君主,他们家的女儿也顺利成为王后,保证了苏家现在的地位。
——难怪穆子玥可以在金翼营为非作歹。
“你觉得,沈廷煜这孩子怎么样?”穆明瑞的问题,来得很突然。
也很跳跃。
徐清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想试探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不知道沈廷煜向老皇帝提起他时,是怎么说的。
徐清然虽有不解,但还是回答:“对我来说,他这个人很好。”
“反正,没有比他更要合我心意的人了。”
这个回答,倒是挺直白。
穆明瑞脸上也不见疑惑和惊讶。
只是点点头后说:“确实很优秀,只可惜……不在王室子弟之中。”
“否则,他今天或许也能有机会抢一抢这王位了。”
徐清然盯着穆明瑞看了几秒,微微歪头笑道:“抢到王位,然后像你这样,后半辈子都守在这华丽又可笑的笼子里,娶个三妻四妾充盈后宫,生他三四十个孩子?”
穆明瑞沉默。
徐清然冷笑,起身说:“感谢陛下今日的邀请,如果陛下今天重点是要跟我闲聊这些家常,恕我不奉陪了。”
“对你们王室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
“反正……这继承人选出来如果不怎么好,我想他应该也坐不了多久的位置。”
似笑非笑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穆明瑞的书房。
穆明瑞没有阻止,没派人过去拦截。
只一动不动坐在原处,许久后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对着无人的房间呢喃:“倒也是个特别的孩子……”
“算了,我能有什么资格要求呢?”
徐清然从宫殿里出来时,发现穆子羽和封遥都还没走,就在外面等他。
而穆叶莎,据说收到电话赶回研究室去了。
见他出来,表兄妹俩人就用同款眼神冲到他面前,好奇又担心地问:“陛下找你谈什么了?”
徐清然回想了一下过程,回答:“没什么。”
“就只是闲聊家常。”
这是大实话。
穆明瑞也是奇怪,他原本以为他要跟他讨论什么国家大事,结果进去之后聊的都不是什么重要话题。精神思绪好像也有点乱糟糟的,前言不搭后语,话题跳跃飞快。
作为帝国的君主,穆明瑞的身体怎么糟糕成这个样子?
他的年纪,放在这个世界,健康的话属于是还能在战场厮杀的状态吧?
穆子羽听得翻了个白眼:“你如果说的是真话,那除了你真是我父亲的某个私生子之外,我真再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徐清然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的怀疑。
仔细想想,穆明瑞今天大费周章把他喊到宫里见面,态度确实挺可疑。
或许是让穆子羽念叨多了,他莫名也有一种,穆明瑞只是找个借口想看一看他,顺便跟他聊聊天对他性子有个基础的了解而已。
……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件事,难道还跟沈廷煜有关系?
想到这里,徐清然调侃:“你的用词用在王室上,不合适吧?”
“你爸的妻子那么多,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除了正宫王后生的穆子玥之外,你们其他孩子都算是私生子呢。”
穆子羽:“……你闭嘴。”
徐清然跟他们俩在外面随意聊了几句。
封遥还趁机拿出手机给他们三个人录了个见面的短视频,录完高高兴兴说:“跟徐上校同框的视频!今天发出去,肯定又能拉一波流量了!”
穆子羽不是很服气:“论拉人气,三个人里功劳最大的应该是我吧?”
