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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番外完·

藏南晚星 境风 8735 2024-05-12 10:53:26

这年许南珩三十三岁。他又一次走上了支教岗。

时间是六月初,把这一届高三考生送走后,许南珩和往常一样,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返回附中开会。戴老师被提拔为附中教务处主任,高考后开会由她来做高三总结以及后续的返校填写志愿事宜。

戴纪绵讲完事情之后,她后方投影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这次会议的最后一件事——

附中面对四月西藏雪崩地区中小学暑期补课支教计划。

许南珩眼睛一亮,手指间转来转去的笔也跟着停下。

戴老师大致讲了一下。四月时西藏多处雪山发生不同程度的雪崩,通常容易发生雪崩的地段无人居住,但今年气候异常,雪崩造成多个村庄的学校一个多月无法正常上课,学生们落后的课程只能在暑假补回来。

早几年北京多所学校联合的,面向全国偏远地区的校对校支教取得过不错的成效,这次多地雪崩后的暑假补课,全国许多中学都制定了支教计划,请老师们自愿报名参加。

PPT翻到最后一页是个群聊二维码,许南珩想都没想直接抬起手机扫了。

并不是进群即支教。群聊用来发布支教计划详情,以及回答老师们的问题。

许南珩从地铁站A口出,出来后直奔医院门诊大楼。今天下午方识攸坐门诊,他在门诊楼方识攸诊室那层走廊的长连椅找了个空位坐下。通常来讲,门诊医生会把今天挂号的所有病人和复诊患者看完再下班,所以坐门诊也是没个下班点的。

许南珩想第一时间把支教的事情告诉方识攸。他平时不常来医院找他,方识攸觉得医院里拥挤的都是病患,四处都是病菌,并不希望他往这儿跑。

门诊结束后方识攸输出一口气,用免洗洗手液洗手,换一只口罩然后关电脑站起来。手机里看见许南珩的微信,说自己在诊区外边的走廊,方识攸一愣。

“你怎么过来医院了?”方识攸穿着白大褂,说,没出什么事儿吧?⒇⒇[”

“没有。”许南珩站起来,说,“我想当面跟你说个事,支教计划下来了。”

方识攸笑起来,因为戴着口罩,所以注视范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睛。方识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边会有点点弯曲的弧度,说:“是吗,支教岗在哪里,定了吗?”

许南珩说:“西藏。”

方识攸诧然看向他:“这么巧?”

“是因为今年西藏多处雪崩。”许南珩说,“今年气候不好嘛。”

“喔……”方识攸点点头,“明白了。”

许南珩又说:“一个半月。这个月13号出发,7月末回来。”

“好。”方识攸点头,欣赏地看着他,“我们家许老师又要迈上伟大的支教岗了。”

“别贫,什么伟大不伟大的。”许南珩笑起来,“普通支教。”

傍晚六点五十八分,北京傍晚的天也是漂亮的湖蓝色。许南珩的眼睛和二十五岁那年初到西藏一

样,方识攸还记得,那天许南珩想给村庄的初中补课,就是这么个眼神对自己说: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候诊区叫号的屏幕已经被关上,剩下寥寥几个病人刚拿到报告单,正在走向诊室复诊,由于机器关上了不叫号了,大家就在诊室门口排队。

许南珩笑吟吟的,方识攸把车钥匙给他,让他在停车场等他一下。等会儿一起回家了。

得知许南珩又要前往西藏支教,家中长辈们感叹他当初那个师范真是读对了。许南珩觉得也是,他的确喜欢这个行业,不是因为职业天性伟大,而是中国人自古就读书。某种意义上或许是血脉涌动,他也说不清。

达桑曲珍也迎来了假期,听说许老师的支教岗又在西藏,她热情邀请许老师同她实验室的大家一起,乘坐北京开往拉萨的火车,硬座。

当时许南珩正在家里收拾行李,手机开着免提。方识攸正递给他防晒霜,就听见曲珍在电话那边说:“方医生也一起回来吗?我和我师兄师姐们坐北京到拉萨的列车,一起啊两位!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

“拉倒吧。”许南珩接过防晒,说,“硬座四十几个小时,等到了拉萨我都成块状的了,达桑曲珍我平日待你不薄吧,你这么想要我的命是做什么?”

