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秦月电话时，李燚正在收拾厨房，大理石岛台偏矮，他需要微微躬着身才方便操作，六岁刚来李家那年，这高度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难以企及。
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虽然明知李如轻易不会光顾厨房这种地方，李燚仍旧伸手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在水流声哗啦啦的背景音中，他抬脚走到厨房另一头，面朝门口方向，接起电话。
“我刚去了趟学校，同学说你不在，跟老师请假为什么不提前问过我？”
秦月长相明艳性格火辣，讲话时常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她也有温柔的一面，早年做生意，学一口吴侬软语在上流圈层的太太团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认识李满国的时候，她正逢事业低谷，合伙人坑了钱卷款移民海外，不仅多年打拼出来的心血打了水漂，甚至背上债务面临坐牢的风险，人走霉运喝凉水都塞牙，往日和颜悦色的那些阔太们嗅到风声，也开始将她拒之门外。
万念俱灰之际，是李满国雪中送炭，出钱为她偿还债务，一年后李燚出生了，与此同时，李满国因为攀上季家的关系拿下政府项目，事业更上一层楼。那年暑假，正上小学的李如被他爸奖励一场环球旅行，并出手阔绰地包下私人飞机送母子俩出游，以弥补自己工作繁忙无暇分身陪伴妻儿的遗憾。
李如在圣莫尼卡海滩的黄金落日下打视频给发小季冰和白礼生，惋惜俩人放暑假还有功课要完成，不能陪他一起玩耍，那时候的李如，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秦月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李满国的出现为她解了前半辈子最大的困境，李燚的诞生，昭示着她后半辈子亦能安枕无忧，她其实自尊心很强，脾气又倔，当年是李满国隐瞒已婚事实将她骗上床，等知道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大了。一开始是想过拿掉的，她给李满国打电话，问对方要不要孩子，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良久，最后毫不留情地命令她去拿掉。
挂断电话，秦月心一横，决定把孩子留下。
凭什么，肚子是她的，生与不生，只有自己说了算。
她后来见到了李满国的原配，在某次太太团的下午茶聚会上，远远看着，是个纤弱又温柔的女人，她也知道原配跟李满国有个儿子叫李如，含着金汤匙长大养尊处优的骄矜小少爷，快生李燚的时候她甚至偷偷去看过那孩子一次，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S城一家赫赫有名的私立贵族小学，秦月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上，看着那小少爷背着书包从学生堆里气定神闲地走出，校门口等候多时的迈巴赫司机疾步迎上去欠身为他拉开车门，姿态恭敬非常。秦月一边默默看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肚子，银顶迈巴赫甩着尾气渐行渐远的时候，她感觉掌心下的孩子似乎踢了踢自己。
半个多月后，秦月在医院诞下一子，八斤多重的男孩，险些要了她半条命，但同时内心悬了许久的那颗大石头也终于落地，她给孩子取名叫李燚，如意，如意，她希望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有朝一日，终得如意。
面对预料中的质问，李燚停顿了一两秒才回：“问不问你有区别吗？”
“李燚！”秦月扬起声调：“你又在跟我闹什么脾气？”
李燚并未吱声，眼睛始终盯着厨房门口方向。
那边秦月等了几秒，稍稍软下语气，但态度依旧强硬：“我知道你去找你哥了，你愿意跟他亲近，我不干涉。但你现在的身份是高三毕业生，要以学业为重，晚自习不能请假，我现在在路上，很快就到，送你回学校。”
“不劳大驾。”李燚冷淡地说：“我有手有脚，自己会打车。”
“别再让我讲第二遍——”秦月话音落，又陡地拔高音调语速极快地啐了句：“——操你妈傻逼，会不会开车！”
骂完街不等李燚回应，她径直挂断。
等李燚收拾好厨房回到客厅，却没寻见李如的影子，正纳闷儿，头顶响起一道声音：“你晚上要是想在家里睡的话，刘阿姨不在，房间得自己收拾”
李如倚着二层楼梯尽头的扶手栏杆，偏头垂眸俯视下来，天花板水晶吊灯华丽璀璨，映照着他的侧脸，削瘦英挺，像雕塑一样。
李燚喜欢他哥对他用“家”这个字眼，好像无形中被接纳，他仰头看向李如，灯辉落在眼睛里，亮晶晶的：“不了，我得回学校。”
李如反应平淡：“不是说跟你班主任请过假了吗？”
“他没同意。”
李如微妙地挑了下眉，然后道：“那我可能送不了你，晚上有事。”