封遥理都没理他。
穆子羽:“……”
鉴于接送他们的飞行器都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离开时都是单独搭乘不同的宫廷车。
徐清然回到飞行器时,刚睡完一觉的白犬对着他打了个哈欠。
里面温度正好,供氧也很充足,它睡得特别舒适。
徐清然又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回到碧水山庄。
此时正是晚上,家里跟他出门之前没什么变化。
打开空调,他便上楼洗了个澡,出来时恰好看见房间的窗户又被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是一个很适合睡觉的天气。
徐清然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打算洗完澡就上床休息。
房里的灯被他调得很暗。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他就站在那里吹头发,低头看着桌上的手机。
屏幕画面停在他跟沈廷煜的聊天框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他看不出情绪的‘快了’两字。从那之后,他去了一趟天神系回来,沈廷煜都没给他发过消息。
徐清然抿了抿嘴。
真忙。
他心情郁闷地吹完头发,在收拾吹风筒时,电线插头不小心勾到了桌上的东西,哗啦啦给一并带到了地板上。
掉下来的,是王戬之前给他,戚盛雪的那一盒东西。
他把它们从天龙带回来了,一直还没什么时间去好好整理收藏。
盒子里零零散散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蹲下身,仔细地把它们重新整理收好,最后从书桌一角抓出来的,是一本A5大小的牛皮本。封皮朝上,呈打开式躺在那里。
徐清然捡起后随意看了一眼。
页数上面标着日期和天气,显然是个日记本。
好巧不巧,日子是27年前的今天。
3月16号。
今日心情:糟糕透顶。
日记内容只有一句话:
『今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徐清然顿了顿。
往前往后翻了几页,都没找到这位‘她’的名字是什么。
其实,这本来只是随手一抓的东西。
女孩子的日记内容,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感兴趣。
只不过他往前翻的时候,看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记录。
往前一年的9月18日。
『今天我们难得见面吃饭,她向我坦白有喜欢的人了。
听说他们已经暗中交往了几个月,关系很稳定。
虽然她神秘兮兮的还不愿意告诉我对方的身份,但是看她神采飞扬地描述着对方对她有多么的好,他们之间的话题兴趣和爱好多么的契合,我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幸好,她遇到了另一个合拍对象。
我担心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吧?毕竟那个女人那么凶狠,是真惹不起。』
10月13日。
『哎呀,她今天竟然为了约会,拒绝跟我出去喝下午茶!
好吧,那我只能缠着阿戬陪我去了hh。』
11月28日。
『今天她哭了,拉我出来陪她喝了几杯酒。
原因是,她哥哥反对她和她对象谈恋爱,强制要求他们分开。
闹得很严重,都用上断绝关系来作威胁了。
我本来想深究她哥哥拒绝的理由,但我酒量不太好,她还没哭完我就先醉晕了。
听说最后还是她帮我给阿戬打的电话,喊他来载我们回家,哈哈。』
12月9日
『怎么会……?!
明明已经修改过他们的契合数据,为什么他们还是会相识相爱!
灵魂的吸引,难道真的就这样不可控吗?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月27日
『我们久违地吵了一次架。
她说她不能接受,连我也在劝他们分开。
我说我害怕会失去她。
她告诉我,爱能战胜一切。
……真的能战胜吗?』
2月6日。
『她离开家里了。
我还是努力想把她从错误中拉回来。』
徐清然大概翻了几个,跟那个‘她’有关系的日记内容。
再然后就是3月16日这天怀孕的那条。
这段时间发生了让戚盛雪心态小崩的事情,她写日记的频率也低了很多。
之后大概是5月中,又写了短短一条。
『她消失了。
上天,请您保佑她平安无事。』
再然后,戚盛雪好像也跟日记里的这位‘她’断了联系。
但凡提到的,都是在说还没有她的消息。
人好像就这样失踪了,也不知道是否平安。
这本日记似乎是专门记录戚盛雪和她这位小姐妹的趣事所用。
小姐妹失踪之后,她就没怎么再写过。
只有最后部分的空白页之间,突兀地写了一页。
看日期,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年,那时候的戚盛雪应该已经嫁给徐严了。
7月7日。
『最近精神状态不怎么好。
总是做梦,梦到我和她以前出去玩的快乐日子。
真的好想念呢。
她还好吗?
希望她不会怪我。
我把秘密,藏在了碧水山庄那间别墅,后院的那棵桃花树底下。
发现或不被发现,应该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徐清然捏着日记本缓缓起身。
他看了眼屋外的瓢泼大雨,心想,现在肯定是不能马上去看的了。
只能先把日记本,和其他东西放到盒子里收好。
整理的过程,他偶然又看见那一小沓照片。里面有戚盛雪跟很多人的合照,看起来都是她在上学时期认识的朋友,其中占比最大的是那位蓝色眼睛的女孩。
沈芊凝。
沈廷煜的小姑姑。
徐清然又随手抽出一张。
是两个人正在庆生的照片,照片里的沈芊凝带着跟她气质格外不贴合的庆生帽子,旁边的戚盛雪故意用手指沾了奶油,调皮地在她脸颊上画了小猫胡子,然后得逞大笑。
沈芊凝的表情局促又纵容。
眼底笑意无奈。
美好的一幕,恰好被握着相机的人给抓拍了下来。
徐清然下意识把目光重新放回老旧的日记本。
说来,王戬是不是说过,沈廷煜这位姑姑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失踪了?这好像……对得上?
