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攸容站在城墙上, 看着梅盛雪自宫门红墙黑瓦中走出,走入漫天风雪中。
“太皇太夫。”
玉瑾华被画屏引着走上城墙,站在他身后行礼。
“母亲, ”玉攸容笑着转身扶起她, “这里风大, 我让人在湖心亭备了梅花糕梅花酿, 我们去那里慢慢聊。”
玉瑾华严肃的神色缓和下来, 带上些许亲近,起身时脸上露出些儒雅的笑意, “好。”
湖心亭。
一番闲聊后, 玉瑾华起身告辞。
只留下给自家已身居高位的儿子顺带捎进宫的“字帖佛经”。
让人收拾了玉盘银碟,玉攸容独自坐在湖心亭中, 打开她留下的字帖佛经,熟练地从封页拆出了几张藏得隐晦的书信。
信封上未写明收新人是谁,然而拆开信,信的抬头为镇北侯, 而非太皇太夫。
这是别人写给镇北侯的书信。
亦是他在重生之初便去信托母亲查的能将叶月松握在手中的“把柄”。
“主子, ”画屏自亭外走进来, “我们的人去迟了,未请到镇北侯世女入宫。”
“可有查到她去哪儿了?”
“她去为圣僧送行了。”
……
宫外, 有人拦住了梅盛雪的去路。
“阿雪。”来人温和地唤道。
梅盛雪微怔。
他垂眸低声唤道, “母亲。”
梅鹤文自他落满白雪的头顶一直向下,见他裹着厚厚的斗篷, 里面的袍子也厚实温暖, 才放下心来, 撑着伞上前一步,将他遮在伞下, 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听说你要去岭南历练?”
“是。”梅盛雪随着他一同向前,只回答了一个字,便不再多说。
“坐马车还是骑马?”
“骑马。”
“出门的东西可备齐?”
“已备齐。”
一问一答间,带出如雪般冷峻悠长的疏远感。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自他入寺之后,母亲未来看过他,也不准父君兄姊来看他。
少有的几次见面,也只是遥望对视,随后便各自挪开,不曾招呼,不露笑颜,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如今骤然相处,他已不知,该如何亲近。
幼时,母亲每次上朝回来,都会给他带街上的小吃,有时是冰糖葫芦,有时是油炸肉饼。每逢节日,也会带上他出去游玩。
他高高地坐在母亲的肩膀上,看着街上的杂耍舞蹈,兴奋得鼓掌。兄长姐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父君站在母亲身旁轻笑。
“唰!”
白雪唰唰落地的声音打断了梅盛雪的思绪。
他抬头看去,见他们正停在街边屋檐下。厚重的青瓦挡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为他们营造出一处落脚之地。
梅鹤文倾斜着绘着青色高山的油纸伞,将这一路行来伞面上堆积着的白雪轻轻抖落在角落处。
街上行人匆匆攘攘,未有一人被溅上他伞上之雪。
待到将雪全部抖落,他才重新举起伞,自伞下对梅盛雪伸出手,“阿雪,过来吧。”
一如少时。
梅盛雪垂眸,重新躲入伞下。
依旧是一路沉默。
突地,梅鹤文停了下来。
梅盛雪抬眸,看向近在眼前的城墙以及城墙下牵着马正在等待的宫人,这段路程已尽。
在雪中站了良久,梅鹤文才说道,“太皇太夫很看重你。”
“是。”
“此次去岭南,你一个人去吗?”
“是。”
“一路小心。”
梅鹤文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沉默。
梅盛雪眼神柔和下来,“母亲珍重。”
梅鹤文送了口气,笑着点头。
梅盛雪自伞下走出,铺面迎来的雪落了他满头。
母亲很爱他,只是不理解他而已。
“驾!”
他翻身上马,抬手将黑色的斗篷帽子扣在头上,扬鞭驾马驶出了云州城。
黑色斗篷翻飞,斗篷上绣着的青色玉竹在雪中颤颤摇晃,依旧青绿挺直。
在离云州城三里的柳亭处,梅盛雪再次被拦下。
“梅公子。”叶月松穿着一袭红衣,在这大雪天中躺在一匹红马上,招摇地朝他挥手,笑容明亮灿烂,“这不还是让我赶上了。”
梅盛雪抬眸看着她。
“来!”叶月松从马鞍上取下两壶酒,一壶扔给梅盛雪,一壶拿在手中遥敬,“远行莫忘好友好,留守云州待君归。”
话毕,便仰头将酒倒入嘴中。
他于诗中特意点出“好友”二字,便是怕梅盛雪连她的酒都不接了,那她岂不是错失了一个八卦的好机会?
