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心思去看院子里开得簌簌的芙蓉花,邵青燕几乎是一路屏息着快步跟在男孩儿身后。
“大哥哥,水好了,我帮你洗头吧。”先一步跑进院子里的男孩儿很快接了一盆水。
邵青燕此时也迫不及待想将自己脑袋沉盆里好好洗一洗。
可瞥见还顶着一身污秽去乖乖站在盆边的人,他连忙道:“不用管我,你也赶紧去洗一洗。”
“哦…”男孩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离开。
冷水应该是直接从水龙头里接的,拔凉却是此时邵青燕最需要的。
盆边是用到只剩小半块的肥皂,装在带着没淋干皂液的肥皂盒里。
邵青燕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在水里涮了涮后打出泡沫将自己的头发洗净。
抹掉脸上的水,他甩了甩头发同时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身上沾到的牛粪不多,邵青燕沾着肥皂水蹭了蹭衬衫上面留下的痕迹,如果不是因为里面没穿别的衣服,他已经把它脱掉扔了。
“大哥哥,你擦擦头?”
洗干净换了一身校服的男孩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递过来一条毛巾。
邵青燕低头看了眼。
毛巾很旧,纤维不再蓬松甚至有些干硬,让人分辨不出它原来就是灰色还是白色。
“……谢谢,不用了,今天挺热,甩一甩就干了。”邵青燕说完又用手扒楞几下头发。
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环顾四周时没有看到男孩儿死死攥住毛巾的手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气。
“这里是石桥村还是枫桥村?”邵青燕。
“枫桥村。”男孩儿抬起头露出天真地笑。
“哦,那你知道拱桥怎么走吗?”邵青燕。
“知道,你是要去拱桥?”男孩儿。
“嗯,麻烦你带我过去好吗?”邵青燕。
“不麻烦的。”男孩儿脸上的笑意更深:“我正好也要过去。”
邵青燕点点头,转身的时视线落在淬了阳光的水盆和几乎不成型的肥皂上。
想到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他掏了掏口袋:“对了,谢谢你帮了我,拿去买糖吧。”
一百元很新,新得让它的粉色映红了男孩儿的脸,他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才抬头看向邵青燕。
“这钱我不能要,大哥哥你是为了帮我才被他泼了一身牛粪,我该谢谢你的。”
“拿着吧。”邵青燕将钱塞进男孩儿手里,怕他拒绝转身先一步走出院子:“拱桥往哪个方向走?”
枫桥村和隔壁的石桥村由一座拱桥相连,枫桥村这边有一棵百年枫树,石桥村那边有一块百年石碑。
邵青燕被男孩儿领过去的时候,各村干部正使出浑身解数围着邵青燕的爷爷想给自己村多拉点资助。
枫桥村的村支书指着围在不远处的一群孩子:“有几个今年刚小学毕业,放完暑假就去县里的初中读书。成绩都是学校里的前几名,吃苦耐劳。”
“是,都是好孩子,如果能走出大山肯定会为社会做贡献。”石桥村的村支书。
邵伟华:“这次我来也是想挑选一两个优秀的孩子,资助他们直到大学毕业。”
两位村支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激动。
“大壮,都过来。”枫桥村的支书连忙朝树下招手,一群孩子推推搡搡朝这边跑来。
“快点跟邵老板问好。”村支书。
邵伟华今年七十多岁,从祖辈起家里就是做糕饼的。
一个世纪过去,传承下来的作坊已经发展成省内知名的食品公司。
哪怕在这偏僻的村子,逢年过节村干部家里也能收到‘荣祥斋’的点心。
“大老板好。”此起彼伏的童音响起,有几个还深深鞠了一躬。
走过来站在邵伟华身后的邵青燕差点没憋住,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别叫大老板,叫邵爷爷吧。”邵伟华也被逗乐了。
“邵老。”村支书指着孩群中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我们村最聪明的孩子,期末考试考了第一。”
石桥村的支书也指着另一个说着他的优点。
邵伟华点点头:“小朋友,你们叫什么?”
“邵爷爷好,我叫程壮。”
“邵爷爷好,我叫孙凡。”
“邵爷爷好,我叫……”
也不管大老板能不能记得住,所有孩子都七嘴八舌说了自己名字。
邵青燕视线扫过叫程壮的男孩儿,正是之前在玉米地里泼牛粪的家伙。
他虽然个子高,但细胳膊细腿的身形跟‘壮’字完全不搭边。
穿着的校服有些短了,脚踝和手腕都露在外面。
本以为是个庄稼汉没想到却是个熊孩子,但更让邵青燕没想到的是这个熊孩子竟然还考了全校第一。
优等生也会欺负同学吗?