方识攸倒是捕捉到了曲珍话里的一个信息,问:“曲珍,你说师兄师姐们跟你一块儿?旅游吗?”

摆在床边的手机里,曲珍亢奋地说,“他们要跟我一起回家,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西藏放牛的!”

“……”两位大人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曲珍又说:“……你们怎么沉默了,开玩笑的,只是假期旅行啦,我没有把实验室的博士们拐去山里卖掉。”

“没有。”方识攸说,“你想多了,没以为你拐卖博士,我们是以为你们北大博士是真心实意想回去放牛……当然真心实意想放牛也没什么问题,每个职业都是值得的。”

许南珩憋着笑看着他,小声说:“方大夫你对待孩子话里话外找补的样子好狼狈。”

“我没那个意思,我以为她说的都是认真的,这孩子一直很真诚啊。”方识攸说。

许南珩耸耸肩:“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曲珍了。”

总之他们实验室决定一起旅行,同时曲珍几位师兄师姐成功发了文章,决定在六月来一次快乐的硬座到拉萨。许南珩婉拒了。好吧没有很婉,是果断且坚定地在第一时间立刻拒掉了。

曲珍悻悻地说了拜拜,拜拜说了后没有挂电话,又问:“所以方医生也一起回去吗?”

方识攸说:“回。我送你许老师过去。”

方识攸休掉了年假,顺便跟院里请到了全年的事假病假,凑了12天假,送许南珩到西藏。他的支教岗位于藏南高原三千海拔之上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北岸。到时候他们会先坐飞机抵达贡嘎,不去拉萨,直接从机场租车,驱车五百公里,七个小时前往村子。

这趟支教的老师如同湖泊一样散

落在西藏,西藏上空的湍流永远紊乱??[,飞机受气流影响疯狂地颠簸,像过山车。

乘务员反复播报着系好安全带,方识攸握着他的手。飞机盘旋进近,安全落地,机舱中许多人都明显地松了口气,许南珩说难怪曲珍头一回从贡嘎坐飞机去北京的时候在机舱里念经,这种颠簸确实挺恐怖的。

接下来他们按照计划,在贡嘎县租了辆越野,开向支教岗。

说来也巧,许南珩抽到的支教村庄,是一个观察南迦巴瓦峰的绝佳位置。村庄位于大峡谷风景区以东,衔接无人区的地段。

他们的南迦巴瓦说了一年又一年,终于今年要一起见到了。这些年,两个人年头忙到年尾,虽然许南珩有寒暑假,但工作强度摆在那儿,一放假就只想在家里瘫着。加上方识攸的工作,一年年的,就这么过来了。

南迦巴瓦峰的月亮有多美,那座七千七百米海拔的雪山在太阳、彩霞、晚星之下是什么样……看看中国地理也挺好。

往往人生就是这样,当你真的、真心地准备放下某个执念的时候,它自己收拾好行囊来找你了。

两个人交换着开车,一路聊着笑着,车里放着BGM,《FlyMetotheMoon》。许南珩轻声地跟着哼唱。

日落之后高原降温,支教岗的负责人提前给许南珩发了定位消息。原先的村庄已经在政府安排下全部转移了,开到地方的时候看见了雪崩后安顿村民的地方。山路折上去之后有一片草场,草场上许多帐篷,消防车和救护车。牛羊们被统一栓在一处。

那些帐篷大部分是藏民自己的,他们去朝圣的路上,农用车或拖拉机,或是牛拉的板车上,会装着几根粗木头,撑起一张足够大的防水布。不像野营帐篷有一个地面的部分,他们都是直接裹着毯子睡在地上或是睡袋里。

二十五岁来西藏支教住的好歹是教学楼,三十三岁来西藏直接躺在大地,也是挺有意思。

不过很快,接应他们的人告诉他们,学生和老师们会被安排在另一个村庄,那里的房子和教学楼都是好的。只不过两天后才能全部挪过去,因为对方正在组织车辆过来接。

第一个晚上藏民们接待他们,升了篝火一起吃晚餐。当地的老师告诉他们,山脚下那条路往林芝方向去,有一年游客们自驾在那个垭口堵了24小时。

这晚方识攸和许南珩睡在车里,第二天没什么事,学生们在收拾教材。他们今年高二升高三,许南珩需要用一个半月把他们高二因为灾害而没来得及上的课程上完。第二天又有两位支教老师到了这里,大家互相认识了一下。

