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申友?”杨黯愣愣地说道。
钱申友挠了挠头, 憨厚一笑,“哎, 是我。你看起来怎么……”他看着杨黯的眼睛, 迟疑地说道,“像不认识我一样。”
杨黯深吸一口气,兄弟, 不是不认识你, 是上辈子死后第一次见你,太震惊了。
“哎, 杨医生,你还没走啊。”夏晴刚巡房回来,笑盈盈地问, “不是说要庆祝朋友出院吗?”顿了顿,她调侃, “呦!看来白大褂不吉利, 还换了套衣服啊。”
“庆祝朋友出院?”钱申友手掌一拍, 恍然大悟,“哦哦, 难怪你手里抱着花束, 还提前下班……”
“……”杨黯有点恍惚,杨、杨医生?
他现在算回过神来, “模拟球”给他模拟了一个上辈子在地球生活的环境,所以他见到了以前的同事们。不过……
他上辈子是个社畜程序员啊,怎么成医生了???
夏晴把托盘里的瓶瓶罐罐放下,催促道:“杨医生, 你快上去吧, 你朋友在十二层等着你了。”
杨黯沉默, 这个“模拟球”可真够让人一头雾水的,难怪所有进过来的人,都说它挑战想象力。
按照那些攻略的经验阐述,“模拟球”试验场像一个解密扮演游戏,越玩越诡异,而里面出现的一切事物,皆是出于被测者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望——
谁能面对真实的自己,谁就能觉醒属于自己的天赋力。
那按照这个逻辑,他其实想回到上辈子当个……医生?
没道理啊,他在心里琢磨,越琢磨越不对,他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医学梦,怎么就……
尽管杨黯不知道对方口中的“朋友”是谁,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应声道:“嗯,谢谢你的提醒,我马上去。”
叮——
杨黯抱着怀里的花束,缓步走进电梯,伸手按了楼层“12”的按钮。
无意间,他看到了楼层的指示标语牌,上面写着【十二层:骨科】。
看来他这位不知名朋友是因为骨头受伤住院的,而今天恰是对方出院的日子。
杨黯低头拨弄着怀里的花束,思维开始发散,上辈子他的朋友不多,能让他在对方出院时特意迎接并庆祝……
哦,他还会送上一束花的。
说实话,一个也没有。
迎接好友出院、庆祝康复、送花……杨黯怔怔地出神,眼底映着热烈绽放的浅绿色桔梗,这实在是难得的体验了。
电梯很快到了十二层。
话说,他这朋友在哪个病房?
杨黯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他的腿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往左边走去。
杨黯:“……”很好,“模拟球”不仅揣测他的心思,创造好了一个“新世界”,还把设定刻进了他的本能。
叩叩叩——
杨黯先敲门,礼貌地问:“你好,有人吗?我能进去……”
话未说完,一阵巨物落地的响动,伴随着金属制品喀喇划地的声音,听得人浑身激灵。
发生什么了?杨黯心一跳,没由得来发慌,手快过脑子,一把拧开门锁,大喊道:“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清晏?”他最后两个字停顿了几秒,才说出口。
病房内的空间很大,布局简单、环境整洁,除了一铺白色的床和紧挨着的铁柜子,目之所及处没有任何杂物。透明的落地窗前是一排排银色栏杆,墨黑的窗帘迎风摆动,叠起一层层皱褶。
瓷白的地砖上有一个倒地的人影,身子微微佝偻,凌乱的银发铺满后背,撑地的手臂紧绷,对方慢慢直起腰,正借力起身中,但两双腿却一直轻轻抖动,看起来不太妙。
“……阿黯。”喻清晏狼狈地抬头,额角冷汗涔涔,几缕发丝沾在上面。尽管处于这样的境况,他的笑容却依旧恬淡,声音极为温柔,“你来了啊。”
杨黯回过神,来不及思考更多,快步走上前,一把将人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随后,两人猛地对视上,又是一阵沉默。
杨黯:啊,他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手术很成功,我这段时间都在复健,效果还不错。刚刚是一个意外,可能踩空了踏板,才不小心摔倒的。”喻清晏抬眸,轻轻抓住杨黯即将收回的手,柔声解释道。
杨黯面对突然出现在“上辈子”的喻先生,鲜少地感到几分无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问道:“那、痛吗?要不要涂点药什么……”
“不痛,摔得不重。”喻清晏摇摇头,“也不用涂药。”
“哦哦,那就好。”杨黯脑子很乱,骨科……手术很成功……准备出院……
还有复健,他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喻清晏的腿上,对方现在是能走了吗?