这可是圣僧和当朝太皇太夫的八卦!
更何况,她也担忧他万一不小心透露了心事,怕是死相凄凉。她若是及时知道,说不定还能赶得及收尸。
梅盛雪接过酒壶,眼中闪过笑意。
他抬手,仰头将酒倒入喉中。
他们一人仰卧于马上,高举酒壶,酒液自半空中落入喉中,风流浪荡;一人端坐于马上,抬头饮酒,露出修长的脖颈,清冷自矜。
端的是潇洒飘逸。
叶月松放下酒壶,看着梅盛雪挑了挑眉,“你还真是不打算回罗浮寺了。”
酒戒为佛门八戒之一。若他打算三年后重回罗浮寺,重拾圣僧之名,便当持戒训斥,而不是与她对饮。
不经意间的动作往往最能透露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梅盛雪微怔,垂眸将未喝完的酒壶放入搭在马鞍上的布袋中。
他自是要回罗浮寺的。
他不回罗浮寺,如何终生不嫁,与太皇太夫相伴余生呢?
自古嫁娶之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皇太夫亦不好干涉。
“若是被镇北侯听到你这句打油诗,她恐怕会大怒。”梅盛雪抬眸,避开这个话题。
“大怒就大怒吧,”叶月松悠然地躺在马上,看着悠悠扬扬的大雪自遥远的天空飘落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德性,能作出来就不错了。再说了,我在云州,她在北域镇守北疆,没有圣命不得回京,想打我也打不成。”
而她也回不去。
她表面上是被镇北侯送回京中享受荣华富贵的世子,实则是她为表忠心送进京中的质子。
当然,她也乐得当一个逍遥纨绔,在京中为母亲刷存在感,争取圣心。
只是有时候,比如现在——
她难免有点想家。
想母亲,想父君,想念一家团圆的时候。
“走了。”耳旁声音响起,叶月松抬头,便看见梅盛雪已绕过她,准备继续前行。似雪般冷冽的双眸平静清澈,不起一丝波澜。
“才明白了自己心思就要走,不会舍不得?”叶月松笑着调侃,“若你求求太皇太夫,说不定他就免了这三年。”
“他不会。”梅盛雪扬鞭拍在白马身上,白马扬起蹄子向前奔去,溅起一地飞雪,“还会再见。”
因为还会再见,所以就算舍不得也能平静离开吗?
叶月松看着梅盛雪远去的背影,她果然没看错,梅盛雪果然是个妙人儿,当不成蓝颜,当朋友也是好的。
“也是,还会再见。”叶月松扬起笑容。总有一日,她会再见到母亲父君,一家团聚。别的不说,她娶亲的时候,总能向太皇太夫求个恩典,让母亲父君回来一趟吧?就是娶谁这是个问题……
她在雪天中想了许久,都没确定最后人选。
“镇北侯世子。”耳旁有声音传来,有点好听,还有点儿熟悉。
叶月松回神,看到流萤,吓得立刻坐起身,端正姿态。余光瞥到柳亭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身影,更是神色严肃地看向流萤,“太皇太夫有何吩咐?”
流萤忍不住笑出声,“主子唤您过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说这天儿冷,别着了凉。”
“是,谢过太皇太夫关心。”叶月松下马朝流萤谢过。
“主子在亭中等您呢,要谢当面谢去。”流萤眼珠子滴溜转着,笑着打趣她。
叶月松挺直身体,向亭内走去,重重拜下,“臣见过太皇太夫。臣刚一时思索入迷,不觉时辰,险些冻坏了身子,多亏了太皇太夫关心,遣人来唤醒臣。”
“过来,陪哀家喝杯热酒。”玉攸容笑着招手,为她倒了一杯酒。
叶月松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太皇太夫身旁,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液香醇,温暖灼人。一杯下去,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眉目忍不住舒展开来。
玉攸容笑着看她放松下来,出口问道,“月松,近日你母亲可有传信于你?”
叶月松僵住,“没有。”
太皇太夫什么意思?她母亲出事了?北疆失守了?
“那你昔日在她身边时,可有发现她行为异常?”玉攸容抬眸,示意画屏为她添酒。
叶月松瞬间汗毛耸立,握紧酒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没有。”
酒水落入酒杯中,仿佛汹涌的海浪击打着她的心脏,暖热的温度自杯壁传来,如岩浆般烫伤了他的手。心中隐隐冒出的那个猜测,宛如烈焰一般灼烧着她的心。
不是北疆的问题?母亲行为异常?什么行为?母亲身为镇北侯,什么行为才称得上异常?异常到了太皇太夫亲自来过问的程度?