不过,戚盛雪竟然也做过修改灵魂契合度的事情。
但她和小姐妹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应该没有害她的理由才是。
外面的雨下得哗啦哗啦。
徐清然面不改色把所有东西放进盒子里收好,打算等明天去后院找找那棵桃花树,看挖出了什么‘秘密’再说。
睡前,他又拿起手机。
解锁后还是跟沈廷煜的聊天界面。
没好气给他发了条消息:“沈廷煜,你怎么敢超过两天不跟我联系?”
消息石沉大海,没有音信。
徐清然没搭理,把书桌上的台灯关了之后翻身上床睡觉了。
屋外雷声阵阵。
床上很疲惫的徐清然,却睡得不怎么好。
他做了一堆梦。
梦里,全是跟沈廷煜相关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睡前正好在想着他。
“沈廷煜,你就是个怪物!”
沈廷煜五六岁的时候。
场景可能是在某贵族幼儿园,周围的小孩见到他就跟见到瘟神一样,还拿小石子丢他。
因为他在他们这个连精神池都还没发育完全的年纪,就已经能够使用精神力,把试图欺负他的人反揍得进医院。
明明拥有着特殊的强大。
但偏偏因为跟周围的人与众不同,就被当成异类看待。
这个年纪的他,是孤独的。
安静地站在角落,用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漠眼神看着对面那群小孩。
梦里的画面,灰暗且没有颜色。
只有在他把人打得受伤流血后,才能见到一抹鲜艳的红。
梦境切换,又换到了恶塔。
少年时期的沈廷煜,每天都必须在恶塔里接受各种各样让人极为痛苦的刑罚。他们管这个叫做对极端者们的服从驯化,要用来让那些行事风格特别极端,特别暴力与反社会的E型变得听话懂事,不再胡乱伤害别人。
这种刑罚,用在明海那种变态杀人魔身上,徐清然没什么意见。
但沈廷煜这样的,明明已经很用力在忍耐,却总是有人主动来招惹他。就跟明知道那是一头老虎,还非要上去捉弄他一样,老虎要是反击把人抓伤,不是很理所当然?
他很少主动招惹别人,可所有人却把他当成怪物那样针对,难道还不允许他还手吗?
恶塔的刑罚制度,真的很有问题。
倒不如说,已经崩坏成部分心理变态的工作人员的恶趣。
画面再次切换,进入新的梦境。
可却还没脱离恶塔场景。
梦里,徐清然看着那道越发成熟的身影,微微怔愣。
根据徐清然迄今为止所获得的信息,沈廷煜在恶塔受刑三年后找到机会脱离痛苦,去到了外塔。从那之后就没再进入恐怖的1和2塔,而是直接优秀离开,前往军学院发展。
没错的话,那时候的他才仅有十五六岁的年纪。
然而这场梦里,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明显已经有了二十左右的岁数。
模样也跟现实里现在的成年样貌,差异不大。还有他的右眼,一直都处于重伤失明状态,只能终日贴着个白纱布。
可他却还没脱离恶塔。
周围站着好几个身穿白袍的研究人员,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药剂,一支接一支,在他身上做测试。那些药似乎都不是普通用来救命用的药,每个都有固定的作用。
有的时候,烧得被注射的人全身红得发烫。
有的时候,像有无数蚂蚁在身上啃咬一样痛,痛得他不得去伤害自己。
有的时候,是诱惑,逼迫他不得不通过自残的方式来保持清醒,不让自己的意志分散。因为他的定力足够,他们就一遍又一遍往他身上加大剂量,想看看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终于,逼得沈廷煜抢走了某个守卫身上的精神力武器,对着自己的精神池开了一枪。
动手前的眼神,是那么的果决与疯狂,不带一丝犹豫。
徐清然又是一怔。
眼前画面,仿佛与西城地下城的那一日重叠。
而这些画面里,有的时候,还会出现穆子玥冷傲又嚣张的身影。
待在一边,欣赏着他最讨厌的人遭受折磨。
很幸运,梦里的沈廷煜逃过了一劫。
他没有变成精神病患,也没有变得痴傻疯癫,但也很不幸需要继续在恶塔面对独属他的酷刑。
大概是又隔了几年。
他才终于发了一次疯,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强行引爆精神池的力量,重伤许多人后找到机会逃离了恶塔。