中午他和方识攸在四周溜达了一圈,朝山上走,南迦巴瓦峰依然隐没在云雾之中。方识攸和他面向南迦巴瓦峰站了一会儿,风很大,许南珩眯着眼。

“不知道等晚上能不能看见它。”许南珩说。

南迦巴瓦峰、贡嘎、乞力马扎罗,它们都常年被厚厚的云层包裹着。

方识攸说:“不一定,今天云太厚了,而

且阴。”

他们找了块姑且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山风猎猎,方识攸胳膊环在他脖子,许南珩顺势靠在他肩上。两个人就这么面对着隐在云后的雪山,吹吹风,四下无人,再偏过头和对方接吻。

“对了。”许南珩说,“我爸上礼拜跟他几个项目经理开会来着,让他们考量一下藏南我们那个村儿从县城到村庄修山路的工程。”

方识攸挺意外的:“是吗,都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呢。”

“嗯。”许南珩点头,“然后项目经理给核算成本嘛,因为刚好那条路的铺设工程也挂网招标了,但是招标文件上给的工程款项不是很高,经理财务他们就给我爸算。材料成本、外地经营的税额、工程车和人员工资,而且还得放一个工程师在项目部这边,算来算去,最后说,许总啊,从各个角度出发都是亏的。”

方识攸点头:“能理解。”

许南珩笑起来:“结果我爸沉默了半天,问他们,‘那,从积德的角度出发呢?’”

方识攸一顿,噗呲笑了。俩人就一块儿笑。

坐了会儿后,曲珍给他们发了微信过来,拍的照片是那曲站的牌子。那曲,海拔4513m。曲珍问他们在哪儿呢,许南珩调成前置摄像头,将方识攸脖子一搂,拍照发了过去。

曲珍打字过来:今天您二位也很恩爱,是学生的福气!

许南珩给方识攸看,说:“这孩子在北京呆了几年,现在已经贫成这样了。”

方识攸又凑过去亲亲他,说:“过几天我回北京了,你自己在这儿注意安全。”

“放心,下个月就回了。”许南珩说,“这次换你去机场接我了。”

“好。”方识攸笑着捻着他发梢,调戏他,“还住一万五一晚的酒店房间吗?”

“行啊。”许南珩用撩拨的眼神看着他说。

从石头上起来准备回去村里,走出没几步,迎面有两个男人并肩聊着天和他们对向往山上走。他们看上去不像普通徒步的旅客,两个人身上都背着相当专业的摄影器材。

四个人均愣了下,似乎是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四个人在当下都没说话。有时候尴尬的情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来了,是假装没事地继续走,还是顺便打个招呼?

接着,对方之中的一个人笑了笑,打招呼:“嗨。”

“……嗨。”许南珩干笑了下。

“摄影师吗?”方识攸看向他们手里的相机,说,“机器挺漂亮的。”

另一个男人说:“对,我们是风光摄影师,来拍南迦巴瓦峰。”

“是吗!”许南珩挺惊喜的,又说,“但今天云特厚。”

对方笑起来,点头说:“嗯,但今天风也大,而且晚上可能会下雨,如果运气好,雨停后放晴的话,能拍到雪山和月亮。”

“你们呢?”对方问,“你们来西藏旅游的吗?”