“可曾见过她与胡人往来?”玉攸容举起酒杯,温和地问道。
“砰!”“咚!”“碰!”
慌乱的音乐三重奏响起。
叶月松修长的手指捏碎了酒杯,裹着艳丽红裙的膝盖重重跪在了地上,洁净的额头磕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太皇太夫明鉴!镇北侯府世代忠良,所做所愿皆为云国,绝无二心!”
“是吗?”玉攸容垂眸看着他,如玉的手指端着酒杯送到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是的!请太皇太夫明鉴,莫听信小人谗——”
叶月松看着飘落到眼前的几页书信,喉咙突地像被鱼刺卡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几张是别人写给她母亲的信,信的落款是原国大汗的名讳,还加盖了原国大汗的印章。还有一张,是她母亲的回信。信上是她母亲的字迹,亦加盖了镇北侯的印章。
她就着跪伏的姿势,将落在地上的书信全部看完。
她越看越是沉默。
圆润的指甲深深挖入肉中,连带着心脏都痛了起来。
那封回信中,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熟悉的她母亲的语气;自原国大汗传来的书信内容,也与她昔日在北疆时母亲的调动一一对应上了。
勾结外人,叛邦卖国,当凌迟处死,诛九族。
良久。
叶月松闭眼伏在地上,“臣听候太皇太夫发落,但请太皇太夫派人去北疆彻查此事。母亲身为镇北侯,为云国戎马一生,如此武断判罪,若是误会,怕会引起北疆动荡。”
“若不是误会呢?”
叶月松沉默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镇北侯府凌迟处死,诛九族。”
玉攸容看着她。
在系统给他看的话本中,镇北侯府是货真价实的叛逆,于三年后借着他大哥成亲将叶月松唤回,举家叛国投敌,向原国献上了北疆。
只不过她在路上耽搁了一天,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城墙上飘着胡人的旗帜,城墙内生灵涂炭,哀嚎万里,她的母亲已由云国的镇北侯变为了原国的开疆候,她的祖母吊死在了房内。
她借着自己的身份混入城内,在大宴上刺杀胡人将领,割下她的头颅千里迢迢逃回云国,只为证她叶家一脉祖上千年清名。
投国的镇北侯是云国的叛逆,亦是她叶家的叛逆,她叶家不认!她不认!
清水变污容易,再清却难。
她被投入狱中,若非皇子求情,甚至以自身相要挟,怕是性命难保。彼时,他深居后宫,不问朝政,只是有人来他面前哭了一场,他便也帮了一帮,但也仅仅是让她保全性命而已。
直到皇帝又换了一届,叶月松才趁风起势,洗清污名,权倾天下。
如今离那场叛乱还有三年。
北疆不能丢,但叶月松他也要用。
不仅要用,还要只能他用。
“那便你去查吧。”玉攸容重新拿过酒杯,起身为她倒了一杯酒,俯身放在地上。
叶月松猛地直起身,眼中满是惊喜。
“若是哀家冤枉了镇北侯府,哀家为你镇北侯府摆酒道歉;若是——”玉攸容直起身,如玉的面容与他擦面而过。
“臣必定大义灭亲,手刃逆贼,镇压叛乱,保北疆不乱后,再来向太皇太夫请罪。”叶月松激动地打断他。
叛国证据在前,能够得到一个调查的机会,能够让自家人亲自去调查,而不是直接下狱抄家,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若是镇北侯真为叛逆,你便为新的镇北侯,持哀家手谕,接管镇北军,杀无赦。”玉攸容俯视着叶月松,将刚刚被打断的话续上,“原镇北侯一脉只诛首恶,其余人没收财产,贬为庶民。”
当然,她也同时传信给了其他几位诸侯。若是叶月松拿着她的手谕加入叛乱,等待她的便是她自己所说的“凌迟处死,诛九族”的下场。
总不会比前世更遭了。
这句话的恩典过重,叶月松甚至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重重磕在地上,却觉得再重都无法重过太皇太夫对她的宠爱和信任,眼中同时夹杂着痛苦和轻松,“臣愿为太皇太夫马前驱。”
她自然知道,以太皇太夫的态度,谋逆多半是真的。
她亦知道,她若按太皇太夫说的做了,纵然在忠义上无可指摘,但于孝道上却是大逆不道,为万夫所指。尤其她踩着亲生母亲的尸体上位,更是会让人敬而远之。从此,她便只能依靠太皇太夫,如他所意的做一个孤臣,为他执掌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
