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天来了又走,已是盛夏。
徐允春和卫修生活了几个月,身上的伤全好了,原本消瘦的脸颊长出肉来,竟是十分水灵可爱,与那日被人拴着绳子到处拖的小可怜简直判若两人。
不仅如此,刚来将军府时他说话比四、五岁小孩还不如,开口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蹦。如今他谈吐与常人无异,那毛病消失得无影无踪。
甚至好得太快,以致于他现在的毛病是话太多。
“少爷要不要喝茶?我给少爷泡茶好不好?”
“不必,练你的字去。”
“少爷,我给你扇风吧!我能扇得特快!”
“不必,练你的字去。”
“少爷,你看有小虫子拖叶子!”
“我看你就是小虫子!”卫修一收剑,火大了,“让你好好坐着写字,像条虫似的扭个没完!今天的习字完成没有?千字文念了没有?马步蹲了没有?”
卫修本来要将徐允春送入蒙馆,让外面的先生教去。
奈何外头三皇子的走狗不少,他怕徐允春受欺负,只好手把手亲自教徐允春读书识字。
结果这下没人欺负徐允春,换卫修被徐允春气得半死。
他本来也不是这么爆脾气的一个人,现在却成天吼人。
可他有什么办法?徐允春刚回家时这么乖,偏偏现在就换了个人似的!
明明一点不笨,甚至挺聪明,可就是坐不住!
卫修不得不把徐允春带在身边,方便随时盯着。只是两人一凑在一起,徐允春就想和他说话。
被唠叨了一串,徐允春总算消停了,乖乖写字。
卫修深知不一会这小子又要静不住,只能暗自叹息。
真是……唉,少爷难当。
卫修的苦恼不仅如此,他还苦恼徐允春体弱。
“他身子骨太弱了,也太晚开始习武,”卫修吩咐管家记得让婆子明天再炖只鸡,“再怎么练都练不出个名堂。”
管家道:“少爷不必操心,这世上不会武的大有人在。”
卫修却坚持:“不行,他必须习武。他若不从军,其他地方我还能怎么帮他?”
他自己将来就是个武官,徐允春若要从文,他自然帮不了。
况且卫家人丁稀薄,也没其他人能帮徐允春了。
管家无奈:“他不是非得有个一官半职,当个小厮侍奉少爷也行。”
卫修:“我要是战死沙场了,他一个人怎么糊口?连只耗子都能让他哭哭啼啼!”
管家:“……少爷想得太远了。”
卫修:“怎么远?生死无常,说不定我一会就死了。”
管家无语,可随即又释怀了。
他家少爷自小成熟,除了练武、读书外,没有一件事会放在心上。
如今有件事情能操心,倒也不是件坏事。
况且管家明白,自己年纪大了,也没几年能陪着少爷。
如今家里多了个徐允春,原先寂寥的将军府多了不少生气。若是徐允春未来能成为卫修的臂膀,陪伴卫修,那是再好不过。
管家:“那少爷得多替允春想想了。”
卫修苦恼无比,想不透以后徐允春该如何是好。
夜里,徐允春趴在床边替卫修扇扇子。
卫修从小到大没被人如此服侍过,管家、婆子会打点他的吃穿,却从未有人替他在夏夜里扇扇子。
……当少爷确实也有享受的时候。
但不到一刻钟,卫修忍不住了,开口道:“你还是去练字吧。”
徐允春:“少爷需要小春扇风呀!”
卫修:“不,少爷只需要小春练字。”
徐允春长长“哦”了声,放下扇子到一旁练字了。
他趴在桌边,拿着笔努力写字。
当初他连笔都拿不好,卫修手把手教了又教,如今才总算像模像样。
允春是读书的料吗?要不还是找个人来教?卫修又开始思索。
徐允春抬手抹了下汗,卫修见状忙拿了扇子起身替他扇风。
徐允春:“?”
卫修:“看什么?别分心!快写,不写完不许睡!”
徐允春马上低头写字。
果然,当少爷还是得立威严。
卫修颇有几分得意,同时手上的扇子继续扇着。
卫修一时没有想到如何培养徐允春,只能继续让徐允春读书习字,并督促徐允春练武。
夏末,卫修以校尉的军职首次出征。
那时徐允春已经比最初高了不少,却仍像个小孩子。
徐允春双手拉着卫修,哀声道:“少爷,我也去吧,我得服侍少爷。”
卫修道:“我不需要你服侍,我只需要你在家好好等着。回来我会考校你功课,练武也不许落下。听懂了吗?”
“少爷!”徐允春快哭了。
“你听话。”卫修低声安抚。
卫修向来无悲无喜,心如止水,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又是头疼又是担忧。
他其实也想带着徐允春,只是他自己年纪不大,若再带一个小孩子出去,恐被人非议。
更何况行军打仗不是玩笑,他怕徐允春受伤。
出征前一晚,卫修头一回主动将徐允春抱进怀里,耐心地哄。
徐允春本还忍着,最终忍不住哭了起来。
卫修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故意逗他:“是不是不敢自己睡,怕大耗子吃你?”
