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恩的伤很严重，肚子上的血虽然已经止住了，但还在稍稍往外渗出，依稀能看到里面有些发炎腐烂的肌肉组织，它的爪子勾着，似乎竭力让自己能动两下。

“命真大。”阿修斯也忍不住有些惊讶。

塞恩还是有些不太清醒的，但依稀能听到几个字，它慌忙翘起尾巴尖，示意自己还活着，还能继续救一下。

阿艾德没想到没有被喊过“哥哥”这个称呼的只有自己而已，它有些恼怒地放下了塞恩，甩着尾巴去另外一边趴着休息，累了许久的它低低气喘，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烈日高悬，草原上的猎物都显得极少，入目之处都是枯黄的草茎，这些草茎甚至已经无法遮挡雄狮的身形，这也给它们捕猎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它们的捕猎成功率也下降了不少。

“再休息两天吧。”阿修斯看了眼四周，当机立断道：“这里至少还有象群和野牛群，实在不行就去找落单野牛，再往别的方向走，指不定就什么猎物都不剩了。”

旱季里，草原很多地方已经接近荒芜，猎食者们纷纷离开，去寻找新的能够捕猎的地方。

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雄狮勉强睁开了一点眼睛，它吃力地看了眼，下意识耸鼻嗅了嗅味道，然后试图挣扎地爬起来，但实际上也只是爪子稍稍动弹了两下。

这一两下也吸引到了阿艾德的目光，它冷哼一声：“我看到它就生气。”

不远处的鬣狗和以往一般，怪异地叫着，跟在雄狮身后意图吃点残羹剩饭，但是更有可能是看中了这三头雄狮拖拽着的重伤雄狮。

它们等着塞恩死了之后，就能饱餐一顿了。

阿艾德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站起身往鬣狗所在的方向走去，尤斯塔和阿修斯也只是稍稍看了眼，便趴在了原地不动弹。

它们的尾巴稍稍拍打着身体，驱赶旁边的苍蝇，偶尔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趴在地上休息，这样的季节里，它们会尽量不动弹，以来保持体力。

“塞恩为什么不叫阿艾德哥哥呢？”尤斯塔见阿艾德走远了，这才小声问道。

“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塞森。”阿修斯闭着眼睛回答。

狮尽皆知，塞恩最听塞森的话，像这种事情的答案，最后基本都在塞森身上。

另一边因为乔翊受了伤，阿行便没有再让它捕猎，只是和以前一般，莫尔和乔翊一起巡视一下周围，以防止有别的狮群，而阿行则是去捕猎。

它基本选择的都是野牛，除了野牛，也很难找到别的猎物了，羚羊什么的，放眼看去，几乎看不到，如果跑得更远，难免就会和其他领地的狮群遇上，阿行倒是无所谓，但是它现在没兴趣去战斗。

它整头狮子都显得有些郁闷沉重，晚上睡觉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己舔着爪子，趴着睡觉。

“昨天我跟你说的办法，其实你真的可以试一试。”莫尔跟乔翊一起走 ，两只小狮子一前一后地跟着，莫尔低声道：“你想知道的东西，很多我也不知道，你得自己去问阿行。”

“你那是什么馊主意？”乔翊深深叹了口气：“让我装快要死了，然后向它提要求，这还有临终遗愿？”

“嗯？”莫尔大抵是没有听懂“临终遗愿”是什么意思，它歪了歪毛茸茸的大脑袋，耳朵微动了一下后才道：“你觉得这个方法不好吗？”

“你说吧，当初外面流言说阿行被北部狮群的阿艾德打的残废了，这件事情是不是也是你想的馊主意？”乔翊再次深深叹气，他就觉得莫尔这个主意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既视感，刚刚灵光一现，才忽然想起来之前差点把自己忽悠回来的传言。

莫尔停住了脚步，它摇了摇头，道：“这还真的不是我，这是阿修斯想的主意，不过阿行觉得可行，就去做了。”