“支教。”许南珩说,然后介绍了一下方识攸,“这位……我爱人,送我来支教的。”

听到这,对方二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遂上前一步和两人握手,说:“我们俩也是恋人,起先还担心尴尬,我在西藏拍雪山,阿延拍动物,我们在西藏拍了十年了。”

十年?!许南珩诧异,你们在西藏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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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在一起十年。也十年没出藏了。”那位叫阿延的温和地笑着指了下对面的雪山,说,“光是南迦巴瓦,我们今年前前后后就拍了有两个月,色季拉山垭口向林芝十公里左右的那个地方一八年被封闭了,我们在那里拍到过紫色晚霞的南迦巴瓦,紫粉色的雪山尖顶,后来再也没拍到了。喔!你们如果看地理杂志的话,搞不好还看过我们的照片呢。”

两个人挺健谈的,左右云还很厚,他们干脆直接把平板电脑拿出来,给方识攸和许南珩看他们拍过的照片和视频。

“这张在可可西里,这张在……啊这个,你们看这张!”阿延很兴奋地翻到一张鹰的照片,说,“臂展三米的鹰,当时在藏北,为了拍它,我的无人机被它啄坏了。”

“臂展三米啊?!”许南珩特好奇,“鹰会袭击无人机吗?它会觉得无人机是赛博鸟吗?”

“一般来说不会攻击,但那天可能惹到了个脾气不好的。”阿延笑着说,“后来这张照片的版权被买走了,刚好抵我一个无人机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人凑着脑袋在山腰聊了一会儿。阿延看起来是对方二人之中更开朗的那个,他忽然发现风向变了,风力也增大,于是说:“风又大了,我们一起往上走走吧,万一南迦巴瓦会露出来一点了呢,我们给你们拍张照呗!”

听这话,许南珩先心下里谨慎了一下。他和方识攸一个老师一个大夫,照片要是流传出去,影响会不会……接着许南珩转念一想——

不对啊只是合个影啊!又不是拍什么成人内容!

“那…麻烦了。”许南珩说。

于是四个人又哼哧哼哧地向上走。果然同阿延想的一样,风速起来之后,南迦巴瓦峰尖顶的云慢慢淡了些。但也仅仅是淡了而已,没有完全飘走。

原先许南珩打算普普通通跟方识攸拍个合照,阿延无意识露出了一些拍摄野生动物的姿态,他微微躬身,动物摄影师更擅长捕捉动态,他让两个人随意一点,不用僵站在那儿。

背后远方的雪山若隐若现,风大到眼睛很难完全睁开。这时候许南珩有了个想法,他问阿延:“请问一下……这些照片应该不会……”

阿延还怔愣着,有点迷茫。他男朋友倒是立刻懂了,说:“这点你们放心,没有当事人同意,照片的一个角儿我们都不会发出去,这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许南珩笑了下,由于风大,需要很大声地说话:“好,那我想……亲密一点。”

“完全可以!”阿延笑道。

于是取景框里,两个人面对彼此。他们在雪山前亲吻,嘴唇挨着嘴唇,在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发丝之中,双眼微睁着看着对方。这样近的距离,眼睛只能看到眼睛

。他们平淡地相爱着,但也不平淡地生活着。

四个人互相加了微信好友,说之后导出照片在微信上发给他们。

直到回去了村子,许南珩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今天睡在帐篷里,村子搬迁到这里之后的每天晚上都有人守夜,藏獒们被拴在主人身边,村民们说到晚上会有狼群过来。

一簇簇强力手电的灯向上打,村民中的成年男子们轮流值夜。今天晚上阿延他们俩要在山顶拍星轨,许南珩想出去帐篷外面看星星。但两人出来枯坐了好一会儿,夜空都是阴的,没看见星星。

成年藏獒的叫声像打雷,远方有狼群此起彼伏的嗥叫,一听见狼叫,藏獒就开始叫。这夜许南珩没怎么睡好。

第三天另外一个村庄的车过来了,接满满一车的学生和老师开去他们村,那里有修葺好的教学楼和宿舍。方识攸开着从机场租的越野跟在他们后面。

村庄学校的规模和从前索朗措姆一手操办的学校差不多,这次的学生们是高二升高三,学生不多,只有五十多个人。高二的孩子们已经知道高考两个字有多重,整顿好之后就开始上课。

许南珩上课的时候方识攸就在附近逛一逛,在学校厨房里帮老师们搭手干点活。当地老师们很意外一个北京来的医生会这么熟练,方识攸解释了一下说之前在山南下边的县城援藏过。

方识攸甚至还会打酥油,酥油打完的酪浆也很好喝。他盛了一小碗给许南珩尝了点儿,许老师的评价是,可以在里面兑浓缩咖啡,方大夫十分震惊。

之后有天,阿延和他男朋友找到村庄来了,给他们送照片。他们洗了两张出来,源文件也发给了他们。照片拍得非常棒,阿延说他拍了十年野生动物,没怎么拍过人物。不过阿延觉得出片效果好的一大原因是,这张照片里有他们相爱的样子。

