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未接来电后,铃声再次响起,宋漾鼓足勇气,颤颤巍巍地接下许蔓的电话。
他强颜欢笑,故作镇定地开口:“你好,表、表姐,有啥事?”
对面沉默了几秒,语气不太友善:“还挺淡定啊,你觉得我有啥事。”
宋漾缩起了脖子:“我、我觉得哈……”
“你违约了你知不知道,违约要赔钱的,五万啊!你哪来那么多钱?我看你现在怎么办!”
宋漾急了:“我呸!要不是公司擅自抹黑我,我犯得着受这份气吗?你来试试,你能忍住不骂人我叫你一声爹。”
“这点气都受不了,能成什么大事?”那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不管怎样,按照合同规定的甲方义务第三条,主播要严格维持公司规定的人设,不得有歪曲、改变、破坏人设的行为,严重者视为违约,赔付相应违约金。”
宋漾如同雷击,当即朝对面喊道:“黑心公司!霸王条款!我才不会赔你们一分钱!”
他懊恼地趴在床上,翻了翻卡里屈指可数的余额,心酸得没眼看。
不甘心赔这个钱,然而思来想去,他再也不愿受破公司欺压了,按照这帮人的尿性,指不定以后还得怎么变着花样坑他呢,为了及时止损,他要立刻脱离这群邪恶资本家的掌控。
提前解约也必须交违约金,看来不管走哪条路,这五万是非给不可了,就当花钱买教训,赎个自由身,值得。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钱从哪来,他没脸找许老阿姨要,许蔓说可以先给他垫上,后面再慢慢还。
宋漾望着天花板哀叹了一声,谁年纪轻轻就背负五万债务啊,搞直播还没搞出点名堂呢,可谓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愁也没办法,只能以后省吃俭用,多干几份兼职,辛苦个一两年总能还上。
再说了,脱离公司后他就能自己做主播,没有公司和人设的约束岂不是可以大展拳脚?
他心中宽慰不少,突然又想起来直播间还有位大佬爆了金币,犹豫片刻,他打开手机搜到了Lis的账号,精心措辞后发去私信:
【Ceil:Lis老师,您成年了吗?未成年打赏可以联系平台退款。】
他看到Lis是在线状态,等了半天,终于收到消息提醒。
【Lis:成年了。】
【Ceil:那可以添加我私人联系方式,我退款给你。】
约莫十分钟后,Lis又简单撂下一句:
【Lis:退什么。】
【Ceil:我猜您应该是手滑了,本主播是有原则的,凭良心赚钱,不是我的我一分也不要。】
【Lis:谁说我手滑了。】
宋漾有些诧异。
那为什么爆金币,他想不通,自己那一顿羊癫疯似的嘴炮,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他甚至担心平台明天就把他划分到小丑区,到底有什么能让这位大佬青睐的地方,难不成这大佬有受虐倾向,给他骂爽了?
【Lis:你下次直播是什么时候。】
宋漾顿了一秒,下意识打字:
【Ceil:不好意思,没下次了,我要和公司解约。】
他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对面回复,担心Lis是不是不高兴了,毕竟人家才花了一千块就吃个闭门羹。
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手机终于震了一下:
【Lis:哦。】
宋漾思忖片刻,又发:
【Ceil:但我以后可能会用新皮转个人势。】
【Lis:嗯。】
【Lis:开新号了记得联系我。】
宋漾:?
宋漾眉头一皱,感觉很奇怪,这不太像粉丝能说出来的话,更像是……难不成真的遇到金主了?
还特么是个男的!
他抓耳挠腮,猜不透对面的脑回路,略显尴尬,随即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Ceil:谢谢您今晚的礼物,冒昧地问问,您是出于什么原因给我打赏?】
【Lis:你挺有个性。】
宋漾顿时噎住:“……”
紧接着,他脑袋里浮现了一个翘二郎腿的西装男,摇晃着高脚杯中的红酒,用那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的眼神说:“你挺有个性,是第一个敢顶撞我的人,小主播,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
宋漾被自己脑补的画面弄得有些汗流浃背,以至于他现在看到Lis的头像都产生想扇他两巴掌的冲动。
没法聊下去了,宋漾赶紧关闭了私信页面,一把将手机砸到床尾。
主播已下线,并且连夜爬上崆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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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宋漾动用一大半人际关系找兼职,最后相中了一家离出租屋不远的艺术培训机构,去给他们的播音主持班当助教,联系好机构后他就马不停蹄去面试,成功拿下这份工作。
周末他也没闲着,听说C大新开了一家文创店,正招人发传单,日结工资一百五包午饭,本着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原则,宋漾屁颠屁颠就赶过去了。
文创店老板娘交给他厚厚一沓传单,吩咐道:“都要发完哦,午餐是可乐和汉堡,来我店里拿。”
“吃这么好?”宋漾眼睛一亮,赶紧接过,“谢谢老板娘,保证完成任务。”
“对了同学,还有这个。”老板娘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巨大的人偶套。
宋漾笑容凝固:“这是?”
“你穿着这个去发,cos我们C大的吉祥物棕棕。”
“啊?”宋漾打量着那略显粗犷的棕熊套装,面露难色,“我能拒绝吗?”