但以她一个人换换北疆安稳无恙,换叶家千年清名,换叶家那些不知情的人性命无忧,值得。
“那哀家便祝君一路平安。”玉攸容重新坐下,举起酒杯。
叶月松端起放在地上的酒杯,直起身,看着玉攸容笑道,“太皇太夫仁厚大度,明断善用,雄才大略。有太皇太夫执政,是云国之福。”
她抬手仰头,将杯中酒倒入喉中。
她眼中可能会手刃亲人的痛苦徘徊不散,脸上却已现出几分豁达之色。
她所言皆发自内心。
不是谁都愿信,敢信,能信叛逆之女的。
她也庆幸,她和镇北侯府都还有选择的机会。
“哀家还要拜托你一件事,”玉攸容托住她的手臂讲她扶起来,“盛雪孤身一人在外行走,难免会遇到意外。哀家知道你身边有训练有素的老兵,想让你派个人暗中照看一下。”
叶月松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同这件事一样严重的事。
只眨眼间,她就想到了为何太皇太夫要借着她的手做这件事。
盯着他的人太多了,无数双眼睛放在他的身上,企图揣摩他的心意,他的喜恶,然后讨好他,或者操纵他。
她看向玉攸容,“梅公子刚走,我已派人暗中跟了上去。”
玉攸容眼中露出笑意。
两人相视而笑。
……
半月后。
镇北侯叛国谋逆一事与镇北侯嫡女叶月松大义灭亲,向太皇太夫举报镇北侯叛逆,并率军亲自将镇北侯斩于刀下一事,同时传到云州,震惊天下。
叶月松押解镇北侯府一脉入云州请罪。
原镇北侯府一脉所有知情者尽被斩首,其中还包括叶月松的亲生父亲、亲生大哥,其余人被剥去爵位,没收家产,贬为庶人。
叶月松被任命为新任镇北侯,统领镇北军镇守北疆,从一介质子一跃成为执掌大军的镇边大将,从风流浪荡子成为名传天下的忠臣,亦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拥兵自重的将领、蠢蠢欲动的世家皆安分了下来。
太皇太夫手中有刀,可杀人。
北疆。
叶月松坐在空荡荡的镇北侯府中,独自饮酒。
她的脚下,已经堆满酒坛。
京中的镇北侯府空是因为她不喜人多,而北疆的镇北侯府空是真的空。镇北侯府,没人啦!
“咚!”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破了她手中的酒坛。
她抬头望去,见墙头扒着一个小屁孩儿,是她被唯一仅存的被贬为庶民的亲生幼妹叶星文。
“阿父让我不要怨你,还要谢你,谢你保存了叶家血脉,保住了叶家祖祖辈辈的清名。”叶星文咬着唇,努力使自己不哭,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糊满了整个眼眶,“我不怨你,我会照顾好其他弟弟妹妹的,只是,只是,只是……”
她连说了三个“只是”,才最终将话憋了出来,“你是镇北侯,我这辈子都是庶民,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
“好。”叶月松应道。
叶星文努力露出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抬手想抹眼睛,忘了自己还扒着墙头,“噗通”一声摔了下去。
叶月松没挪窝,抬手灌了一口酒。
她听到墙外传来隐隐的哭泣声,然后是人挣扎着起来的声响,然后便是远去的脚步声。
她想起幼时她常带着阿妹扒墙头出去玩儿,阿妹人儿小小的,手也小小的,老是扒不住墙头。她只好在镇北侯府外面绕墙一圈铺了厚厚的沙子,沙子摔不痛。
她闭上眼,人已醉,手中酒晃晃悠悠地倒了满脸,分不清是酒是泪。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响了半天,将叶月松吵醒后突然又停了。
叶月松睁眼,只见敲门的人不请自入,叉腰看着她,“本宫带着君后给镇北军拨的粮草和军饷来啦!快给本宫安排住处!”
明霞皇子邬弱水,亦是话本中以自身相要挟,最后答应去南疆和亲来换取叶月松性命无忧的皇子。
粮草与军饷分毫未差地到达北疆,镇北军高呼“陛下万岁,太皇太夫千岁”的声音传出好几里,仍有回响。
……
玉攸容坐在案前翻阅着北疆来的书信。
镇北军,已入彀中矣。
他看向下一封,露出一丝笑意。
梅盛雪的书信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