送照片来的时候许南珩在上课,阿延他们没有久留,送了照片开车离开了。方识攸和他住在一间教师宿舍里,晚上他把照片给许南珩看。

许南珩捏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忽然说:“你走之前我们再去看看吧,万一能看见南迦巴瓦呢。”

“好啊。”方识攸说。

于是这个周末,许南珩发完卷子后,两人驱车前往之前那座山。好不容易爬回到拍这张照片的地方,许南珩爬山爬得有点喘,挺累的,这路没法开车上来。

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山上冷得很,对面的南迦巴瓦峰隐在云层里。方识攸包着他的手,摸摸他脸颊,没由来地笑了下。

方识攸用额头抵着他额头,笑着说:“我家小许少爷又出来受冻了。”

许南珩眯了眯眼:“小许少爷还好,没很冷。”

但其实手都冰凉的,方识攸拢着他两只手搓了搓。他们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说是背风其实也就是能挡上点儿。

六月到八月,大峡谷降水多、云雾多,其实今天过来观测南迦巴瓦是不太明智的。不过人生哪有每步都走在预设好的位置。

许南珩想

来看看,所以就来了。今夜神山锁云不出,许南珩就靠着方识攸跟他闲聊。

“嗳方大夫,我说要来西藏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点点的念头不想让我过来?”

“有的。”方识攸坦言,“因为你说是雪崩后的村庄,我怕你有什么不测。那我真的不能接受。”

许南珩裹着防风外套,他动的时候防水布料唰唰地响。他微微抬头看向方识攸,问:“所以你坚持要送我过来?”

“嗯。”方识攸点头,“换去那个村子里就好多了,我也放心多了。”

许南珩笑笑:“难怪。”

方识攸又说:“我也舍不得呀,一个多月看不到你了。不过……不过我理解你,就像你上个月跟卓嘎视频的时候对她说的话,‘人生在于厚度而非长度’。你是老师,你当初选择做老师,就是为了教书育人。你不是那种外露情绪的老师,相反的你很严格,你也很内敛,但…我都能感受到,许老师,我很喜欢你这样,所以你来支教,我是开心的。”

“嗯。”许南珩点头,抿住嘴唇,接着低头拿手背蹭了下眼睛。

方识攸逗他:“哎哟别哭呀许老师,这都是我这个老公应该做的。”

“噗嗤。”许南珩笑出来了,“你能少逗我吗,我刚感动不到五秒钟。”

两个人在风中依偎着,像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紧紧贴着互相取暖。其实走到这里之后,能不能看见南迦巴瓦峰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最后那些阴云依然盘桓在雪山四周,许南珩决定在这坐一会儿就回去车里,方识攸也说好。他们又聊了会儿从前的学生们。曲珍带着她实验室的师兄师姐们到处玩儿,就像当初他们带着她在北京玩一样。曲珍教他们拌糌粑,切牛肉,挤牛奶。还教他们骑马,他们在牧场大声地唱歌。

还有洛桑拉姆,拉姆当初考去了西安,学的是能源与动力工程,毕业后顺利地进到研究所实习。周洋、德吉和多吉这哥仨后来没有继续读书了,他们在广东打工。前些年周洋联络上了曲珍,他们仨在广东一个三线城市里凑着打工攒下来的钱,合伙开了家咖啡厅。

现在想来许南珩还觉得很神奇,文文弱弱的拉姆学了硬核工科,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半都在罚站的哥仨开了安静的咖啡厅。

许南珩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县城里开餐馆的老板和耿直大哥,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儿。方识攸说记得的,他们家菜蛮好吃。又说下次吧,再有机会的时候,回去县城里看看。