“但还是要注意,毕竟是刚动完手术,要好好养着,复健也不着急……”杨黯想到刚才的情况,忍不住说道。
“嗯,我会的。”喻清晏对眼前这人的关心很受用,眼底掠过几分由衷的笑意。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杨黯轻咳一声,把顺手放在柜子上的花束拿起,递给喻清晏,“那个,庆祝你出院……送你的。”他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
喻清晏小心翼翼地接过绿桔梗,本就温柔的眼眸,更是软得似一滩水。他抬起手,掌心抚过对方的脸颊,轻轻捧起,“阿黯,既然肯来看我,还送了绿桔梗给我,是不是代表不生气了啊?”
他慢慢朝对方低下头,两人的距离逐渐靠近,近得彼此的呼吸,仿佛也缠绕在一起。
杨黯:“……”哈,啥、啥玩意儿?
不是,我干什么了?
他干什么了?
我怎么就生气了?
他做了什么?
我怎么就不生气了?
……
急!“模拟球”,设定快来,快来我的脑子!!
乍然涌现的诸多问题,让他脑子嗡嗡作响,甚至没注意到和喻清晏慢慢拉近的距离,只有一拳之隔。
“也、也许吧。”杨黯因为心虚,说得磕磕巴巴。
喻清晏眸色微闪,长睫轻轻扇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那阿黯愿意给个机会让我弥补吗?”他柔柔地出声。
这个距离……太近了。
迟钝的杨黯终于意识到了新问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
眼前的喻清晏笑意浅浅,那张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沉,几缕清浅的呼吸在他鼻尖掠过,莫名滚烫。
“咳。”杨黯有点紧张,喉结滚动,不自觉地抬起下巴,脊背往后靠,拉开了距离,“弥补……可以弥补……嗯,可以的。”
喻清晏将杨黯的躲避看在眼里,心底涌上几分失落,但他没表现出来,也没再次靠近,只慢慢勾起嘴角,温声说:“谢谢阿黯。”
“那现在……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今晚,我会履行曾经和阿黯的……诺言。”
杨黯:!!!
什么诺言?!
天杀的“模拟球”,设定!你快给我设定!
杨黯稳住心神,故作了然地点头,“嗯,我等着。”
“原来阿黯一直都很期待啊。”喻清晏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不过,今晚我只能完成第一个诺言,第二个……你可能要再给我点时间。”
杨黯手指抖了抖,怎么还有第一个、第二个?听起来不太妙啊。
“看你就好……看你就好,我也没有说,一定、必须强求你要履行的。”
喻清晏指尖摩挲柔软的被子,一团褶皱微微凹陷,含笑说道:“我很愿意履行的,阿黯。”
杨黯:“……”行吧,都这么说了。
他移开视线,“嗯,愿意就好。”
……
“这个就是你说的……”杨黯面色复杂,“要履行的诺言?”
喻清晏轻抿了一口茶,笑吟吟地说道:“对呀,小时候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盒子吗?哭着喊着的,不给你还跟我闹脾气……”
虽然他在无奈地摇头,但嘴角的笑意加深,“喏,我现在给你喽。”
“……”杨黯沉默地看着被打开的木盒,里面躺着一条熟悉的项链,“真的给我吗?”