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边同样穿着校服的男孩儿。
不仅瘦小,头发似乎还带着因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
见他在看到程壮时明显往自己身后瑟缩一下,邵青燕微不可察地蹙眉:“怎么了?”
男孩儿目光闪烁:“没…没怎么。”
这般畏畏缩缩的样子让邵青心中有了猜测,他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将身后的人推到自己爷爷面前:“去告诉邵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等邵伟华的视线移了过来,男孩儿才一字一顿道:“我叫宁矜恩,青青子衿的‘矜’,心念旧恩的‘恩’。”
邵青燕本是想让宁矜恩在自己爷爷面前露露脸,但听到他的名字时微微有些讶然。
不光是邵青燕,就连邵伟华也愣了一下,毕竟山区里的孩子大多都是些通俗好养的名字。
“‘矜恩’,是个好名字。”邵伟华。
“我爸爸给我取的。”宁矜恩抬起下巴,脸上满是骄傲。
邵伟华:“那你知道这两句是出自哪首诗吗?”
“知道。”宁矜恩:“出自曹操的《短歌行》。”说着他朗声将《短歌行》背诵了一遍。
“我记得这是高中课本?”邵伟华看向自己刚高中毕业的孙子。
邵青燕收回落在宁矜恩微黄头发上的视线“嗯”了一声。
邵伟华:“不错不错,这么小就会背这么难的诗。”
“我喜欢读书。”宁矜恩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村支书赶忙开口:“这娃子也是个聪明好学的,就是家里条件不太好。”
说着他又在邵伟华耳边低语了一句。
邵伟华了然地点点头看向宁矜恩的目光更加慈善。
邵青燕也听到了那句“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想到一路来,宁矜恩乖巧跟在自己身边的模样,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一旁的石桥村村支书见状有些担心资助名额都被枫桥村抢了去,立马接茬:“瞅你说的,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谁家条件好,哪个娃上下学不得走大半个时辰。”
“这么久…学校很远?”邵青燕。
“远着呢,这附近只有镇上一所小学,几个村子的娃都在那里念书。县城的中学更远,每天天不亮他们就得出门,路不好走,遇到刮风下雪天……”
离开时,邵青燕回头望着追随车子奔跑的孩子们,那个叫宁矜恩的跟在程壮身边,似乎是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倒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摇下车窗,邵青燕探头看出去。
那些孩子同时朝这边招手,包括重新站起来的宁矜恩。
邵青燕松了口气缩回车里。
最后看了眼两只胳膊都抡起来挥舞程壮,他摇了摇头。
“爷爷你决定好要资助哪个孩子了吗?”邵青燕。
…………………
睡梦中邵青燕猛地睁开眼睛,病房内漆黑一片。他忍着头痛回手摸索着将床头灯打开,可视野里只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发麻发胀的下半身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邵青燕支着胳膊半坐起来。
“这大半夜的……”被光亮和声音吵醒,姓李的护工嘟囔着也从旁边床铺上坐了起来。
打了个哈欠才想到自己的职责,他站起身走到邵青燕床边。
“邵先生,您是哪里不舒服?”李护工。
邵青燕摇了摇头。
“那是想去卫生间?”李护工语气里带着讨好,可邵青燕却听出了夹在其中那一丝被吵醒的不耐烦。
“几点了?”邵青燕。
“凌晨2点了。”李护工看了眼时间。
“我不去卫生间,你接着睡吧。”邵青燕。
“那您有事儿再喊我,我睡眠浅有一点动静就能醒。”李护工没有推让。
躺回床上时还随手将灯熄灭,不到半分钟呼噜声在屋内响起。
唯一的光感消散,视线里再次变得黑暗。
静坐了一会儿,邵青燕摸索着用遥控器将床摇高。床板倾斜时的电机声并没让‘睡眠浅’的人醒来。
靠在床上比之前平躺着要舒服一些,邵青燕轻轻喘出了口气。
刚刚似乎梦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遇到宁矜恩的情景。
想到他仰头背诗的模样,邵青燕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下个月是他们在一起五周年的纪念日,他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又敲了敲酸胀的腿,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会不会康复。
摸索到枕头旁的手机,邵青燕很想给宁矜恩打个电话。
可已经凌晨2点了,他应该早就睡了吧。
而且…
摸着光滑的屏幕,邵青燕扯了扯嘴角,没人帮忙自己也打不了电话。