方识攸说杨大夫九月份结婚了,等他这次支教结束,去给杨郜挑个新婚礼物。许南珩说好。

聊着聊着,许南珩觉得有些困顿。他和方识攸在一起太舒服了,方识攸身上暖和,有他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一切。其实他觉得方识攸也是个恋爱脑,三千多公里,雪崩的村庄,不管不顾地把年假一休跟着就来了。

不多时,方识攸嗅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越来越重,感觉可能要下雨,他叫醒许南珩准备带他下山回去了。大晚上的不能在山里淋雨。

然而许南珩刚醒过来,先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方识攸,接着,他看向方识攸的侧脸旁边,那里出现了完整的雪山——

“方识攸。”

“嗯。”

“你看。”

方识攸回过头。

那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他们没办法用人类当下的形容词储备来形容距离他们四十多公里的南迦巴瓦峰。如果此时深夜的苍穹是倒扣的大海,那么它就是海底最珍贵的宝石。

这是一座海拔高达7700多米的高山,所以月亮就在它身边。这样的画面……

“快……快拍下来。”许南珩终于后知后觉地拍了拍方识攸。

方识攸也恍然反应过来。但他们没有专业的摄影设备,只有手机,用手机拍出来的效果对比真实的看过去的自然画面,真的不是次了一点半点。

方识攸拍了几张后,收起了手机。因为拍它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趁着现在多看一会儿——在一年之中可能不超过三十次的,露出山体的南迦巴瓦峰。

也是很快,可能也就十几分钟后,浓厚的云雾又重新缠绕上那座高峰,连带着它身侧的月亮也一起遮蔽起来。

世界好像短暂地在这片天地间露出了一下奇迹,像暗夜里的绚烂烟火,像海中央乱浪间隙恍惚一现的美丽鲸鱼……总之,很短暂。短暂且惊艳,甚至让人萌生出,刚刚是真的假的?这样的念头。

许南珩回过神后,说:“快,发给阿延他们,气死他们。”

“……”方识攸哭笑不得。消息发过去后,阿延很快回复了过来,他很激动,回复的是语音。

方识攸点开语音条。阿延果然很激动:“我靠!南峰望月!你们太幸运了吧!太漂亮了!天呐你们运气太好了!!”

“真的很幸运。”许南珩说。说完,他看着方识攸的眼睛,他觉得幸运不止是看见南迦巴瓦峰望月,还有眼前这个人。他又看向对面已经隐入云层的山,喃喃说:“南峰望月啊……”

方识攸“嗯”了声:“南峰望月,这么好听的名字。”

之后没过几天,方识攸就回了北京。

许南珩在这里继续教学,让他欣慰的是这一批学生的基础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学生们也都很配合他,他依然每周在村庄找个地儿打印北京题库里的卷子给他们做。

每天和方识攸在微信上聊天,觉得累的时候就拿出阿延给他们拍的照片看,听着他们开车过来时候的那首《FlyMetotheMoon》,然后回忆南峰望月的那个画面。

这天许南珩在监考,转了一圈之后回来讲台坐下,刷了下朋友圈。索朗措姆夫妇在几年前双双辞去了工作,卖掉老家的房子和牛羊,带着卓嘎全中国旅游。在祖国西南出生的孩子今天在祖国东北的北极村。方识攸分享了医院咨询,妈妈发了炸酱面的照片。

他放下手机,看向写试卷的学生们。接着,他默默掰下来一截粉笔,咻——咚。许南珩凉声道:“写你自己的,

再往旁边看一眼你就去后边站着写。”

距离他支教结束还有半个月,这天试卷收上来后,学生们去食堂吃饭。许南珩在橙红色的夕阳里将试卷摞好,他慢慢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偏头看出教室窗外。

窗户外面能看见食堂,许南珩知道是当地老师在勒令他们出去把碗冲一冲再回来盛饭,于是这些孩子们端着碗筷来来回回地小跑。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二十五岁到藏南的那年,蹲在食堂厨房里偷吃炸土豆的曲珍和卓嘎才十几岁,他在操场跟周洋他们打篮球,他那一球传出去,几个小子不敢接,方识攸接住了。

那天方识攸抽了他抽过的烟,那天之后许南珩开始对他有着朦朦胧胧的感情。而今天,此时此刻,他电话响了,方识攸打过来的。

一接通,便听见他喊自己:老婆~?_[(”

“嗯。”许南珩肩膀夹着手机,将摞好的试卷折一道,“下班了?”