——现实中,喻先生在郁金香花田送自己的、象征友谊的项链。
“模拟球”,你也是够可以的,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能被你利用起来造幻境。
但发小这关系……杨黯心里一动,不可否认,以前看到别人有亲密长大的玩伴,他其实挺羡慕的。
可能是因为上辈子没这个机会吧。
长大后没能交到真正合拍的朋友,因此更遗憾小时候没有交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发小。
“当然,这是小时候我妈妈送我的,我很喜欢它,现在……希望阿黯也能喜欢它。”喻清晏笑容愉悦,“来,阿黯,我给你戴上。”
现实中已经被送过项链的杨黯眨了眨眼,对此倒是不抗拒,下意识地将脖子伸前,头微微仰起,好方便对方的动作,“哦……”
但他有一个疑问,“这个项链有什么含义吗?”既然是妈妈送的,这么随随便便地给他了,真的可以吗?
喻清晏手一顿,指腹捏着细细的链子,动作不停,轻声应答:“没有,只是妈妈送我的一份礼物……而已。”
“嗯,好的。”杨黯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
他就怕在“模拟球”的设定下,小时候的“他”太熊了,喻先生太包容,导致所谓的诺言,以不太好的方式产生……
“很好看。”喻清晏指腹滑过冰凉的晶体,眼神幽幽,语气不疾不徐,“阿黯,你很适合戴它,像是它为你而生的一样。”
杨黯低头看了看,“是吗?”这项链确实挺好看的,但因为戴过一段日子,现在看反而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嗯。”喻清晏给予了肯定。
杨黯便笑了,“好吧,谢谢你送的项链。”
“太客气了,我们的关系无需说谢谢……”喻清晏慢吞吞地收回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指骨用力按压着。
他静静地凝视着脖颈处的漂亮项链,倏然想起妈妈曾说过的话——
“清晏,这个项链未来要送给你喜欢的人哦!”
啊,妈妈,我现在送给喜欢的人了……
-
杨黯在喻清晏家里吃了一顿晚饭,没有待太久,因为两人还聊着天时,他被他爸爸一个微信电话催回去了——
是的,两辈子都是孤儿的他,在“模拟球”创造的场景里有了一位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
说实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杨黯的心情是很微妙的。
既有一点说不出的惶恐,又有几分难言的期待,尤其当他听到“父亲”的声音时,居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个,应该是……错觉吧。
杨黯站在家门口,笔直如标枪,一动不动的,已经足足有三分钟了。他垂在两侧的手缓缓攥紧,唇瓣抿得死死的,眼里闪过挣扎的情绪。
“父亲……”杨黯在心里无声地念着。
“模拟球”的场景往往依托真实记忆里存在的东西,与现实存在的事物息息相关,是记忆的延伸和精加工。
难道说上辈子……杨黯拧眉,他其实见过他的亲生父亲,脑内的海马体留存了对方的模样,只不过因为年纪太小不记事,所以想不起来?
杨黯闭眼,吐出一口气,算了,别想这么多,待会儿看看就是了。
他目光变得坚定,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
叮咚——叮咚——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屋内的响动依稀能传到外边,一阵不间断的“哒、哒哒……”,是人走路时脚没用力,拖鞋摩擦着地板的声音。
“来了来了……”
杨黯咽了一口唾沫,心神不宁,愈发专注地看着紧掩的大门,那道声音由远及近、从模糊变为清晰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
“……臭小子,出门不带钥匙,谁教给你的习惯?啧,还要麻烦我开门,真是不省心…… ”
咔——
一瞬间,杨黯心口的气提到了喉咙,不上不下,不敢呼吸。
麦德里安,也就是老院长抓了抓头发,一脸不耐地拧开门锁,“进来进来,别傻站着了。玩cosplay当门神啊?”
他身躯高大,气质随性,一头浓密的卷发耷拉在额前,面容深邃、俊挺,有种美式西部牛仔的狂野感。
印象中的白胡子被短短的胡茬所取代,眼尾的细纹不深不浅,下巴微微昂起,和杨黯曾经在对方办公桌前的相框里看到的、中年时期的模样如出一辙。
杨黯:“……”
啊啊啊啊,他就知道!!!