徐允春摇头:“怕少爷受伤,怕少爷死……”
卫修:“既然不怕耗子,以后自己睡。”
徐允春顿时哭得更大声。
卫修知道自己说错话,忙又道:“我保证平安无事!你别哭……这样吧,我们拉勾!”
徐允春总算点头:“拉勾。”
片刻,卫修大喊:“手上那什么大鼻涕!擦干净再拉勾!”
徐允春看卫修那炸毛的样子总算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小傻子。
卫修出征去了,一去就是三个月。
那场战役大获全胜,为初出茅庐的他立下战功,同时开启往后数年间他的战无不胜。
然而卫修肩上却中了一箭,肩上的箭伤迟迟未能痊愈。
“怎么又哭了?”
三月未见,徐允春又长高了点,和一年前判若两人。
他一见到卫修肩被布裹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少爷不守信用!小春好好学习,好好练功了!少爷还是受伤了!”
卫修:“我只是伤了,又不是死了!”
徐允春:“像是快死了!”
卫修:“……”
卫修再三保证一定马上好,徐允春才稍稍放心。
这三个月来,徐允春确实听话。
老管家说徐允春每天读书习字都没落下,也依照卫修的指示认真习武。虽然开始懂得顽皮了,但总归不忘卫修的话。
“顽皮点才像个孩子。”老管家笑道。
“我看他迟早闹上天。”卫修叹气,但看到徐允春练的字大有进步,两人的字越来越像,终于还是笑了。
那一晚,徐允春依旧和卫修同床共枕。
徐允春不再一上床便钻进卫修怀里,卫修怀里空荡荡,心道:三个月不见,他们或许生疏了一些。
“少爷,我能睡外头吗?”
“随你吧,府里地方多,你爱睡哪睡哪。”
卫修并非多想和人同床,但如今徐允春主动离去,他多少有些别扭。
他绷着张脸躺在那,就见徐允春从里头爬出去,下了床。
接着徐允春把他往里推,又爬上床。
卫修:“?”
徐允春扯好被子,熟练地钻进卫修怀里。
他满足地蹭了又蹭,说道:“少爷的肩要赶紧好起来,我喜欢睡里边。”
原来他方才不是不愿与卫修亲近,只是怕弄疼了卫修受伤的右肩。
“不用你说也会好。”
卫修如此说着,嘴却悄悄勾了起来。
然而卫修的肩却始终未好,右肩一动就疼。
射中他的那支箭淬了毒,伤了他的筋脉。皇帝派几名太医来,太医见了都说他得慢慢养伤。
皇帝要卫修入宫养伤,而卫修不愿。
毕竟家里虽然有个徐允春吵吵闹闹,但看徐允春在那捣蛋,总比见那群皇子公主来得有意思。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这些天徐允春比他想象得安静许多。
“怎么不吵了?”
“我要治好少爷。”徐允春捧着本医书道,“少爷,这是什么字?”
卫修哭笑不得:“字都没识全,还想医我?”
徐允春开始固执:“少爷说就是了!”
卫修只能把字和他说了。
卫修卧病在床,徐允春便守在一旁看医书。
那个平常背两行书就得讨抱讨赞赏才肯继续的小孩竟能如此专注,卫修又惊又喜。
然而几天后,徐允春又有了惊人之举。
“少爷,我想入宫。”
卫修:“什么?”
徐允春神情严肃:“我要和太医学医。”
卫修:“你就不怕三皇子在宫里,又要欺负你?”
徐允春:“正好,赶紧把少爷的伤养好,再让少爷去打三皇子。”
卫修:“???”
卫修嘴上说没必要,但此时的他已然注定成为一个对徐允春有求必应的少爷。
他决定入宫养伤,将徐允春以小厮的身份带入宫中,并以徐允春得服侍他养伤为由,请太医多加教导徐允春。
皇帝安排了两个小太监给卫修,平日徐允春在太医院学习时,便是那两人服侍卫修。
皇帝知道卫修喜静,派来的小荣子、小德子都是安静能干的人。
平日一到用膳时候,两人便动作利索地备好食物,悄声退下。泡茶、打扫亦是如此,凡事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息。
卫修若有事唤他们,他们便必恭必敬地听从卫修的指示,不曾多言半句。
卫修的耳根子许久没如此清静过,竟有几分不习惯。
夜里,徐允春回来了。
“少爷少爷,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徐允春一看到卫修就朝他怀里钻,像条滑溜的蛇,按也按不住。
卫修只听左一声“少爷”,右一声“少爷”,吵得他耳根子嗡嗡的。
他忍不住道:“你看看小荣子和小德子!人家多沉稳!再看看你!谁不喜欢沉稳的孩子?”