“下班了。”方识攸说,“你呢?”

“快了。”许南珩说。

他听见方识攸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倏然他心头一紧,想到莫不是这人下班后傻乎乎地头脑一热坐飞机过来了?转念一想不可能,他年假事假都休完了,而且现在是周中不是周末。

接着他知道了那是什么声音。

“地铁来了?”许南珩问。

“对。”

那年支教结束,许南珩先一步回到北京,当时自己也是在地铁快到的时候给方识攸打电话。彼时方识攸正在国境线的村庄义诊。

当时的他们是与现在截然相反,如今是许南珩在四千米高原野风乱吹,是方识攸在四号线等待开往安河桥北。

许南珩放下试卷,拿着手机向教室外跑,他跑上四楼楼顶,打开免提,给方识攸听藏南高原的风声。北京地铁、藏南高原,两种风声在手机听筒中穿行交汇。片刻后,许南珩将手机贴回耳朵,说:“我也想你了方大夫。”

时间走得很快,七月末尾许南珩结束了这次支教,当地师生和家长们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县城,他坐火车到贡嘎。他在贡嘎县停留一夜,第二天傍晚飞回北京。

这一晚许南珩睡得很踏实,第二天醒得很早。这天方识攸有三台手术,三台都是心脏搭桥。许南珩说不用他接,来不及就甭来了,反正都回北京了。

飞机起飞后他最后检查一下微信,方识攸没有回音,大概手术还没结束。值机的时候无聊翻着朋友圈,阿延他们的三脚架连着相机在悬崖被风刮了下去,粉身碎骨,许南珩忍住了自己的手指头没有点赞。

还刷到了周洋的朋友圈,周洋发了条他们咖啡厅的招聘广告,招一个有相关工作经验的咖啡师。

曲珍留言说:我我我,我会做咖啡,我有经验!

周洋回复她:不要博士。

许南珩笑了半天,然后截图发给方识攸,附一句话:在北京摇了几个月咖啡,真给她专业对口了。

方识攸

的头像换掉了,已经不是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是阿延帮他们拍的那张合照里,他截取了远方朦胧的南迦巴瓦峰。

七月末的贡嘎机场十分热闹,暑假哪里都是旅游的人。等待的时间里没有他预想的焦虑情绪,他坐在休息厅的沙发里,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眉心,再戴回去。

今天穿一件亚麻棉的浅青色短袖T恤,水蓝色牛仔裤和运动鞋。岁月在许老师身上只带来成熟男性的人格魅力,他比年轻时更多的是从容和岿然。他收起手机,听着机场广播起身,背上包走向登机口。

他手指指腹摩挲了两下无名指的戒指,穿过廊桥后,舒了一口气,要回家了。

西藏的航班让人感觉机翼几乎就贴着这些山顶在飞行。山谷河流,农田草场一览无遗,许南珩知道,这片土地在未来很久很久都会是他见过最美的。

经停一站,再次起飞,即将降临时漫天星辰。飞机着陆在大兴机场,暑假里北京机场的航班数量多得可怕,吞吐量惊人,从早到晚几乎都是高峰。

今夜,三千九百公里的国道109依然静静地伏在银河下,这条路上有无数人相遇错过。

西藏永远澄净的天空有漂亮的鹰隼飞过,那些经幡鼓动着拥抱苍穹。藏南高原的风一去万里,藏南高原的晚星亘古不移。

今夜祥和安宁,飞机落地,乘客们解开安全带去拿行李。许南珩打开手机,背上包,跟随着人群走下飞机。他微信上收到了方识攸的消息,对方说已经在等你了。

晚上到达北京的航班几乎都是满载客,拿到行李后大家向外走。人潮拥挤,他很快就发现了方识攸——这人站在人群里太显眼了,白衬衫西装裤,戴着那条当年自己做西装时候边角料做的领带,以及他抱着一大捧玫瑰。

许南珩笑起来,接着方识攸逆着人流走向他。

今夜,南迦巴瓦望着月亮,恋人拥吻在大兴机场。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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