“模拟球”怎么可能知道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杨黯面无表情地撇下嘴角,可该死的,他刚刚居然会抱有期待。
“哦。”杨黯有点颓,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出去干嘛了,回来就一张死人脸的。”麦德里安轻“啧”了一声,“不是去接小晏出院吗?”
他两手抱臂,眉梢高高挑起,“怎么,你们又闹矛盾了?”
“不是吧,刚和好,都去接人出院了,转头又吵架了?”
小晏?杨黯嘴角一抽,这称呼听着可真够奇怪的。
“没有,我平时就这样子。”杨黯随口敷衍,瘫坐在沙发上,“你不了解而已。”
他有点渴,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哼,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兔崽子,我还能不了解?”麦德里安白眼翻天,冷哼一声。
“噗——咳咳咳咳……”杨黯惊悚地抬起头,“你……你……”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指,难以置信地重复,“十月怀胎???”
不是,“模拟球”,你搞清楚一点,我上辈子生活的地球,科技没这么先进!!
男人不能怀孩子!!!
麦德里安嫌弃地侧开身子,“杨黯,你可真是……”
“哥!你回来了!!”忽然,一道兴奋的喊声从房间传来,“我的飞机模型你买回来了吗?”
嘭——
大门一开一关,一个人影朝沙发飞扑而来。
杨黯定在原地,瞳孔倏然变大,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常宁玺?”
“嗯?”常宁玺笑眯眯地应道,“哎哎哎,哥,干嘛?”
“……”杨黯神情恍惚,这剧情也太诡异了吧。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全名。”
“杨常宁玺。”常宁玺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回答。
杨黯:“……”
是我小看你了,“模拟球”,这居然还能圆回来。
“这也是你亲生的?”杨黯拉过常宁玺,问道。
麦德里安无语地瞥了一眼,“不然呢?如假包换,你们两个兔崽子都是我十月怀胎……”
等等,他现在又有爸又有弟的,那他“妈”是谁?
“小黯,在外面吃饱了吗?晚点爹爹要不要给你煮点东西?”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
说曹操曹操就到,杨黯手再次攥紧,不过,爹爹又是什么???
杨黯一眨不眨地看着即将出现的人,所以担任他“爹爹”角色的是……
来人身着白衬衫、浅褐色的休闲裤,面容清秀,发质柔软,额前的刘海自然垂落,鼻梁架了一副金丝框眼睛,气质斯文、柔和,看不出年纪,只有笑起来的时候,对方眼尾的岁月痕迹才会变得明显。
“你这孩子是傻了吗?”程舟曲见杨黯呆呆的样子,微微蹙眉,走上前,用手背量了量温度,“还是发烧了?”
“没、没有,我还好。”杨黯的心绪不太平静,有如一颗颗小石子落入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不肯停歇。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舌尖仍旧蔓延丝丝涩意。
真没想到,居然是……您啊。杨黯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上辈子在孤儿院一直带他,直至他长大的程老师。
“真的?”程舟曲还是不放心,起身想去拿个温度计,帮杨黯测测体温,但被对方扯住衣袖,便又跌坐回了沙发。
他觉得奇怪,但还是温声细语地问道:“小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想……”
“我能抱抱您吗?”杨黯眼皮颤了颤,很突兀地问道。
上辈子的程老师去世得早,因此在他记忆里一直都是这么年轻的模样。
程舟曲失笑,这孩子……他笑眯眯地张开双臂,往前倾身,“我还以为什么事,可以啊,来,抱一个……”
杨黯小心地回抱着程舟曲,不敢用力,像害怕着什么会消失。一开始他全身僵硬,在不注意的地方,手微微颤栗,但很快,他适应了。
他慢慢闭上眼,呼吸起伏得厉害,眼眶隐约发涩。
“怎么了?外面受委屈了?”程舟曲打趣地问道。
“没……就单纯地想抱抱您。”杨黯小声回道。
程舟曲垂眸,笑着回道:“好,那就抱抱。”
真不可思议啊……杨黯在心里自言自语,他居然抱住了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