结果一说完,徐允春的嘴立刻就瘪了。
卫修暗道不好,这小子又要哭了。
然而徐允春下一句就道:“讨人喜欢又如何?少爷喜欢小春就好,小春不在乎其他人喜不喜欢我。”
这话由一个小厮来说未免太过娇纵,但卫修却听了极为舒心。
那一夜,徐允春在床边替卫修换药。
他换药的动作已极为熟练,甚至比那些太医还要仔细。
卫修听他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兀地感觉:还是如此好。
二人在宫中度过冬日,又迎来一年春天。
徐允春嘴上吵闹,学医却也下了苦功。他在藏书阁中找了又找,找出一剂古方,与其他太医改过药方,竟是奇迹似的治好了卫修的伤。
那个只会哭着躲进他怀里的小孩,如今治好了他。
出宫前,皇帝有意将两名小太监赏给卫修。
“两位公公聪颖机灵……”卫修说到这,停顿了下。
身后的徐允春偷偷拉他衣服,他便道:“不像允春一样孩子心性。”
徐允春立刻不拉了。
卫修话锋一转:“但府中已有管家和婆子,不必再麻烦两位公公了。”
出宫后,徐允春道:“少爷怎么不要小德子、小荣子?少爷不是最喜欢他们吗?”
卫修道:“没办法,床太小。要是他们两个也怕大耗子,床上塞不进四个人。”
徐允春:“……”
卫修转身:“不过换张床就好了!这样吧,我回去和陛下说……”
徐允春忙使劲拉住卫修,大喊:“家里没有其他床能换了!没有!”
卫修笑了起来。
旁人绝无法想象,那个少年老成的卫修也会如此逗人玩,也会笑得如此开怀。
春风吹来,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春天。
出宫以后,徐允春继续学医、学药。
为了提防卫修以后再次中毒,他也开始钻研毒药,学习制毒、解毒。
学了制毒,免不了学如何使毒。
徐允春想制作一个能随身携带各式毒药的匣子,便又动起学习制作机关的念头。
他本想出去拜师,但卫修知道求师学艺必须成为对方的徒弟,将对方视作师父来侍奉,一去就是三五年。
卫修舍不得徐允春出外吃苦,干脆花钱将人请到家中来,专门教导徐允春。
就这样,徐允春所学不停扩展。
四年过去,他学会制作机关,学会制作兵器,五匠的手艺虽非绝顶神妙,但也门门懂得,配得上“巧匠”之称。
“允春一年比一年灵巧聪颖。”老管家道。
“但也一年比一年吵。”卫修评价,“不過正经读书静不下心,自己喜欢的事情却懂得钻研,也算是有出息。”
老管家笑道:“少爷总算能放心了吧?当年少爷还老为他操心,不知道让他学文还是学武。”
卫修:“放心吗?或许吧,如果他别老拿我试药就更好不过。”
卫修早已想通了。
他或许无法处处帮衬,可在他力所能及之处,他会尽力协助徐允春。
卫修:“如今允春也能操持家务了,以后管家可以享福了。”
老管家又笑:“现在不也是在享福?看你们成天笑着,我就满心欢喜。”
又一年,府上的婆子年纪大了,告老还乡。
而老管家也去世了。
秋日苍茫暮色中,徐允春一身孝服,哭着送老管家的灵柩入土。
卫修没有哭,他站在坟前,见景色萧然,只觉无比凄凉。
回到将军府,府上空荡荡,秋风吹过,吹起萧瑟落叶,风过叶落,偌大的将军府竟只余他们二人。
卫修的父母走得早,老管家将他一手带大,无异于他的亲人。
如今老管家去世,见过他爹他娘,见过他那尚称圆满童年的人,再也无了。
他的某部分似乎跟着死去,再也无人记得。
然而他没有哭,只是一阵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忽然,一个温暖的身体扑向他,唤醒了他。
是徐允春紧抱着他,大声哭了起来。
“小春永远不要离开少爷。”
“小春要永远永远和少爷在一起,不要少爷孤单,不要少爷一个人。”
卫修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落在徐允春脸上。
两人的泪水融在一起,一如那日的冬雪上相融的血。
他什么都没说,可徐允春明白他的痛苦。
他的某部分确实死了,可有徐允春的那一部分,却仍坚韧不拔地活着。
徐允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春会努力活着,一直陪少爷。”
“少爷得比小春早死,但只能早死一点点,不能让小春一个人难受太久。”
卫修哭着笑了:“又在胡说八道。”
徐允春:“不胡说八道,我说到做到,少爷也得做到。”
那一年,有人立下誓言,允诺卫修一辈子不孤单。
那一年,卫修十九,徐允春十五,两人自此相依为命。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是“有情”,想要一次更一章,但写得比较久,明天又比较忙,下一章可能晚一些才能更了。
当然,如果写太长,可能干脆分为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