沈廷煜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事,似乎都在梦里应验了。
在外流浪不得温饱,颠沛流离辛苦藏匿的日子,梦里的那个他都在经历着。
一帧帧画面中,徐清然还见到了几个熟人。
其中就有沈廷煜曾经带他去过的一家餐厅,里面那位据说是他好朋友的厨师长兼老板。这位老板确实不得志,但是在沈廷煜流浪的时候,曾经收留过他一阵子。
做饭给他吃。
会跟他谈自己希望能够开餐厅的理想。
后来在沈廷煜被追兵发现时,主动掩护他逃跑。
还有西城的那对老夫妻。
沈廷煜流落太月星时,整个人瘦骨嶙峋,看起来就是那种长年饱受饥饿之苦的可怜人。
是他们在他即将饿死的时候,帮了他。
徐清然就像一个旁观者。
无法干预,只能看着这些梦境一场接一场在他面前变换。
最后一场梦,停留在了天龙系。
穆子玥带着他底下的人,找到了躲藏在这里的沈廷煜。
他拿着他让人研究出来,可以发出让精神池受损之人感受到痛苦的超音波器具,继续着他对沈廷煜的折磨。
明明应该能把在场所有人全部杀死的强大E型,因为这点,只能僵硬着身体,倒在地上任人拿捏。
“听说,北城这里有很多野狗。”
“你在这里待了那么久,有没有沾染上他们的习性?”
穆子玥笑得肆意。
踹了他一下,说:“学狗叫几声听听,我就让你好过一些。”
沈廷煜是个硬骨头。
哪怕痛得快要死去,都绷紧了身体,愣是一声不吭。
穆子玥嘴边笑容逐渐消失。
加大了折磨他的力度。
而被折磨的人,哪怕痛得无法保持清醒的意识,脸色苍白,也仍是不曾屈服。
一个音节,都没发出过。
穆子玥正要接着动手,附近的山上忽然传来狼嚎般的声音。
紧接着便有无数的狼犬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而为首的是只通体雪白,体型比其他人稍微壮一些的白犬。它两只冰色的眼睛布满滔天恨意,死死瞪着穆子玥。
徐清然才意识到,梦里的场景正好是在北城的天光山范围。
而那只白犬,好像就是他的白狼。
他还是第一次在它脸上见到如此凶戾的表情。
仿佛跟穆子玥有深仇大怨,每一次往前的冲击都是直奔穆子玥而去,只是每回都被穆子玥周围的护卫拦下。站在穆子玥这方的人员它都无差别攻击,好多护卫是硬生生被它咬下了一块大肉。
有人匆匆跑到穆子玥身旁对他说:“大殿下,这好像就是几年前我们弄死的那只狼犬的犬群……它们可能是来报仇的。”
“北城形势严峻,不便多留。”
“而且犬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北城的护卫组织与军队很可能马上就会过来,我们人数不够可能打不过……”
穆子玥瞥了沈廷煜一眼。
见他动弹不得,冷笑着说了声:“撤。”
“死前喂一喂狗,也算是死得有价值了。”
穆子玥在护卫队的护送下安全撤离。
狼犬们追下山,看着他搭乘飞行器离开,只能不断发出愤怒的嚎叫。
白犬目光死死盯着那架飞行器远去,直到影子彻底消失,才不甘心地收回视线。
回头看见倒在地上的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
最后没有动手,而是指挥着犬群回到山里。
风声萧萧。
草木轻微摇晃。
徐清然走到沈廷煜面前蹲下,神色微愕。
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黑发蓝眼的男人就那样在原处躺了很久。
哪怕他是如此的狼狈,整个人削瘦的状态也不如印象中的精致好看,但那只蓝色的眼睛却依然如此漂亮。即使铺着一层暗沉的灰雾,也依然坚毅如初。
如同他无法摧折的傲骨。
徐清然与他隔着次元对视,下意识伸手想触碰他。
掌心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直到身上的桎梏消失,手指能够开始动作,他才用力在地面微微收起手指,抓出深深的抓痕。
微微开口,嗓音里发出一节虚弱的声音。
“呵。”
短短的一声轻笑,好像塞满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恨意。
半晌,又说了一句话。
“好痛啊。”
声音淡淡。
碧水山庄的大别墅里。
徐清然还在沉睡。