以乔翊对阿行的了解，凭它自己是想不出这样的损招的，它不是这样的狮子。

“那你听到这个传言，为什么没有回来呢？”莫尔问道。

乔翊疑惑地看着莫尔，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脸，而后一脸无奈道：“你们就没有发现这个传言有什么问题吗？但凡说它是被阿修斯打伤了，我都会相信半分，结果说是被阿艾德打伤了……这就离谱了。”

两只雄狮说话的时候靠的比较近，丝毫没注意到一只正从灌木丛里过来，嘴里叼着一只小野牛的金鬃雄狮。

阿行本来可以直接回到休息的地方，但它却僵硬地迈着步伐，绕行了一圈，从莫尔它身边路过，将小野牛放下后道：“莫尔，把野牛拿回去。”

莫尔一脸莫名其妙，但也听话地将野牛叼起来往回走，乔翊见状正要跟着的时候，就听到阿行在后面烦躁地低吼了一声，两只小狮子本就害怕它，此刻更是腿软不敢跑。

小狮子有狩猎天性，但面对这样强大的雄狮，它们也不敢，只能趴在地上，尾巴尖微微发颤。

乔翊扭过头看向阿行，片刻后才道：“你受伤了吗？”

阿行偏过头，不回答乔翊的话，但是却将身体略微侧过来，乔翊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它脊背上的伤口有点裂开了，估计是因为捕猎时动作太过迅猛，幅度太大，这才造成本来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开裂。

乔翊犹豫着走过去，响起之前莫尔的话，他轻轻甩了甩狮鬃，试探性地轻轻替阿行舔舔脊背上的伤口，他的动作非常谨慎，但凡阿行表现出了一点厌恶，他就会立刻停住，但阿行没有。

雄狮的舌头略显粗粝，舔舐在伤口上有些刺疼，但这点小小疼痛对于阿行而言几乎没有丝毫感觉，它就是扭过头看着乔翊，只是看着，直到盯得乔翊都有些不太适应。

他准备后退的时候，却发现阿行走过来，轻轻也舔了舔乔翊的身体，然后用狮鬃蹭了蹭乔翊，嗅着乔翊身上的气息，身体轻轻摩挲着对方。

乔翊：……

他觉得有些想后退，但也知道在雄狮的习惯里，和其他雄狮互相蹭蹭对方也算是一种比较亲密的“社交”方式了，通常是在同一个狮群，但是在某些时候，也代表了这层亲密关系，可能不仅仅只是同伴关系。

一时间乔翊有些拿不准阿行的意思，他只得先趁着阿行蹭他的时候，看阿行狮鬃下的脖颈，但阿行的狮鬃很厚，挡着很严实，即便它们靠的这么近，也不看出对方脖颈有没有伤口之类的痕迹。

“所以你之前和莫尔在聊些什么？为什么你和它聊天的时间，远远超过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阿行的语气有些不解，甚至有点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聊……”乔翊的话到了喉头，最后还是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在聊莫尔小时候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聊它小时候的事情？你对它这么关注干什么？你为什么都没问过我？”阿行的语气顿时有些不对劲了。

“我们也别的可以聊了，我倒是想要问你，但是你会告诉我吗？”乔翊问道。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诱导性地骗阿行入圈套里，就像是以前为了让小狮子老老实实去喝奶，而用玩具骗它，将它从树丛里引诱出来。

每次那只小狮子都会上当，毕竟它对那个玩具的仇太大了。

“……你没问我，你问我了，我就说了。”阿行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乔翊的眸光里都忍不住带着一丝笑意，他眼角余光瞥视了两只正在缓缓挪动的小狮子，心下稍微放松一点后，才道：“那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草原上难得一点点风，枯草略微摇晃了一点，两头雄狮趴在地上，靠的很近，离它们不远处的莫尔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甩了两下狮鬃后，便看着两只从草丛里一点一点挪向自己这边的小狮子。