“咱校园文创店嘛,有象征意义的,而且这样效率更高,戴着这玩意又没人认识你,碰到熟人也不尴尬啊。”
宋漾妥协了,他穿着棕棕的套装,怀抱厚重的传单来到图书馆门口的广场上,寻到一个合适的地点站岗。
已入深秋,今天回温不少,南州市晴空高照,宋漾裹在厚重的人偶套里又闷又热,没过一会儿就开始冒汗,他卖力地跑来跑去发传单,承受着来来往往新奇的目光,还要被迫和路人合影。
宋漾擦了擦汗,心里嘀咕:妈的,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来不及抱怨太多,咬牙便忍了下来。
图书馆研讨间。
学生会的主席团和部长团今天要开阶段性总结会议,纪听来得很早,他坐下便打开了绘画软件练速写,等待其他成员陆续到来。
“你们看到楼下那只小熊了吗?”尹薇抱着一叠文件推门进了研讨间,“那居然是宋漾,他来跟我打招呼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
旁边有人噗嗤一笑:“之前和会长吵架的那个?他扮成熊干嘛呢?”
纪听没说话,微微转眸,下意识地透过玻璃窗往楼下望。
金灿灿的阳光有些刺眼,广场上的棕熊拖起笨重的身子,来来回回跑动着递传单,路人摇摇头径直略过他,他停顿了一秒,背影有些失落,片刻后又缓缓抬起手伸进头套里擦汗。
“他说他勤工俭学。”
“家庭条件不好?”
“不知道,别的我也不太好问。”
纪听把指间的笔转了一圈,目光还停留在那只“小熊”身上,又听尹薇问:“纪听,你去管文艺部之后和他相处得还好吧?”
“一般。”纪听眉梢微不可察地轻挑了一下,回答得很简略。
“学姐别提了。”远处的何嘉苗的声音传来,“那小子最让我头疼,会长在群里让他做点什么他就开始阴阳怪气,一口一个皇上奴才的,我说了好几次他也不听。”
这时,楼下有几个男生偷绕到“小熊”身后,恶作剧似的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掌,宋漾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男生已经嬉笑逃窜,他追了几步,扬起那一沓传单想砸人,看到对方跑远,只能暴躁又无奈地跺了几下脚。
看着“小熊”被气得跳脚的样子,纪听已经脑补了宋漾一连串的骂声,他托起下巴,屈着手指遮掩住了嘴角的弧度。
一旁组织部部长开玩笑道:“纪听学长是不是后悔把他招进来了?”
“没后悔。”纪听敛藏了笑意,收回目光,神情清淡如水。
“我挺怕遇到这种成员的,难搞啊。”
纪听冷声开口:“我选人的标准不是单一的,而要结合个人特长和他在团体里的定位,避免成员间性格对冲,一个部门要有效运转,必须包含少数领导者和指挥者,思维能力强的创造者,多数默默无闻的实务者,同时需要几个外向型能活跃气氛的人,以及像宋漾这种激进的、输出力强的出头鸟,一个互补又和谐的合作团体,远比高能力者的简单聚合更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部长们明年进了主席团,招新时要仔细从对方的言谈中辨别其定位,不能只看面试者的个人能力或者性格,还要结合我说的特殊性和整体性进行综合考量。”
“学长说得对。”
“嗯嗯明白。”
底下有两个部长在窃窃私语:“学长说了一堆,是不是在拐着弯给宋漾找补?好气量,是真不和宋漾计较啊。”
“不然你觉得人家怎么当上的会长?”
纪听又开口:“不过,性格太张扬总归不是好事,希望他经过学生会一年的磨砺能收点锋芒。”
话音落下,他又情不自禁朝楼下瞥过去,广场上却空空如也,那只跳脚的“小熊”已经不知所踪。
聊天声四起,大家进入了下个话题,纪听却不自主地脱离他们谈论,重新托起下巴,目光隔着透亮的玻璃窗在空荡的地面缓慢逡巡,寻找那个身影,最后锁定在一个花丛背后。
他看见宋漾独自坐在花台上,摘下了头套,佝偻着背,把脸埋得很低。
纪听眉头皱了一下,察觉到异样,只见宋漾抬手擦着眼睛,不停耸动肩膀,脑袋小幅度起伏着,整个人像在抽噎。
哭了?
他微微一眯眼,像是有股莫名的力量将他的目光定格,着魔似的,他注视着远处抽泣的背影,摇晃的枝叶模糊了视线。
恍惚又想起那天傍晚在画室看到的,藏在暗色里泛红的眼眸,隐隐噙着亮光,像是盛了几颗星子,那是纪听第一次在如此倔强的人身上捕捉到易碎感。
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宋漾,看似大大咧咧的刺头儿,一座涌动着岩浆、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浑身带刺,裹着坚硬的外壳,铺天盖地的网络暴力来袭时,他也能毫不畏惧地反击。
在旁人面前,他总是燃烧着熊熊气焰,生命力永远旺盛,没人知道他也会在电脑屏幕面前装可爱,展示自己柔软的一面。
同样的,大家清楚他被打倒了一定会爬起来,却可能忽视了他被打疼时也会一个人躲起来掉眼泪。
纪听收回视线,眼底翻涌起了意味不明的情绪,耳边在聒噪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不知怎么的,他蓦然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认识真实的宋漾,想了解宋漾多一点,他的生命里还从没遇到过像宋漾这种性格的人。
或许是出于怜悯,他现在甚至想下楼给宋漾递张纸,问他哭什么,是传单发累了,还是遇到别的困难。
此时,宋漾打了一个喷嚏,手中的汉堡差点没拿稳。
他吸了一下鼻子,继续揉搓眼睛,眼部刺痛传来,他嘴上骂道:“妈的,酱汁都飙老子眼睛里了,就不该戴着头套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