屋外忽然传来一道格外响亮的雷声。
仿佛劈在了屋顶上那么巨大。
床上的人这才睁开眼睛,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神坐起身。
盯着昏暗的房间,一动不动怔愣很久。
直到脸颊上似有一道温热滑过。
他才怔然抬起手,往脸上摸了摸,摸到一片湿润。
同一时间,道不清的难过在他胸口处炸开。
眼眶里的泪水就跟开闸了似的,完全不受他意识的控制,不断往下冲。
系统震惊:「咦?!」
「……宿主大大,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系统存在于徐清然的脑袋里。
但只能感知他的想法和心念,跟他一起看到灵魂记忆碎片的画面,却看不见他的梦境。
所以只是关心问他:「是做恶梦了吗?」
是恶梦吗?
是恶梦吧。
徐清然还没从梦中的情绪缓过来,楼下忽然传来了门铃的响声。
然后还有敲门声。
他擦干了脸上那丢人的水迹,起身下楼,在客厅里见到同样被吵醒的白犬。
天凉,它喜欢窝在客厅暖气边休息。
白犬看着他,没有对屋外的气息露出排斥反应。
徐清然打开了灯,恍惚地走到门前,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本该被隔绝在大门外的访客,怎么能同时敲响房屋这边的门。
——除非对方拥有这栋房子的通行许可。
他把门打开,外面还在下着稀稀拉拉的雨。
而门口处的人,模样与刚才梦境中的那张脸竟是无比相似,惹得徐清然又是一愣。
屋檐下的柱子边,斜躺着一把伞。
上面还在滴滴答答滴水。
即便有雨伞遮挡,但沈廷煜身上还是免不了被雨水打湿了些许,连头发和脸颊都被风雨沾上了湿润。
就那样怔怔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有一滴水从他眼角的位置滑落。
分不清是恰好滴落的水珠,还是眼泪。
却见他眼眶微红,出口的声音微哑中藏着一丝哽咽,问:“……你怎么哭了?”
徐清然又是一怔。
确实,跟他缔结伴侣契约的沈廷煜,好像会被他的心情影响。
想着,徐清然逐渐意识到现在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难道帝国已经开放跨阵营许可了?
但算算从天狼系来天蛇的日子,沈廷煜就算把速度开到极限也不可能这么快?
·
屋里很暖和。
沈廷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徐清然正站在他面前,拿着毛巾替他擦干头发。
他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抬头问:“徐清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不自觉在颤抖。
沈廷煜现在整个人就是难受得,心脏快要炸开的状态。
好像有人掏空了他的胸膛,把数不清的悲伤塞了进去,塞得满满的,令人窒息。
他这还只是因为灵魂间的感应。
那徐清然得有多难受?他又是遭遇了什么,才会这么难过?
徐清然闻言,止住手上的动作。
思绪又回到了梦境。
好一会儿,才回道:“我做了梦。”
“是恶梦。”
沈廷煜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意外:“什么梦能把你……”
‘伤’得那么重。
徐清然面不改色:“梦见我男朋友在没回我消息的几天里,都在跟别人厮混。”
他不是没想过说实话。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做不到拿出这些事,来询问沈廷煜,问他是不是都真切经历过,问他是不是重生者。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么的痛苦。
沈廷煜:“……”
他又被气笑了。
胸腔里的郁闷好像也跟着被驱散了些许。
他拿出关机的手机,边重新启动边回答:“没办法,我这几天都在违规过来见我男朋友,只能尽量保持手机和通讯器的离线,不让帝国军警捕捉到我的踪迹。”
徐清然顿了顿,想起什么,微微睁眼:“……所以这些天新闻报导说,那个疑似I型高智商且砸坏好几个关口的违法者,是你??”