这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但是的确这种逃跑的技术笨拙但好用。

乔翊初遇那只小狮子的时候，正是狮群发生战斗，那只小狮子伤的很重，差点被杀死，救助人员发现的时候，小狮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本来以为已经死了，只是乔翊从它身边经过时，小狮子勾起的爪子勾住了乔翊的鞋。

它当时发出虚弱，但是清晰的求救声，低低叫着，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带它回去的时候，给它脖子上的伤口做了清理缝合，骨头有断裂的迹象，也进行了救治，这小狮子伤的很重，能不能挺过来，就全凭命了，救助组织只能尽力而为，那段时间主要都是乔翊在看着它。

一连几次，小狮子的状态都急转而下，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但是因为伤的太重，恢复周期很长，乔翊必须得给它训练各种扑咬，甚至通过各种方式，让它保持野性。

小狮子非常依赖乔翊，甚至到了极其黏人的地步，但是异常厌恶别的东西，只要是靠近乔翊的，它都很厌恶。

起初乔翊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将小毛绒玩具拿给小狮子玩，小狮子误以为这是乔翊新带来的同伴，赌气一般趴在了草丛里不愿意出来，乔翊无奈，只是转身拿了个东西，回来的时候这毛绒玩具已经被撕扯的粉碎了。

以至于后来每次小狮子独自躲在树丛里，或者洞里，只要乔翊将玩具甩进去，它就会第一时间极其愤怒地扑向那个玩具，仿佛和这毛绒玩具有血海深仇。

“我小时候，有过很讨厌的怪物，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但是我很讨厌它，它不会死，无论我怎么把它撕碎，它都会活过来，所以我就见它一次，杀它一次。”说起这个的时候，阿行的尾巴不受控制地暴躁地两边晃动，低低吼了一声：“如果是现在，我就会吃掉它。”

乔翊：……

他想着，如果阿行真的是小狮子，那这个怪物大概率就是毛绒玩具了，这东西可吃不得。

真相正在一步一步靠近，乔翊问道：“那你之前和独眼狮，见过面了？你……很讨厌它？为什么？”

“因为它和那个怪物一样，而且因为它，我被丢了。”阿行似乎不愿意再去提这件事情，它起身往旁边挪动了一点，尾巴对着乔翊，轻轻砸动尾巴的时候，尾巴便落在了乔翊的身上，并不疼，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乔翊低声叹气，他问道：“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被丢了？”

“我亲眼看到的，我被丢了，乔翊，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在想什么？”阿行又转过头看着乔翊，它的神情很认真，金色的狮瞳紧紧盯着乔翊，似乎是在观察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在想，你之前觉得我身上气息熟悉，后来又说，我也要丢掉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几乎都在顺着乔翊的思路走，一点一点往他想要的方向引，但这个时候乔翊却又觉得有些无奈，他叹气道：“你觉得，我就是之前丢掉你的……人类吗？”

“人类”这两个字的出现，让阿行稍稍愣怔了一下，毕竟即使是它，那个时候太小，它不理解每天抱着它，它受伤了会给它包扎伤口，经常跟它轻轻低语一些它听不懂的话的那是人类，它只知道对方和自己不同。

直到独眼狮前几天告诉它，那是人类，而人类都是喜新厌旧的。

乔翊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他期待着，等待着，等着阿行的回答。

一个几乎已经解密的答案放在眼前，等着最后阿行的证实了，当年同事很难过地告诉他，那只小狮子死了，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地点是他选择的，但是那个地点是没有问题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后来小狮子会遇到两个狮群之间发生了战斗，他几乎强忍着痛苦去看的视频文件资料，狮群的战斗异常凶猛，里面清晰地传来低吼声，每一声狮吼都像是在撕扯了乔翊的神经。

直到后来，他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细细的、虚弱的、甚至是稚嫩的吼声，乔翊的心态骤然崩了，他太清楚这个吼声是他的小狮子的，绝对是的。