“没关系。”李燚笑着说，话锋又一转：“哥，你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李如冷哼一声，眉眼却是愉悦舒展的：“你又知道了？”
“是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吗？”李燚问。
“跟你个小屁孩说不着。”李如敷衍道：“赶紧走吧，回学校安心上课，少惹事，当个好学生，别让你们班主任烦心。”
他哥以前从来不会跟他废话这些，李燚内心奇怪，却也知道见好就收，走到沙发前拎起背包，挥手道别。
目送李燚离开，李如转身边往书房走，边掏出手机给虞杞川回过去一条微信：李燚请假，你没给批准？
点击发送后，又觉得这话颇有仗着男朋友的身份以权谋私兴师问罪之嫌，于是秒撤回。
与此同时，对话框上方显示正在输入中，见他撤回了消息，停顿一下，又继续输入，须臾后那边回过来一行字：我看到了。
虞杞川：他什么时候找我请的假？
李如绕过书桌窝进真皮转椅里，脚尖点地情不自禁转了半圈：你住在手机里吗，是怎么做到秒回的？
虞杞川：正好打开手机看见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么，你刚刚说李燚请假，到底怎么回事？
李如在心底叹口气，谈恋爱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虞杞川还是那个虞杞川，涉及正事永远郑重其事不苟言笑，他心里那点想借题发挥耍横拿乔的小心思散得干净，也被带得正经起来。
李如：没事，估计那小子骗我，原本是想逃课的，已经良心发现回学校去了。
等了等，虞杞川没再回复，他只当对方有事在忙，一中教学任务向来繁重，更何况是带毕业班的班主任。
李如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转而切出微信，点进通讯录，准备给季冰打个电话。
结果掌心一震，手机上方弹出一个视频请求，虞杞川发来的。
他微怔了怔，大概是情怯，过了几秒钟才接起，屏幕一闪，露出虞杞川那张英俊面庞。
李如清了清嗓子，道：“干吗突然打视频？”
虞杞川那边的画面晃动一下，他的脸消失又出现，勾唇浅笑：“你在忙？”
“不忙，我在家，书房。”李如把手机屏幕翻过来给他看四周环境，并问：“你呢？”
“这么巧，”虞杞川低沉着嗓音道：“我也在书房，不过是在我姐家的书房，客厅人太多，我弟虞鹭明和他新交的女朋友也在。”
李如闻言抿了下唇，感觉他像在旁敲侧击，“你该不会是……”
那句“该不会是也想带新交的男朋友过去”卡在嗓子眼，终究难以启齿。
虞杞川漾着笑：“不会是什么？”
李如正了色，意图岔开话题：“没什么。”
虞杞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屏幕太小，李如慌不择路移开目光躲避对视的小动作暴露得尤其明显，片刻后听见对方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郑重且认真地问：“可以吗？”
李如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
“如果我想把你介绍给家里人认识，你会同意吗？”
李如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他觉得太过突然，也习惯了用这个动作去表达错愕：“太早了。”
这一微妙变化被虞杞川尽收眼底，停顿了一息，他想说，其实不算早，这份感情隐在水面下，等到昭然若揭的那天，才惊觉它已经存在了许多年。
但这话不能讲出来，能讲出来的只有：“对你来说确实太早了，没关系，” 他脸上笑意未减：“我可以再等等。”
李如眸光闪烁：“嗯。”
两个人同时沉默，又同时开口——
“那个……”
“你——”
虞杞川冲他眨了下眼，明朗又坦荡：“你说。”
“你会因为我的拒绝感到不开心吗？”李如直白地问。
“当然……”虞杞川不紧不慢道：“多少会有一点，但微乎其微，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李如撇了下嘴，虞杞川失笑：“又怎么了？”
“我发现你这人讲话喜欢设陷阱。”李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虞杞川面露无辜：“哪有。”
李如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不得不说，长得好看的人是很容易被原谅的，因为颜值太具备迷惑性，况且那双眼睛深情款款看着你的时候，除非铁石心肠，否则不可能不动摇。
但李如多少有点铁石心肠，昂了昂下巴道：“别这样看着我，试用期都没过就提要求，你——”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视野内撞进了别的东西，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二楼书房落地窗正对着别墅区的内部道路，路面上缓缓驶过来一辆红色玛莎拉蒂，他认得那车。
春野别墅算这一带的富人区，注重隐私门禁森严，然而秦月却可以畅行无阻地把车开进来。
“李如，”虞杞川在屏幕那边叫他，觉出他情绪的转变，跟着敛了笑意，“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