沈廷煜莞尔:“如果没有其他像我一样的疯子的话,那应该是吧。”
徐清然沉默。
心想,狗男人怎么敢的啊。
——怎么敢这样跟他双向奔赴。
徐清然今天脑袋乱糟糟的,感觉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但又不知道要怎么整理和面对。
想起之前莫成非给他的那瓶酒,就走去厨房拿了出来,对沈廷煜说:“来得正好,可以给你尝一尝了。”
他觉得他现在需要点能够上头的东西,让他胡作非为一下。
沈廷煜迟疑:“……那你喝吗?”
徐清然理直气壮:“怎么?好酒你还想独吞?”
沈廷煜:“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担心,他沉醉又开始为非作歹。
今天没有屏幕隔着,他希望理智线不会被徐清然击溃瓦解。
徐清然的酒量确实不行。
大概是遗传了这具身体的母亲戚盛雪吧。
沈廷煜眼睁睁看着他一杯都还没喝完,整个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
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用着意味不明又格外勾人与深情的眼神看他,看得他如坐针毡,心里不安。
……总觉得徐清然又在打什么主意。
而且,他今天的状态看起来真特别奇怪,刚刚跟他说话什么的都格外温柔。
沈廷煜放下酒杯,决定在徐清然过于神志不清前先送他上楼:“先去休息吧,我大半夜过来,打扰你睡觉了。”
其实他原本想等天亮,或者确定徐清然睡醒了再来敲门给他惊喜。
只是莫名心里感应就开始不舒服,就决定过来看看了。
现在看着,好像确实没什么大碍。
徐清然难得听话,眼神看起来也挺清醒。
跟着他一起上楼回房。
沈廷煜把他送进房间就想离开。
结果人没来得及走,就被徐清然一脚揣着房门,把门给关了,霸气阻挡他的退路。
沈廷煜:“……”
他眼皮刚跳,忽然就被一道重量碰撞到了墙边。
徐清然难得主动抱住了他。
头靠在他肩膀边,长舒了口气,声音淡淡问:“沈廷煜,你是在嫌弃我吗?”
“……不要乱说话。”
沈廷煜对徐清然很有耐心。
靠着他的人,身上还带着沐浴乳的淡香。
跟甜甜的酒香混在一起,莫名叫人有些恍惚。
出神中,又听见徐清然低低说了句:“我想你了。”
“你今天怎么还不亲我?”
沈廷煜:“……”
所以才说,真不能让徐清然碰酒。
沈廷煜能拒绝徐清然的要求吗?
不,他根本拒绝不了。
光线暧昧的房间里,两个人抵在墙边,亲得难舍难分。
这种氛围下,徐清然今天又格外积极与诱人,同样思念他许久的沈廷煜难免有些动情。
徐清然察觉到了。
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问他:“你不难受吗?”
沈廷煜眼神坚定:“不难受。”
徐清然见他这样,心里突然又闷得慌。
难怪沈廷煜的定力与忍耐力,都惊人得过分。
前世遭遇过了那样极致的痛苦,这一世,这些小事放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徐清然垂眸。
沈廷煜忽然又感知到了他的不高兴。
迟疑着准备开口时,手背忽然被另一抹温热轻轻覆住。
“沈廷煜,我不逼你。”
“你无非就是担心我和你的灵印接触后,会受伤。”
徐清然抬眸看着他:“所以我想到了个办法。”
“只要我抓住你的手,不跟你那个地方有直接的接触,不也能达到相同的乐趣吗?”
沈廷煜听得眼睑轻颤。
眼底是满满的震惊,大概完全没想到,徐清然为了搞点事还能想出这种‘漏洞’来。
“沈廷煜。”
怀里人微微抬头,靠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里带着甜甜的酒气。
慵懒的尾音煞是勾人,仿佛来自伊甸园的深深诱惑,在他耳畔轻轻飘过。
对他说:“把我弄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