当年，那一年半内，他接连失去了父母、爷爷奶奶、哥哥。

他躲避痛苦，养了小狮子，像是一种精神寄托，他觉得自己救回了小狮子，就好像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能留在自己身边的生命。

但是小狮子还是死了，他听到那声低吼时，眼泪就绷不住了，根本不能继续往下看，后来才知道那头小狮子伤的已经不能看，真的……尸体不能看了。

那时候乔翊本就已经到了临界点的状态，骤然崩溃。

现在的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站在录像前，等待着最后一个答案，只是那个时候是逃避的，是绝望的，这次确实充满希冀，等待着阿行的回答。

“嗯。”阿行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它声线略有些微冷。

乔翊心中骤然轰响，像是一个巨大的木棍，重重击在了心口，他呼吸略微一窒，而后一直紧绷的四肢骤然放松，以至于酸软乏力，有些使不上劲。

他只能一直看着阿行，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阿行舔了舔爪子，它只是道：“起初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后来我觉得，你就是它。”

“从什么时候觉得，我就是他？”乔翊声音微颤地问道。

“比起你的样子，我更相信我的嗅觉，而且阿修斯偷袭我，但是你却走了，趁机会丢掉了我，为了那两只幼崽，你不要我了……这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情。”阿行冷笑了一声，它甩了甩狮鬃，独自起身就要走，而后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扭过头看向乔翊，它道：“乔翊，我想清楚了，在我死掉之前，你都跑不掉，如果我死掉了，那就先杀了你。”

它舔了舔自己脸上的血迹，扭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乔翊低声叹了口气，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基本已经确定阿行就是那头小狮子，但是如果阿行真的是那头小狮子，当年它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救助组织放在它身上的仪器脱落了。

而它到底是怎么从草原上活下来，成长成为了一头凶名赫赫的雄狮，又是怎么养成了现如今这样的性格……乔翊一无所知，但现在他再问，估计阿行得炸毛了。

乔翊瞬间头疼起来，现在的阿行认定了自己就是被乔翊抛弃的，那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向一头雄狮解释那不是抛弃，那叫做达到放生标准而实行的放生策略。

他想起放生之前，小狮子趴在他怀里，是他亲手注射的麻醉剂，将小狮子放到了放生的笼子里，对方的小爪子以前总是喜欢将爪尖收起来，唯独那次，死死勾着乔翊的衣服，就像是第一次见面勾着他的鞋求救一般，嘴里发出虚弱的声音。

小狮子眼睛半阖，却始终盯着乔翊，直到最后乔翊扒开了它的爪子，它发出了绝望的低吼声。

“唉。”乔翊趴在原地，尾巴轻轻甩动，当年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头狮子给记恨上了。

但喜悦远远胜过了忧虑。

这一晚上，乔翊都趴在离阿行不远的地方看着它，看着这头自己救回来的小狮子长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忽然有种难以形容的自豪感，甚至有些骄傲。

这样威风凛凛的雄狮，是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

“你盯着阿行看一晚上了……”莫尔叹了口气，它道：“你们聊了什么，晚上都不用睡觉了吗？”

“聊了一件狮生大事。”乔翊深深感慨，而后立刻道：“阿行也四岁了吧，四岁，按照雄狮的年龄也成年了，它没有过母狮群吗？”

“没有。”莫尔回答道：“它对领地更加执着，对母狮群没太大的兴趣。”

想到这里，乔翊忍不住想到了之前关于塞森的传闻，塞森六岁也没有母狮群，都说它是因为不举，母狮群自然也会考虑这个因素，一想到这个，乔翊就忧愁了起来……

难道……

阿行……

他甩了甩狮鬃，试图将这个想法给压制住，他记得阿行小时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难道是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惨无狮道的事情？

“莫尔。”乔翊忽然语重心长道：“你为什么也没有母狮群呢？”

莫尔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乔翊，它歪了歪脑袋道：“你这话说的，是我不想要吗？是阿行根本不允许领地有任何狮子的存在，公狮母狮都不行，除了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